詩人余秀華生命姿態

余秀華1976年生,湖北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致使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閑在家。2009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了她的詩,驚艷於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痛感,於2014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標籤引爆了公眾對她的熱議。

剛剛過去的一周,隨著一首名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在網路流傳,女詩人余秀華進入大眾視野。詩中獨特的生命體驗和良好的語感令很多人驚嘆"這才是詩"。學者沈睿將她譽為"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美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隨後,余秀華的更多信息展現在公眾面前:她是一個39歲的農村婦女,還是一個腦癱患者。底層的身份、殘缺的身體和成熟的寫作,這三個相去甚遠的"標籤"貼在余秀華的身上,令人驚嘆動容之餘,也不由好奇,在一個標準無奇的農村家庭中,余秀華是如何用詩構建起她"搖搖晃晃的人間"?她的詩人自覺和生命體驗又是如何產生的?

不必追問余秀華為何一夜之間火了,也不必著急給她安上一頂頂各種詩人的桂冠。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八組,余秀華家,1月17日起,記者紛至沓來。短短一兩天時間採訪,卻難以完全讀懂她那39年"搖搖晃晃的人生"。

余秀華聰明、敏銳、敏感,看得多,經歷得多,也就有了經驗。這讓她能夠在三言兩語間,看穿來人的心思--她笑時眼睛像孩子一樣,安靜地直視你時又像是個老片兒警。即便清楚來人多半都是來挖空她這座礦山,她也想儘力滿足所有人的願望;知道鬧哄一陣必將回復昔日的冷清,她還是在試著和幾個不那麼急迫的記者交交朋友。所以,著急的人她給他們"快餐",讓他們交差。而有時間有心情和她聊聊天的,不僅能看到橫店夜空的獵戶座,也能吃到她們家精心準備的"農家飯"。

小人書與論壇

余秀華說她詩歌讀得不多,更多是讀小說和散文。當問到對她影響最大的三本書時,《悲慘世界》脫口而出。後兩本一時忘了名字,想了下,說了《瓦爾登湖》和《山居筆記》。她愛讀書在初中時就被同學注意:"總是看到她在看書。"余秀華的初中同學陳君峰告訴記者。那時候課外書不多,余秀華的小姨說她看的多是小人書,"後來上高中,秀華她舅媽經常給她帶書看,四大名著什麼的。"高三主動不念了之後,父母給余秀華開了個小賣部,離她家就百來米。她看店賣東西,但似乎並不怎麼投入。"去買東西,她總是在看書。"陳君峰說。

鄉鎮世界能夠提供的書籍,顯然不會有什麼現代詩歌。余秀華接觸的新詩,無外乎中學課本所提供的。書不可多得,她讀得就又慢又細,這個閱讀習慣一直保持了下來,"我讀一本書比你們讀十本得到的都多。"這些閱讀經驗,後來成為她寫作的基礎。但是由此生髮出來的詩歌,卻只能作為習作。

關於余秀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詩,她本人、她父母以及她同學提供的說法並不一致,不過取最近的2000年,也有14年了。2005年,《鍾祥日報》發表了余秀華的《九月》,這是她第一次投稿。此後,她幾乎每投必中。但是,余秀華所認可,或者說有詩人自覺的寫作,卻是在2009年以後。

2009年,32歲的余秀華開始混論壇,主要有鍾祥論壇、紅袖論壇、詩歌報論壇、新浪讀書頻道。在這些論壇中,余秀華獲得全新的體驗,她的詩歌得到了很多人的欣賞,她得到了詩友,但也有了"敵人"。

在網友們集資給她買電腦之前,余秀華都是到幾十里外的賀集鄉,或更遠的荊門去網吧上網。毫無疑問,她是網吧里最特別的一個,不僅是身體,也是做的事:人家在打遊戲、看電影,她寫詩、混論壇。當記者問她都怎麼過去,她說,"飛啊"。

飛啊,當然是在說笑,但想想看,與其說飛著去寫詩,不如說寫詩讓走路也搖搖晃晃的她,有了飛的可能。

爬行與展臂

可能,在10歲能夠搖搖晃晃走路後,余秀華就有了飛的夢。

余秀華8歲開始上學,每天都是父親余文海背著去,又背回來。"她1歲多就會說話了,可是到3歲還坐不起來。"余秀華父母還有小姨共同回憶著那段日子。平日里,余秀華只能墊著棉被躺著,會說話,但不利索。

雖然漸漸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余秀華不哭不鬧,只是有點倔。或許不是有點。"家裡有人來了,走的時候,她就跟著往外爬,爬好遠,到田埂上,"余文海說,"就像在和別人比。"在追述這些痛苦的記憶時,老兩口臉上一直都帶著笑,而旁邊的小姨偶爾卻會露出凝重的表情。

後來,她可以走了,搖搖晃晃,歪歪斜斜,正像她之後很長一段的人生。開始時,她要借著展開雙臂,為了保持平衡。這使她像一隻老鷹,飛不起來的。

在讓余秀華成名的2014年《詩刊》9月號上,她自述道,"……我不甘心這樣的命運,我也做不到逆來順受,但是我所有的抗爭落空,我會潑婦罵街,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婦……"

這種不甘心和抗爭,延續到她後來的詩歌寫作中去,成為一個重要的母題。

和善與好戰

橫店村雖然屬於鍾祥市石牌鎮,但距離荊門市更近。從石牌坐汽車過來,車會停在馬路邊一個商店門口。商店裡的老鄉提起余秀華的性格,都會說"和善"、"愛笑"、"人挺好"。但在余秀華的自述里,她把自己稱為"好戰分子"。

村民們對余秀華和善,余秀華自然也願意展露笑臉。幾天里,記者們確實沒能領教到多少余秀華的"好戰"。那為什麼她要說自己是"好戰分子",是"潑婦"呢?

余秀華說的罵她的人是論壇上的有些詩友,甚至還有曾經最好的朋友,他們有人說她心理變態,有人說她是精神病,甚至更惡毒的也有,她不能忍受,她要回擊。她說她最痛恨的是背地裡搞小動作的人,而她所喜歡女性和男性身上的品質,唯一共同的就是善良這一點。

雖然從小很少受到歧視和嘲笑,但人們憐憫的、異樣的眼光,或者私下裡的言語,不會缺席。對於一個用爬來證明自己的人來說,這些目光和言語不斷沉澱到她敏感而倔強的心裡,成為她性格和生命的一部分。比如上小學之初,奶奶背著余秀華去學校,被小孩子笑,她就不讓背了,堅持拄著拐杖自己走,有時會跌得頭破血流。這些經驗會成為詩歌,也會成為引爆她"好戰"一面的內驅。而她不太主動向記者講提問之外的"補充"和"說明",也是出於同一種心理--缺乏安全感,害怕赤裸呈現。

屋子裡的男人與紙上的情愛

問余秀華最後悔的事、最傷痛的事,她的答案都是結婚,脫口而出。

1995年,余秀華19歲,讀高三。開學沒多久,當初跑去找校長要讀書的她就不讀了。至於原因,余文海說是一次語文考試,老師覺得她的字太難看,給了0分,她一氣之下就不念了。弟弟余仕勇說,姐姐說是想給家裡減負。但余秀華則說,不讀了只是因為對她很好的班主任調走了。不管怎麼說,輟學回家後,在父母的安排下,四川青年尹世平來做了上門女婿。介紹人說尹世平比余秀華大8歲,後來才知道,實際上大了13歲。

余文海和周金香說,尹世平肯做事,識大體,沒啥脾氣,就是喝了酒後,愛發牢騷,說話不著邊際。余秀華的詩里寫過丈夫打他,在第一篇博客中說做夢夢見丈夫打她,但是現實中呢?余文海和周金香說從來沒有。這幾日尹世平都在"吃酒席"--他看到當地報紙的報道,說他"出軌",當晚輾轉無眠。

在余秀華的口中,這段婚姻從沒帶給她快樂,甚至被她形容成"青春給了一段罪惡":"那時候有鋪天蓋地的憂愁,19歲的婚姻里/我的身體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延伸的是今天的孤獨……"

尹世平無法理解妻子的內心世界,他只是覺得婚後不久,余秀華就性情大變。結婚兩年後,他們有了一個男孩,但這並沒有給他們的婚姻帶來轉折,余秀華依舊厭惡丈夫。他們吵架,鬧離婚。離不成就分居,一直到今天仍是如此。余秀華說尹世平從未走進她的心裡:生活習慣、思想方式、對世界的看法都不一樣。"那時候,我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也不知道結婚是什麼。"

後來她懂了,但只能在詩里去愛,只能用詩歌扒開情慾的縫隙。余秀華詩里的情愛和慾望時常是熾烈的,甚至有些不剋制:"連呼吸都陡峭起來,風裡有火"(《就要按捺不住了》);但更多是痛苦和絕望的:"單薄。一戳就破。一點就碎"(《你我在紙上》,"萬物沉默。是我愛上你的樣子/和它們不同的是,我疼得如此厲害/我把這樣的疼不停地逼回內心,重得我搖搖晃晃/但是我吐不出來/我從來沒有說出的,我以為這就是/愛情"(《霜降》)。

余秀華對婚姻的不滿和對丈夫的厭惡是真實的,她毫不諱言,但這不是全部。當年結婚後,尹世平打算出去打工,余秀華也曾擔心過,怕他一去不回。而現在,當知道這些天尹世平因為聽到她愛過別的男人並在詩歌里寫"丈夫找小姐"而傷心時,余秀華在閑聊中,說了愧疚,她覺得丈夫不算個壞人,只是無法說服自己跟他好好生活。

兔子與劉年

記者集中而至的幾天,兔子成了一個關鍵詞。有記者把她的一句"記者來了,兔子死了"作為她對記者反感的表露,進而引申為媒體暴力,余秀華有些無奈,呵呵著說"哎呀,你們真沒有幽默感,那些都是在說笑的"。兔子病了有一陣了。

養兔子,余文海說是余秀華自己想養的,"我們也希望她有事做"。2013年、2014年間,余秀華有一陣特別"暴躁",養了兔子後,果然如余文海夫妻倆期待的那樣,女兒變得平和了。在周金香看來,養了兔子,余秀華把心思放在那上,就不再胡思亂想了。

但余秀華自己養兔子的初衷,周金香覺得還是想賺錢。余秀華想要賺錢、自力更生的願望一直都有。她每個月的低保救助金只有60元錢。早年,她曾去荊門打工,也曾去溫州專門為殘障人士開辦的工廠打工。

她寫詩,自然不是為了賺錢。最初只是為了寫自己的體驗和感悟,她平靜生活下巨大的波瀾得找個方式舒展出來。她給自己身份的排序是:女人,農民,詩人。女人是天然屬性,讓她經歷與男人的愛恨;農民是家庭出身,但她無法務農,於是想要通過其他方式賺錢糊口;最後才是詩人這個後天習得身份。但正是這個詩人身份,已經改變了她的生存狀態,或者可能改變。

當她收到《詩刊》編輯劉年寄給她的1000元稿費時,余秀華很開心,單純地為了這1000元錢。一般對詩人的想像是:頹廢、潦倒、特立獨行,追求精神的自足--別提錢,俗。余秀華首先是個家境並不富裕的農婦,尤其是被父母養了一輩子,她有愧。但是詩人就不愛錢嗎?應該說,沒人不愛,詩人並非不食人間煙火。更何況,愛錢和俗沒有必然聯繫。

余秀華感激劉年,並不是為了這1000塊錢,也不是他把她"推出來",而是劉年給了她精神上的"擁抱"。她在2014年12月19日的博客《想擁抱每一個你--北京之行略記》中寫道,"這個善良又謙恭的男人,這個認真的詩人,我覺得認識他以後,他慢慢影響著我,慢慢教會我怎樣做人,做一個更好的人。"

劉年的真誠,讓余秀華覺得認識他太幸運,"幸運得讓我想要一點疏離才感覺安心"。見到在寒風裡等了一個多小時的劉年,余秀華和他擁抱了一下。

這次北京之行,是在余秀華寫博客的前兩天,《詩刊》為包括余秀華在內的5名詩人在人民大學一間教室舉行了朗誦會,名字叫"日常生活,驚心動魄",劉年起的。此後,在詩刊社微信公號的推廣下,余秀華真正開始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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