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誰能滿足埃及人民高漲的革命願望

7月8日凌晨，位於開羅納賽爾城的共和國衛隊俱樂部門前槍聲四起，硝煙瀰漫。穆爾西的支持者和軍隊爆發衝突，導致51人死亡（其中有士兵1人），近350人受傷，200多人被捕。

由於相傳穆爾西被拘禁於此，自7月4日以來，大批穆兄會的支持者日夜在俱樂部門口靜坐，並一度中斷了從這裡到空軍總部的交通。衝突發生後，埃及軍隊發表聲明說：「恐怖組織」首先襲擊了俱樂部衛兵，軍隊不得不開槍射擊。穆爾西的支持者則表示，武裝部隊趁他們晨間禮拜時包圍了示威者，並隨即向和平抗議的人開槍。從目前公布的視頻來看，示威者向士兵投擲了石塊和燃燒瓶，而軍人則站在樓頂向人群掃射。

臨時總統曼蘇爾、總理候選人巴拉迪譴責暴力行徑，敦促司法機關迅速調查。「6?30」反政府遊行時曾站在穆兄會對立面的一些伊斯蘭政黨——比如，強大的埃及黨（misr-l-quwiya）和薩拉菲光明黨——決定退出過渡政府，敦促總統曼蘇爾下台。

如同兩年前的「1?25」革命一樣，埃及人曾想當然地認為軍隊順從民意推翻了「獨裁者」，各項事業便會順理成章地走上正軌。但擺在大家面前的事實卻是：這個國家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分裂和失控。軍隊和反對派在政變後將穆兄會稱為「恐怖組織」和「蠢貨」，無疑加劇了社會的兩分和對立。在此基礎上，圍繞穆巴拉克的評價、新總理的人選、軍隊的地位、美國的立場等問題，「反穆爾西陣營」也在爭論中呈現分裂之勢。指責、咒罵和空談使埃及政治碎片化，社會和解的希望變得更加渺茫。

對於不持續關注埃及局勢的讀者，眼前的一幕幕或許使他們感到莫名其妙：

蓄鬍須的男人和以保守式樣戴頭巾的女士揮舞著寫有清真言的黑旗，高喊著「民主」、「自由」和「選票」；而民主派、自由派和世俗派卻舉著國防部長的畫像，為軍隊介入政治搖旗吶喊。

在納賽爾城，穆爾西的支持者譴責美國與埃及軍隊一起策劃政變，把民選政府趕下台；解放廣場上，反對派則打出「奧巴馬支持恐怖主義」的橫幅，聲稱美國為穆兄會提供財政支持、千方百計阻止軍隊推翻恐怖分子的統治。

在一個歷史上總統權力獨一無二的共和國里，如今出現了3位總統——自行宣布下台的穆巴拉克、被軍隊趕下台的穆爾西、過渡時期的臨時總統曼蘇爾——半年後還將選舉產生第4位。若曼蘇爾在總統選舉前因撐不住局面而辭職，埃及或許還會出現第5位總統。

穆兄會重操舊業

穆爾西執政一年後，穆兄會再度成為反對派。在該組織近百年的發展歷程中，作反對派的日子要比執掌政府時多得多。

自7月5日穆兄會發起「拒絕的星期五」遊行至今，近百萬穆爾西的支持者一直在阿達維亞清真寺、共和國衛隊俱樂部和開羅大學門前示威，人數居高不下。暴力衝突日漸升級，幾乎每天都有數十人喪生。7月5日，在開羅電視大樓前示威的穆爾西支持者與解放廣場的反對派遭遇，直到軍隊派裝甲車開赴現場，衝突才得化解。在亞歷山大和其他城市，雙方爆發激烈槍戰，軍隊警察置若罔聞。在西奈半島北部，武裝組織（尚不確定與穆兄會有何聯繫）襲擊了軍隊和警察駐地，並把穆爾西的畫像掛上了政府辦公樓。當地有影響的貝都因部落首領紛紛表態反對政變、支持民選總統，軍隊隨即宣布西奈半島實施宵禁。有記者在目擊了上述幾次「交戰」後說，穆兄會的行動是非常有組織的，其內部紀律非常嚴明：這些人說來就來、說撤就撤，速度之快令人驚訝。

但襲擊和「作戰」並不是穆兄會的主要任務。穆爾西的支持者當前採取的主要抗議手段是：動員大批民眾佔領開羅城內幾個關鍵據點，拒絕與軍隊扶植的臨時政府對話，通過和平集會和靜坐向軍隊施壓。7月8日，穆兄會的發言人Gehad El-Haddad對媒體說：「我們有足夠實力維持數月的抗議，越來越多的人正在加入進來。」此前，軍方迫於外界壓力，釋放了被逮捕的幾個穆兄會高層領導。7月5日，穆兄會總訓導巴迪耶出現在納賽爾城對數十萬集會者講話，無疑提振了支持者的士氣。穆爾西的支持者表示：寧願以生命為代價恢復總統的合法地位！他們非常清楚，傷亡人數越多、拖得時間越久，軍隊的地位就越被動。

政變動搖軍隊的民意基礎

穆兄會目前的主要對手是武裝部隊及其扶植的過渡政府。在埃及，60多年來的國民教育將軍隊擺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絕大多數埃及民眾認為，軍隊無私為國，在真主的幫助下抵抗美國和以色列的入侵和干涉，其立場是公正客觀的。

穆巴拉克下台後，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於2011年2月至6月接管國家事務。其間，曾因塞得港足球慘案和對示威者的嚴厲鎮壓而招致民眾大規模抗議。然而對這段歷史，大多數埃及人終究是健忘的。今年6月底美國Zogby民調顯示，埃及民眾對軍隊的信賴度高達94%，無論是穆兄會的自由和正義黨成員，還是薩拉菲的光明黨黨員，對軍隊的支持均超過95%。當時，面對即將到來的「6?30」大遊行，分析者一致認為，軍隊作為埃及社會的「粘合劑」，最有資格在穆爾西支持者和反對派之間進行調解，避免國家陷入衝突和混亂。

但7月3日，國防部長塞西以順應民意為由發動軍事政變、頒布過渡路線圖、「一邊倒」地支持反對派，迅速打消了伊斯蘭勢力對軍隊高層的「期待」。在支持穆爾西的遊行隊伍中，「軍政府下台」的口號隨處可見。穆兄會散布有關軍隊分裂的消息，試圖將以塞西為首的部隊高層和基層官兵分割開來。但軍方隨即反駁道：武裝部隊是無私、團結的，整個軍隊就像一個人。

鑒於埃及部隊升遷的嚴格選拔機制，穆兄會的支持者幾乎沒有可能進入軍隊高層，部隊分裂的傳聞很可能是危言聳聽。但另一方面，軍隊是一個實體，而構成軍隊的「元素」卻是有思考、行動能力的個人。對於此次政變，許多基層士兵要在支持穆爾西和服從長官之間作出痛苦的抉擇。我接觸到（數量很有限）的幾個新入伍的士兵就遇上了這樣的難題，若將樣本擴大恐怕更是如此。

自從穆爾西下台後，埃及空軍時常在開羅進行飛行表演，在天空划出心形圖案象徵軍民一心；直升機飛過解放廣場，埃及人高舉塞西的畫像朝天歡呼。有人諷刺說，埃及空軍自1973年以來還從沒像現在一樣忙碌。電視台上，軍隊歌曲和宣傳片被反覆播放，阿達維亞清真寺的抗議鏡頭早已不見蹤影。

軍方在7月8日的新聞發布會上說，共和國衛隊俱樂部門前的穆爾西支持者是宗教極端勢力和恐怖分子。但問題的癥結是，這些示威者高喊的口號既不是「伊斯蘭是唯一出路」，也不是「教法統治一切」，而是「總統合法性」和「我的選票到哪兒去了」。沙特對穆兄會的警惕和防範正在於後者在多國打著民主旗號、通過合法途徑擴大聲勢，衝擊沙特的宗教權威和群眾基礎。穆兄會的大規模抗議遲遲不退，各地傷亡人數激增，社會動蕩擾亂過渡進程，這一切都使武裝部隊背上日益沉重的國內外壓力。

反對派的分裂

7月8日晚間，臨時總統曼蘇爾的發言人宣布，兩周之後公布憲法起草委員會名單，4個月內舉行憲法公投。憲法生效後兩周內，依次舉行議會和總統選舉。穆爾西執政時期，反對派曾數次集體退出憲法起草委員會，導致制憲工作久拖不決。伊斯蘭勢力或許會在不久的將來扮演類似的角色。此外，穆巴拉克下台後，軍隊委任技術官僚組成的過渡政府接管國家5個月，遊行示威便已此起彼伏。擺在本屆過渡政府眼前的是一個更加支離破碎的國家，它將在軍隊支持下掌控政權半年、甚至更長時間，所面臨的挑戰是前所未有的。

如今，還在起步階段，各黨派已開始圍繞過渡政府總理的人選爭吵不休。目前提名的3位總理候選人是：前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幹事巴拉迪、穆巴拉克時期主管投資事務的官員Ziad Bahaa El-Din和穆巴拉克下台前臨危受命的財政部長Samir Radwan。前兩位提名者均被伊斯蘭黨派拒絕。尤其是在2012年總統選舉中得票很低的巴拉迪，被穆兄會諷刺為「贏不了選舉就靠政變上台」的人。6月底進行的民調顯示，民眾普遍認為巴拉迪代表西方利益，對他的信任度僅19%，即便在自由世俗派陣營里，其支持率也未超過30%。

7月7日，「造反」運動的發起人、27歲的Mahmoud Badr在接受路透社採訪時說：「巴拉迪是我們的父親，是革命的領導。他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我們也將獲得這一獎項。」這樣的言論並不被該組織的其他領導人認可。

其實，早在6月28日，當一些穆爾西的反對者在解放廣場打出穆巴拉克的畫像，反對派陣營就開始出現裂痕。7月3日政變後，反對派作不同表態：有的組織歡呼「軍隊和人民是一心」；有的則反對軍隊干政，聲稱軍政府在（穆巴拉克下台後的）過渡時期暴虐對待示威者，「這筆賬還沒跟他們算清呢！」

近幾天，「造反」運動的幾位骨幹成員開始撰文批評該組織的領導人，說他不假思索地擁護軍隊所做的一切，並擔心這種立場與埃及人對民主、自由的期待漸行漸遠。「造反」運動曾試圖團結所有反對穆爾西的政治派別，並在總統下台後徹底實現「1?25」革命的目標。現在它卻面臨著分裂的風險，逐步演變為埃及政治諸多碎片中的一枚。

誰能滿足民眾的高期待？

無論是上文提到穆兄會、軍隊還是號稱囊括所有穆爾西反對者的「造反」運動，它們的政治生命力都在於不斷順應、滿足民意。穆兄會為表明民意基礎，遊行示威動輒百萬；軍隊高層每次講話都不忘闡述無私為民的理念；「造反」運動更是聲稱：軍隊是我們的軍隊、街道是我們的街道、解放廣場是我們的廣場，因為我們與人民站在一起。

我在上一篇文章里曾提到埃及民眾高不可及的期待和坐享其成的心態。不幸的是，穆爾西下台後，人們對國家的期待更高了。對6月30日走上街頭的示威者而言，將7月3日的事件稱為「軍事政變」是對埃及人民極大的侮辱。他們堅定地認為這是一場3300萬人共同參與的民主革命。（3300萬是如何統計出來的，我們無從得知。「1?25」革命時，全國遊行人數是100萬，以這個規模為參考，「6?30」遊行在開羅約300萬人。）（觀察者網註：埃及著名學者薩米爾·阿明稱有2500萬人簽名支持政變）對穆爾西的反對者來說，「政變」與「革命」的意義是迥然不同的：「政變」表明軍隊上層別有用心地利用了民眾；「革命」則意味著人民是一切的主宰，意味著軍隊聽從人民的指揮，意味著穆兄會作為美國的傀儡被群眾徹底趕下了舞台。

在這種自信心和自豪感的衝擊下，示威者當前的一切行動顯得「霸氣」十足。藝術家們說：「文化部仍在被我們佔領，直到國家的文化政策滿足我們的期待，文化部長才能來上班。」

「造反」運動的組織者說：「必須堅決反對撤出解放廣場的提議，那是我們的地盤，我們不佔領，就會被穆兄會的人佔領。」

辦公室里的年輕員工說：「遇到不如意的事我們就再去遊行，反正政府總歸要聽我們的話，我們不相信政府，不相信體制，只相信自己。」

與穆兄會戰鬥的示威者從「前線」退下來，對著CNN的直播鏡頭激動地批評道：「CNN和穆兄會都是美國的代理人，你們仇視埃及軍隊，故意把這場革命叫政變，扭曲我們的光輝革命，以便為干涉埃及內政找借口，美國媒體只會為穆兄會的支持者說話，對埃及人民的革命熟視無睹。」

如今，埃及民眾的怒火已經燒到了CNN的美國總部門前。示威者高舉穆爾西是恐怖分子的標語，在CNN大樓前抗議，要求電視台報道埃及革命時撤掉「政變」一詞。。埃及國內，反對派正馬不停蹄地會談磋商，試圖推舉出各方滿意的總理人選。但退一萬步說，即便穆兄會放棄了抗爭，主要政治派別實現了和解、組成了聯合政府，又有誰能滿足埃及人迫不及待的革命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