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特稿:鄉村匠人|鄉村
申氏宗祠
申賦漁
紅榮老人(左)在自家田裡
申村廢棄的小學裡坍塌的校舍
本報記者 張瑩《中國青年報》(2015年08月26日12版)
在作家申賦漁的記憶里,故鄉申村這個蘇北的普通村莊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瓦匠、篾匠、修鍋匠、扎燈匠……身懷各種手藝的匠人們構成了鄉村社會重要而鮮活的元素,使得「人與人的距離很近」。
「今天的農村已經看不到手藝人的身影,他們已經逐漸被人們遺忘。」8月的一天,再次回到故鄉的作家感慨,「他們是從古至今代代延續的一環,而今,這個環斷了,我的故鄉也就真正沒有了。」他覺得,這些背離時代遠去的手藝人的故事,就是故鄉的記憶。
在作家申賦漁的的記憶中,故鄉申村這個蘇北的普通村莊曾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瓦匠、篾匠、修鍋匠、扎燈匠……身懷各種手藝的匠人們構成了鄉村社會重要而鮮活的元素,使得「人與人的距離很近」。
祖父申同守是他筆下記錄的第一位匠人。祖父生於1911年,在世的時候,以手藝精湛而聲名遠播,前來請他做木匠活兒的人遍布方圓百里。
更為傳奇的是,祖父有一把能夠「通靈」的大鋸,據父輩們講,有時半夜裡,大鋸會自己發出」錚「的一聲巨響,彷彿鋸條要崩斷了一般。這個時候,家裡人便趕緊起床準備,第二天一早,定會有人上門,請祖父去做壽材。
祖父1993年去世,而今,這個傳奇的故事隨著祖父的故去而漸漸被歲月塵封,大鋸的鋸條也早已銹跡斑斑。
「今天的農村已經看不到手藝人的身影。和祖父一樣,這些匠人也已經逐漸被人們遺忘。」8月的一天,再次回到故鄉的作家感慨,「他們是從古至今代代延續的一環,而今,這個環斷了,我的故鄉也就真正沒有了。」
5年前,申賦漁開始著手寫作一本記錄故鄉的書,並最終將其取名為《匠人》,他覺得,這些背離時代遠去的手藝人們的故事,就是故鄉的記憶。
農村的匠人存在等級,手藝最好的,人們直接用工匠名稱呼
申村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姓申,歷史可以追溯到明朝初年。族譜記載,申村的第一代申良三是從蘇州閶門遷到這裡。1970年出生的申賦漁已經是第十七代子孫,那時,這個村莊是擁有上萬人的大村。
人多田少,村民們便想盡法子學一門手藝,學手藝不光靠勤奮,更需要天資聰慧,因此,能真正成為手藝人的只是少數,在村子裡很受尊重。
申賦漁的祖父申同守在世的時候,村裡人幾乎從來不叫他的名字,而直接稱呼他 「木匠」。「用工匠的類別來稱呼手藝人,是對手藝人的尊稱。」申賦漁說。
農村的匠人存在等級,手藝最好的,人們直接用工匠名稱呼,次之的,則在工匠名前加上對方的名字,或者在前面加上個「二」,再往下的則算不上匠人,只能作為打下手的夥計,被人直呼其名。
祖父原本用不著做木匠,他家裡經營一個很大的米行,改變他家族命運的是村裡的秤匠。1911年,祖父出生沒幾個月,秤匠一把火,燒了申同守家的米行。
顧名思義,秤匠的工作就是制秤,古人將秤叫作「權衡」,需要匠人仔細而公允,秤匠制秤總是從春分這天開始,因為春分日夜均分,象徵公平。
秤匠與祖父家並無深仇大恨,只是那一年沒了皇帝,時局動蕩,秤匠覺得什麼都不如土地牢靠,想要買地,卻被祖父的伯父搶了先,繼而懷恨在心。
縱火的事情很快便敗露了,秤匠覺得無臉見人,每天神思恍惚,家裡人的狀態也愈發萎靡,特別是他的二兒子五壽,越長大越顯現出一臉呆相。
秤匠請了道士來化解,道士給他相了面之後連連搖頭,說他是天上地煞星的賬房先生轉世,因貪圖錢財被罰下人間,卻仍不知悔改,傷了陰德。
「你家會出三代的獃子,五壽是第一個。」道士預言。
秤匠想盡辦法破解,他請道士作法,對不肯嫁女兒給傻兒子的娃娃親家以死相逼,隨著時間的流逝,道士的預言卻還是慢慢成真了。
除了兒子五壽,秤匠的孫子、重孫裡面各有一個獃子,到了第四代人反而都正常了。這故事聽上去很玄,但是村裡的老人們都是這樣口口相傳。
也是因為秤匠,申賦漁的祖父吃了不少苦。18歲時,家裡人為了他將來能有個謀生的手藝,給他簽下了拜師狀,送他去村裡的木匠家做學徒。祖父的師傅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對學徒動輒打罵,還曾經把斧頭直接扔到祖父的頭上,砸得鮮血直流。
這位暴躁師傅送給祖父最具價值的東西並非木匠的手藝,而是那把傳奇的大鋸。申同守出師後依靠自己的努力自立門戶,沒日沒夜地幹活兒,成為十里八村最好的木匠,很受人尊重。
秤匠家的最後一個獃子叫五頭,幾年前申賦漁回申村過年,還在河邊遇到他,此時他已經四十多歲了,穿著嶄新的棉襖,手裡捏了根沒有點著的香煙朝著申賦漁笑:「呵呵,過年。」 申賦漁也朝他點點頭。彷彿是一百多年後,兩個家族的某種和解。
秤匠家的第四代已經搬到了縣城,這個在GPS上無法定位的村莊也在2008年與旁邊的東臨村合併,改名為東申村。
申賦漁曾在書里這樣介紹申村的位置:長江流到蘇北高港的時候,拐了一個大彎。從這個灣向東伸出一條小河,沿河長著一排很老的銀杏樹。銀杏樹領著人們向東20多公里,便到了長著更多銀杏樹的申村。
記憶中的故鄉坐標明確,而今,駕車從南京出發回申村的路上,這個中年作家卻幾度在公路岔口減速、猶疑,找不到方向。
一個午後,剃頭匠的剃刀在經過了對方的嘴唇和下巴之後,悄無聲息地割斷了日軍中隊長的喉嚨
在申村,真正意義上的匠人都是和祖父同輩的老人,很多申賦漁小時候見過,對這些人的故事,也並不感到陌生,童年的夏夜裡,它們就散落在院門口納涼老人們的蒲扇之間。
在老人們口中,有的匠人身上帶著俠膽,比如村裡的剃頭匠。剃頭匠比申賦漁祖父小兩歲,每個月都要夾著一個細長的桃木盒子在整個申村走一圈,盒子里裝的是各種剃頭的家什和一面疊得方正的布單,挨家挨戶地給人剃頭、刮臉,不收費。
村裡人對剃頭匠格外尊敬,不僅僅因為他的手藝好、人仗義。
剃頭匠原本是申村北邊的千佛寺幫僧人剃頭的,日本鬼子來了以後,把僧人們趕去做雜工,卻把剃頭匠留下來,給日軍的小隊長、中隊長刮臉。
摸准了中隊長刮完臉要午睡、不能有人打擾的習慣,一個午後,剃頭匠的剃刀在經過了對方的嘴唇和下巴之後,悄無聲息地割斷了中隊長的喉嚨。據說剃頭匠離開日本人駐地的時候很淡定,臨走前,還彎腰向門口的士兵借了個火兒。
與剃頭匠身上的俠膽相比,有些匠人卻帶著事與願違的宿命,比如修鍋匠。修鍋匠一副細瘦的樣子,曾有算命的在他出生前預言他將來是「封侯」的命,他的父親很高興地給他起名為「侯官」,但陰陽先生事後擔心泄露天機遭報應,暗地裡破了修鍋匠家的風水。
修鍋匠長到28歲讀書也沒讀出個名堂,只好去學修鍋的手藝。村裡人因此經常嘲笑他,說他一副瘦猴兒樣,該改名叫「猴官」。
申賦漁小時候卻很喜歡跟著修鍋匠,看他用小坩堝熔化牙膏皮和鐵片,再用一把長鉗夾著小勺,舀了鐵水,飛快地倒在鐵鍋的裂縫上,覺得很有意思。
「人總是對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印象深刻。有些人的故事,當時聽一下就過去了,人過中年之後再回想起來,方才體會到箇中滋味。」站在申村的祠堂里,望著整整三面牆的申氏族譜,申賦漁說。他曾經想寫一部族史般浩大的《百年鄉村》,卻最終選擇了去記錄一個一個匠人。
「這些匠人是用自己的一生講一個故事。」作家感慨,「故事裡卻包含了鄉土社會的人情、恩怨和時代賦予的宿命感。」
2010年春節,申賦漁陪著父親坐在申村宅子的堂屋裡守歲,伴著低低的電視聲,父親無意間講起了自己的朋友,村裡的教書匠鳴久家的事情。
教書匠已經算不上匠人,但他的父親卻是村裡最好的裁縫,當地人稱之為裁衣。裁衣家與村裡的曹鐵匠家因為祖墳的風水糾紛不睦已久,1945年根據地整風運動的時候,裁衣被鐵匠告發曾經「試圖勾結國民黨反動派報復共產黨」,在鄉里的東嶽廟門口被槍斃。那個時候,鳴久才只有13個月大。
鳴久是父親最要好的朋友,但申賦漁對他的印象並不深,只記得他身材瘦削挺拔,頭髮修剪得很好,不似一般莊稼漢那樣理著半禿的平頭。申賦漁曾聽父親講起,鳴久性格沉靜,因為父親裁衣的緣故,小時候經常被村裡的孩子欺負。他酷愛讀書,一輩子只想做學問,卻因為出身在求學的路上屢屢碰壁,最後成了附近縣城裡的一名代課老師,到死未能轉正。
這個悲傷的故事並沒有講完,它還有另外一面。
因為舉報裁衣 「試圖勾結國民黨反動派報復共產黨」,申村人一度和曹鐵匠斷了來往,還在他走過的時候指著他的脊樑唾罵。
鐵匠年輕時人高馬大,雖然入行晚,卻只用一年便習得鐵匠手藝,生意做得還算不錯。可他偏偏是個多事的人,1944年夏天,為了當村幹部,他懵懵懂懂地加入共產黨,1946年,國民黨的還鄉團控制了申村,害怕被槍斃,他又跑去縣城向國民黨自首。
「立場」的搖擺不定給他日後動蕩潦倒的生活埋下了伏筆。聽說回申村還是可能被還鄉團槍斃,他留在縣城靠裝乞丐度日,兩年後,原本高大粗壯的一個人如喪家之犬般形容枯槁。他的妻子因為擔驚受怕,日夜以淚洗面,哭瞎了雙眼。幾個孩子因為惡劣的家境和生活的負擔,一個個身體虛弱。
建國以後,作為「共產黨的叛徒」,他再也當不成幹部,運氣也變得格外差。先是大年三十家裡意外失火,燒掉了靠打鐵好不容易掙回的一點兒積蓄;接著在揚州河道上做工的大兒子又得了急病去世。
為了支撐風雨飄搖的家,鐵匠在打鐵之餘開始養雞,沒有足夠的糧食餵雞,二兒子紅榮只好偷集體的玉米,被發現後,被人綁在村支書家門口的槐樹上,連嚇帶打。
紅榮的姐姐看不過去,一邊罵一邊幫紅榮解繩子,被村支書兩巴掌打倒在地,鐵匠氣得大喊:這還得了,在毛主席領導的新社會,還屈打成招嗎?話音未落,被人反手綁了吊在樹杈上,末了還被罰了50斤糧食。
這件事讓紅榮的姐姐一病不起,一年之後便死了,1960年的秋天,鐵匠的妻子也在飢餓中死去。不久之後的「文革」卻並未給鐵匠帶來什麼衝擊,造反派都覺得斗他這樣的人十分無味。
鐵匠最終於1985年死於食道癌晚期。紅榮和弟弟將父親偷偷埋在自家屋後。三天之後,被村幹部發現報告給鄉民政科。一場大雨後,民政科當時的馬科長來到曹家,對紅榮說:你們罰點兒款,放一場電影宣傳一下火葬的重要性,就算了。如果不罰,就把人扒出來燒掉。
此時的曹家房子還在漏雨,窮得拿不出一分錢,年過半百的他和弟弟只能哭著跪下,苦苦哀求村幹部,最後眼看著父親的遺體被人挖出,抬到拖拉機上拉走。
這件事是紅榮一生中最為沉重的打擊,他為自己的不孝和無用慚愧,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看到村裡人的時候都低著頭不說話。半年後,他的弟弟在沉鬱中死去,弟媳帶著女兒回了娘家,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紅榮今年已經81歲,年輕時因為家境貧困錯過了娶親,孤零零的一個人住在申賦漁家旁邊的一處舊瓦房裡,養三隻羊和一條小土狗作伴。
老年的紅榮講起從前的苦難並不避諱,據村裡人說,紅榮後來靠種地和撿破爛,自己存了七八萬塊錢,親戚們有任何紅白喜事,他都會送一個大份子,這讓他重新贏得了村裡人的敬重。
從申氏宗祠出來的這個下午,紅榮是申賦漁在申村安靜的鄉間小路上碰到的第一個人,他挽著褲腳,穿一件印著廣告的T恤衫,個子矮小得像個孩子。
「大漁兒回來啦!吃飯了嗎?」老人微笑著詢問,他正準備去屋後,砍了剩下的玉米莖稈兒當柴禾。
作家和他拉了幾句家常,叫他當心身體,紅榮說:「人老了總會有點兒麻煩,我沒得癌症,就還能活下去。」臉上依舊帶著和煦的笑容。
土地公雕完後,祖父和雕匠都發現,土地公公的樣子更像雕匠自己
申賦漁停靠在路邊的汽車把鄉間狹窄的水泥路佔去了一大半,一個騎電動車經過的中年婦女忍不住皺著眉頭,嘴裡發出不滿的嘀咕。她和申賦漁是同輩人,卻已經互不認識,這在過去,是不大可能的。
「老一輩的人去世了,年輕人大多出去闖蕩,即便回到村裡,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是陌生疏遠的,鄉村的氛圍越來越像城市。」他說。
但昔日的鄉村卻直接、新鮮,「人們以情相待,用心相處,帶著手心的溫暖」。
剃頭匠和豆腐匠替村裡人幹活兒從來不收工錢,但申村人自有回報的方式。每到春節,家家戶戶會給剃頭匠送去雞鴨魚米,而豆腐匠則被挨家挨戶地請去吃宴席,坐在上座。
在那個人情關係稠密而複雜的年代,人們的愛情也顯得深沉而隱忍。
申賦漁記得祖母活著的時候,從未見過祖父溫柔地待她,兩個人卻把日子過得很紅火。1979年祖母去世的那一天,祖父一直抱著祖母的腳焐著,直到祖母停止呼吸,雙腳變得冰冷也不鬆開。祖母走後,祖父撿起荒廢了幾十年的木匠手藝,此時的祖父胳膊已經難以抬動,手也有些發抖,卻硬是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為祖母精雕細刻了一個放在牌位外面的木套。
祖父對祖母的感情在祖母去世後才顯現出來,而祖父最好的朋友雕匠,卻把自己對紙紮匠家寡婦的感情藏了一輩子。
雕匠生前住在申村東汕河邊的土地廟裡。他手很巧,土地廟裡的土地公和土地娘娘全部出自他的手,眉毛髮絲,纖毫畢現。
申賦漁記得,雕匠爺爺是一個神情嚴肅的人,這或許和他去朝鮮打過仗有關。他喜歡的寡婦芹秀原本是同鄉人井水的相好,井水是村裡彈棉花的,又同他一起在朝鮮打仗,跟他講了許多關於芹秀的故事。
「你這狗日的,跟我一樣,都會死在這裡。」井水總要在故事的末了加上這樣一句,這或許是井水願意給雕匠講這些故事的原因。
井水在上甘嶺戰役的時候慘烈地死去,雕匠卻因為頭一天晚上被班長井水派去背傷員而活了下來,他覺得是井水救了自己的命。回到了申村,雕匠開始接替井水照顧芹秀。
除了和祖父深談過一次,雕匠沒有對任何人流露過對芹秀的感情,即便是在芹秀家裡,兩個人說話也是當著芹秀的公公扎紙匠的面,他不敢直視芹秀,說話時眼睛永遠盯著貼在牆上的毛主席。
雕匠把所有的退伍金都花在芹秀身上,隔三差五去給紙紮匠家送吃穿用度,自己卻窮得在夏天也披一件軍大衣,祖父曾發現:掀開軍大衣,雕匠裡面只穿著一條破洞的短褲。
發現他已窮得一無所有,紙紮匠斷絕了他和芹秀的來往,沒過多久,芹秀得急病死了,因為芹秀和井水之間的關係,紙紮匠不肯把骨灰留在家裡,直接就撒在了村子北邊的東汕河。
雕匠是從那以後開始雕刻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婆,木料還是申賦漁祖父送給他的珍貴柞木。最先雕好的是土地婆婆,祖父看了說:看起來眼熟啊。雕匠請求祖父不要講出去,「上了漆就看不出來了」。
他告訴祖父,土地公的臉準備雕成井水的樣子,用這種方式「為兩個人尋一個去處」。但土地公雕完後,祖父和雕匠都發現,土地公公的樣子更像雕匠自己。
土地廟在2012年雕匠去世以後被拆掉了,那塊土地也承包給了別人建魚塘。兩尊土地神像被申賦漁的伯父捧回了家。
伯父和伯母分別在去年和今年去世,短短數月,雜草已經開始侵佔這個不大的院落。
申賦漁試圖打開伯父家堂屋緊鎖的木門,失敗了。透過門縫,卻能一眼看到放置在正對面供桌上的那兩尊土地像,低垂著眼瞼,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每隔幾年回來,荒廢的老屋就增添幾個,修鍋匠、篾匠、豆腐匠家的房子都在其中
從伯父家走出來,作家帶著些許傷感。他指著伯父房子旁邊的一條路說:「1988年的時候,我背著一個軍用挎包,裡面裝著幾樣木匠工具,第一次離家出去打工,從這裡經過時,伯父就站在那裡。」
現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目之所及卻是伯父伯母並排的兩座墳塋。
和許多離開土地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一樣,當時的申賦漁對未來很迷茫,離開申村更像是一種逃離,「逃」這個動作是他年少時所不齒的,正因如此,他才在十幾歲的時候疏遠了自己的外公扎燈匠。
扎燈匠住在離村子有二十里地的村外,周圍沒有別的房子。外祖父很慈愛,即便是申賦漁和弟弟吃光了帶來拜年的桃酥,他也不會生氣,還常常送給他們自己扎的兔兒燈玩。
外祖父的巧手一直是申賦漁引以為豪的,他製作過一盞「十面埋伏」的八角走馬燈,梨花木的框架雕著各式兵器,裡面還有幾個騎馬的小人,其中一個黑白花臉的是項羽,點起蠟燭,燈裡面的人兒轉起來,看上去好像無數的兵馬在追趕著項羽。這是外公的傑作,廟會的時候掛到附近東嶽廟的神像前,十分耀眼。
扎燈扎了四十年,一切都好好的,外公卻突然放下手藝不幹了,做起了「拉瞎子」的行當。「拉瞎子」就是領著一個算命瞎子在村子裡到處走,敲著銅鑼找人算命。
那時申賦漁已經上小學,每當外公和瞎子在村裡經過,同學們都會起鬨,這讓他非常惱火。上了高中以後,外祖父在他心裡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那個時候,他方才知道,外祖父原來是新四軍的逃兵。
外祖父參加過黃橋戰役,仗打了三天,雖然勝利卻死傷慘重。外祖父被戰場的殘酷嚇破了膽,黃橋決戰勝利的第二天,就扔了槍,從營地逃跑了。
據說,外公剛一跑出營地就被哨兵發現了,那個哨兵是他一個班的戰友,舉著槍的手最終放下了,外公才得以逃脫。正因如此,扎燈匠不敢住在村子裡。
「一個逃兵,不用說拉瞎子,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做得出。」申賦漁不想再見到外祖父,而外祖父也再沒帶瞎子來申村,或許也知道家人覺得他丟人。
外祖父病重的時候,申賦漁還在外地打工。等他回來,外祖父已經去世了,聽母親說,外公卧病在床的時候,除了家裡人,瞎子也每天陪在外祖父身邊。
「那個瞎子,跟他是戰友。」母親說,瞎子也當過新四軍,眼睛是後來打仗的時候炸瞎的,他曾經是站崗的哨兵,是他放了外祖父。
外祖父去世的時候81歲,拉了瞎子16年。瞎子送走外祖父後再也不出去算命了。「我就在家,等死。」他說。
就在外祖父去世的這年冬天,瞎子也死了。
《匠人》寫完後,父親成了申賦漁的第一位讀者,看過之後,老人帶著欣慰的語氣連連說:「好,好,這樣就丟不掉了!」
父親曾經流露過自己的擔心:或許自己有生之年,會親眼看到申村的消失,在這片土地上,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書里記錄的故事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事,現在讀起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申賦漁感慨,「寫書時那些不復存在的匠人們的臉,一次次把我拉回到那個已經消失了的年代,而村莊的凋零卻是加速度的。」
2001年,逃離故鄉十多年之久的作家,在穀雨時節帶著剛一歲的女兒重返申村。那個時候,他已經感受到了故鄉正在走向凋零。
那次回鄉,他第一次看到一座大門緊鎖的坍塌屋子,是芹秀的公公紙紮匠的家。從那以後,每隔幾年回來,荒廢的老屋就增添幾個,修鍋匠、篾匠、豆腐匠家的房子都在其中。
「這些匠人和他們形成的人與人的關係是一種鄉村文化。如今,這種文化被打破,申村和當下中國隨處可見的其他農村一樣,沒有了性格和生氣。」 申賦漁說。
午後的申村顯現出一種故作堅強的疲態,這裡隨處可見被拔高了的磚瓦房——屋頂依舊是傳統的飛檐,房子的主體卻有三層——卻人跡寥寥,毫無生氣,連玩耍的孩子都見不到一個。
雕匠生活過的東汕河邊,工業的進駐開始覆蓋曾經的詩情畫意,一排排鋼筋水泥的廠房建了起來,觸手逐漸伸向這個百年村莊的腹地。
「我們這代人或許是見證過農耕文明的最後一代了。」他說。
作家略帶傷感地帶記者在村子裡四處走著,為記者指明那些已經人去樓空的匠人們的老宅。修鍋匠的房子已經半截埋在地下,豆腐匠家的雜草有一人多高,篾匠家外的竹林早已消失不見。
「我早跟你說過,見到真正的申村,你會感到失望。」他說。
為申賦漁的書設計封面的南京藝術家朱贏椿也曾跟隨他來過一次申村,朱贏椿說,「現在的申村讓人感到一種蒼涼」,和他一起回來的申賦漁看著日漸陌生的故鄉,心裡也是滿滿的失落。
但申賦漁帶著外鄉人的這次造訪,對於生活靜如止水的當地人而言,卻彷彿是一股活躍而新鮮的空氣,被村裡人談論了一個多月之久。
說話間,幾個父輩的老人遠遠地望著申賦漁不敢認,作家主動和他們打了招呼,問候了幾句。
與他們作別之後,申賦漁轉向記者說:「我覺得你會成為他們今年的新談資,村裡人必定會向我父親打聽:大漁兒和那個姑娘是怎麼回事?」
在這個匠人不在,鄉村凋零的年代,村子裡不再有傳奇發生,一個陌生人的造訪,一時間成了這座百年村莊里最大的一件事。
編輯:SN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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