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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什麼是故鄉?

在《故鄉》裡頭,呈現流氓性的當然是圓規;而呈現奴性的呢?自然是閏土。問題來了,寫楊二嫂,魯迅是順著寫的,一切都符合邏輯。寫閏土呢?魯迅卻是反著寫的。我們先來看魯迅是如何反著寫的——在輔助層面,魯迅著力描繪了一個東西,那就是少年的「我」和少年的「閏土」之間的關係。我把這種關係叫做自然性,人與人的自然性。它太美好了。在這裡,魯迅的筆調是抒情的、詩意的,這些文字就像泰坦尼克號,在海洋里任意馳騁。我必須補充一句,在「我」和「閏土」自然性的關係裡頭,「我」是弱勢的,而「閏土」則要強勢得多,這一點大家千萬不要忽略。但是,剛剛來到敘事層面,魯迅剛剛完成了對閏土的外貌描寫,戲劇性即刻就出現了,幾乎沒有過渡,魯迅先生寫道:他(閏土)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人與人的自然性戛然而止。一聲「老爺」,是階級性。它就是海洋里的冰山,它擋在泰坦尼克的面前。泰坦尼克號,也就是魯迅的抒情與詩意,一頭就沖著冰山撞上去了,什麼都沒能擋住。注意,我剛剛提醒過大家,是弱勢的「我」成了「老爺」,而強勢的「閏土」到底做上了奴才。魯迅在這些細微的地方做得格外好,大作家的大思想都是從細微處體現出來的,而不是相反。魯迅先生為什麼一反常態,要抒情?要詩意?他的用意一目了然了。在這裡,所有的抒情和所有的詩意都在為小說的內部積蓄能量,在提速,就是為了撞擊「老爺」那座冰山。這個撞擊太悲傷了、太寒冷了,是文明的大災難和大事故。在這裡,我有六點需要補充——第一,奴性不是天然的,它是奴役的一個結果。從閏土的身上文明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但是,我剛才說了,楊二嫂是順著寫的,一切都非常合乎邏輯,閏土呢?在他的天然性和奴性之間卻沒有過渡,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黑洞。這個黑洞里全部的內容,就是閏土如何被奴役、被異化的。魯迅為什麼反而沒有寫?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思考。它其實是不需要寫的。為什麼?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黑洞里的內容。小說家魯迅的價值並不在於他說出了人人都不知道的東西,而是說出了大家都知道、但誰也不肯說的東西!第二,在閏土叫「我」老爺的過程中,什麼都沒有發生。也就是說,在閏土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非脅迫性的,它發自閏土的內心。也可以說,是閏土內心的自我需求。那是閏土的本能,那是一個奴才的本能。魯迅狠哪,魯迅狠。這個小說家的力量無與倫比……在魯迅的眼裡,奴役的文化最為黑暗的地方在這裡:它不只是讓你做奴才,而是讓你心甘情願地、自覺地選擇做奴才,就像魯迅描寫閏土的表情時所說的那樣:又「歡喜」又「凄涼」。這兩個詞用得太絕了,是兩顆子彈,個個都是十環……偉大的作家有他的硬性標誌,他的偉大伴隨著讀者的年紀,你在每一個年齡階段都能從他那裡獲得新的發現,魯迅就是這樣的作家。第三,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或者說作家,有兩個基本的命題:反帝、反封建。我想指出,在大部分作家的眼裡,反帝是第一位的,是政治訴求的出發點。魯迅則稍有區別,他反帝,但反封建才是第一位的。反封建一直是魯迅政治訴求和精神訴求的出發點。為什麼?因為封建制度在「吃人」——它不讓人做人,它逼著人心甘情願地去做奴才。第四,在變革中國的大潮中,五四一代的知識分子,或者說作家,在階級批判的時候,大家都有一個基本的道德選擇,那就是站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那一頭,他們在批判「統治者」。這是對的。毫無疑問,魯迅也批判統治階級,但是,有一件事情魯迅一刻也沒有放棄,甚至於做得更多,那就是批判「被統治者」、反思「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當絕大部分知識分子、絕大部分作家都在界定「敵人是誰」的時候,魯迅先生十分冷靜地問了一句:「我是誰?」第五,我不得不說情感。在階級批判和社會批判的過程中,伴隨著道德選擇,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作家,尤其是作家,必然伴隨著一個情感傾向和情感選擇問題。某種程度上說,中國現代文學就是抒情的文學,中國現代文學就是向大眾「示愛的文學」。魯迅愛,但魯迅是唯一一個「不肯示愛」的那個作家。先生是知道的,他不能去示愛。一旦示愛,他將失去他「另類批評」的勇氣與效果。所以,魯迅極為克制,魯迅非常冷……第六,接下來的問題必然是價值認同。和知識分子比較起來,在道德選擇和情感選擇的過程中,作家非常容易出現一個誤判——價值與真理都在被壓迫者的那一邊。在這個問題上,魯迅體現出了極大的勇氣。他沒有從眾。他的小說在告訴我們,不是這樣的。價值與真理「不一定」在民眾的那一邊,雖然他同樣「也不一定」在統治者那一邊。魯迅在告訴我們,就一對對抗的階級而言,價值與真理絕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選自畢飛宇《小說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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