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霞的夢境、生活與寫作:她用身體溫暖了半截木樁
【摘要】從憧憬浪漫愛情、渴望幸福的少女,到兩個孩子的母親;從天馬行空的言情小說,到描寫工人生活的「打工文學」,鄔霞從未停止寫作。她手中的筆是用以對抗艱難現實的盾牌,是「暴風雨中的寧靜鳥巢」,讓夢想得以棲居。
大學畢業後,女孩離開老家四川和疼愛自己的父母,追隨初戀男友,隻身南下深圳打工。沒想到,本是圓夢的旅程,卻盼來了男友分手的決定,剛還唱著「我在雨中不打傘,我的愛情新鮮又浪漫」,現在就只能獨自哭泣,被大雨澆透。
就在她最悲傷絕望的時候,一位富家公子來到了她的身邊,為她遮風擋雨,為她學習吃辣,幫她找到了雜誌編輯的工作,也給了她全心全意的愛情。儘管後來兩人又經歷了一些坎坷,終究一起渡過了難關,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個愛吃辣椒想做編輯、期待愛情渴望幸福的四川女孩是鄔霞,又不是鄔霞,她叫陸詩雨,是鄔霞長篇小說《情雨凄迷》的女主人公。
流水線上的「隱秘花園」
這樣的女孩,這樣的故事,十四歲就進入工廠做童工的鄔霞自十六歲寫出第一篇小說《三角戀》後,寫了很多很多。每天,在流水線做工的間隙——中午一小時、下午四十分鐘、晚上十二點下班到凌晨兩點,除了打飯、吃飯,她都沒有停下過手中的筆。
那時候,鄔霞以為寫作可以改變命運,她以為自己會成為第一個打工作家,擺脫生存重負,永遠離開壓抑、被壓迫的制衣車間,和父母妹妹快樂相守,做自己的主人。
鄔霞最喜歡的作家是瓊瑤,她曾夢見自己去了瓊瑤在台灣的家,坐在瓊瑤身邊,想跟她說自己的寫作從她開始,卻沒好意思開口。鄔霞羨慕瓊瑤可以寫那麼好,賺那麼多錢,還能擁有美滿的家庭和愛情,她的小說就是她的生活。
而鄔霞自己的小說世界:「那裡沒有廠房、車間、流水線/只有俊男靚女,天生為愛而生/他們住豪宅、開豪車、出入高級場合/不問人間煩惱有幾斤幾兩/那裡更沒有留守兒童、童工、打工妹/女孩們被父母呵護、男友疼愛/連眼淚也會變成鑽石」(鄔霞《我的隱秘花園》),她卻只能從港台言情小說或自己的想像中看到。
在車間工作的鄔霞
然而不管怎樣,寫作終究給了鄔霞一些安慰與寄託,讓她在現實的慘淡中找到了一個「隱秘花園」。在那裡她可以暫時忘掉生活苦辛、漂泊倦累,期望有一天自己也能過上小說中輕快富足的日子,邂逅一個真命天子。
而對於真命天子,鄔霞有自己的標準:「身高至少要有一米七,千萬不能要胖的,最好長得比較斯文。」還有一點至關重要,若是無法滿足,恐怕連鄔霞的迴音都聽不到。在幾乎沒有社交時間與空間的工廠,鄔霞的交友途徑主要是在雜誌上刊登徵友啟事。來信總是很多,如果對方的字寫得不好,鄔霞就不肯浪費寫小說的時間來回信了,畢竟她認為自己這輩子最自信、也是收到最多誇獎的地方就是字好,怎麼願意跟連字都寫不好的男孩交往呢?
在那些不加班的夜晚,宿舍的女孩都外出東遊西逛、談情說愛,鄔霞仍握著手中的筆,堅守著她的愛情信仰。她說:「我堅信我的未來會比她們精彩。也許某天,我摒棄了打工妹的身份,提高了自身條件,便能找到心愛的人,穿上弔帶裙,腰間安放一隻白凈的手,在林蔭道上緩慢的散步,詮釋純潔的愛情。」
兩年過去,鄔霞已經寫下了三百多萬字的言情小說,加上2007年創作的這部《情雨凄迷》,共有八部長篇和數十篇中短篇小說,只是沒有一篇發表,更不用說出版。
她自己嘗試聯繫報社,希望得到媒體關注,也聯繫出版社,希望得到出書幫助,但最終除了得到一台物業公司饋贈的電腦,讓她從此不用一筆一划將小說寫在纖薄的白紙上之外,一無所獲。她不得不學著接受現實:也許寫作並不能改變她的命運,尤其是寫言情小說。
鄔霞說得沒錯。寫言情小說的人千千萬,像她這樣在流水線上空想的名車豪宅、錦衣玉食、山盟海誓,終究離不開港台言情小說的套路,抹不掉模仿的痕迹,而一個寫作者如果做不了自己,或許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
在過往的寫作中,打工生活是鄔霞從不願去觸碰的,她更期待通過寫作來遠離現實,而不是在對往昔恥辱與傷痛的回憶中,給自己帶來二次傷害。但是作為一個女工,這是她無法逃避的身份,是她最熟悉的生活,也是她能寫好、被認可,在眾多寫作者中脫穎而出的一次機會。
在好心人的建議下,她終於決定放棄言情小說的空中樓閣,將手稿全部捐贈給了農民工博物館,一切清零,坦然面對自己,開始打工小說的創作。
女工的愛與痛與傷
如同鄔霞自身的經歷,她筆下的打工生活也充滿了無奈與困苦:
《孤草殘花》中女工楊雪芳想要給每天獨自在出租屋等她回家的女兒買一個玩具,可是房租飯錢尚且是負擔,更不用說買別的。無奈之下,她從工廠的流水線上偷走了一個小話筒,卻不幸被保安發現,將她開除離廠。一直沒有找到其他工作的楊雪芳,最後為了女兒, 不得不忍辱回到已與情人同居、還會對她家暴的丈夫那裡。
《別讓愛情睡覺》里的張浪為了攢夠錢與女友楊玲結婚,不僅在工廠超時工作,還去別的廠做臨時工,雖與楊玲住在同一個屋檐,每天回家倒頭就睡,連話也說不上一句。楊玲不明就裡,以為張浪是另有新歡,堅持與他分了手。後來,因為過度疲勞,張浪的一隻手被機器軋斷,楊玲聽說後趕到,才終於知道張浪所做的一切——包括回家倒頭就睡的疲累——都是為了自己。
不過有時,儘管異鄉務工的日子是更加緩慢而艱難的,呈現在鄔霞的小說里,卻多了一些歡樂與輕鬆:
比如《親嘴樓里的愛情》,明明是城市貧富階層的區隔,沒有私人空間的逼仄,卻醞釀了許浩與雅潔因兩棟樓的親近而彼此親近的愛情。
而有時,那些令人膽戰心驚或於心不忍的情節,鄔霞也給了一個光明的結尾:
在《吵個小架,發點小財》里,江興容和工廠老闆的親戚蔣小楠為了一個空易拉罐大打出手,原本以為老闆一定偏向自己人,沒想到江興容不僅沒有被開除或懲罰,還因此讓老闆知道了她的經濟窘境,給她每月加了五十塊工資。
鄔霞覺得現代人的生活節奏快,需要緩解壓力,所以即便是打工小說,她有時也想跳出陳腐的灰暗,給人帶來愉悅。而且,鄔霞說:「我也希望自己能快樂一點。」
的確,那時的鄔霞已經離開工廠,告別她作為流水線工人、雜工、倉管,消耗了近十年青春的車間,在一個公司做了前台。夢想起碼實現了一部分,她以為新的生活會是快樂、充滿驚喜的,卻沒有意識到在工廠內的超時加班、懲戒罰款、主管訓斥只是現實的一種,而走出社會——「危險無處不在」。
與鄔霞的大部分虛實交織的小說不同,短篇小說《危險無處不在》幾乎只是更改了人名的紀實文字,細緻入微地描述了她做公司前台期間所遭遇的性騷擾。
當時,公司出事,欠下不少貨款,常有供應商上門討債。為了規避麻煩,所有的工作人員和財務都轉移到了三樓,二樓僅剩鄔霞和一位打掃衛生的阿姨。
一天,一位供應商來到公司,在等財務的間隙開始與鄔霞搭訕,鄔霞不以為意,和他說了幾句,結果他得寸進尺,以按摩為名,對鄔霞動手動腳,在鄔霞多次閃躲拒絕後,竟直接把她抱到了洗手間,鄔霞拚死掙扎才逃了出來。老闆聽說後,找了幾個黑幫,要幫鄔霞出氣,去到那人的公司將他打了一頓,逼他給鄔霞道歉,賠了錢,才算了事。
然而,外敵易取,家賊難防,供應商的處置雖然告一段落,從鄔霞進公司就一直對她言語和肢體侵犯的生產經理,以及跟著生產經理亦步亦趨不乾不淨的電工依然沒有停止對她的騷擾。在她多次直接或間接表達憤慨不滿後,生產經理便想利用手中職權將鄔霞排擠出公司。
鄔霞聽說之前離職的好幾位女員工都是同樣的原因,想想覺得沒意思,就自己辭職了。
「我的詩篇」:夢想依舊遙遠
辭職後,鄔霞一直沒有再找工作,經過商議,決定和家人擺地攤賣飾品。
鄔霞的家人早就反對她寫作,原本指望改變一家人的命運,多年過去,依然只有一些零散的文章發表,偶爾徵文比賽獲獎。但是當媽媽的工廠搬去越南,妹妹找不到工作,全家人寄希望於一份流動的小生意時,鄔霞那點微薄的稿費終究也算是一份收入了,所以說是一起擺攤,妹妹其實常常會自己看鋪,讓她回家寫作。
看起來,鄔霞似乎獲得了更多寫作的時間與自由,事實上,她的寫作速度卻慢了下來,作品越來越少。「感覺看不到希望」,鄔霞說:「也就沒有那麼大的動力寫了。」
過去,每年的5月18日,鄔霞都會在博客里寫一篇博文,題為《我的寫作路,堅持xx年》,到去年正好是第十六年,可就在這一年,鄔霞甚至決定要放棄寫作,找個工作安心過日子了。
也是在這一年,以打工詩人為主題的《我的詩篇》紀錄片製片人發現了鄔霞和她偶然創作的詩歌《弔帶裙》,使她成為了這部獲獎無數的紀錄片的六位主角之一。
想做小說家的鄔霞被當作詩人介紹給了大眾。「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鄔霞說。她開始參加各種活動,接受各種採訪,不斷地讀詩、談詩,正是這個過程,讓她對詩歌有了新的感覺,真正意義上開始了詩歌的創作。在此之前,她不僅寫得少,就連詩歌這種體裁她也是不喜歡的:「那麼短,有什麼意思呢?」
鄔霞向來喜歡長文,從一開始寫小說就是中篇的體量,然後又擴展到長篇,近期短篇寫得多,自有雜誌發表的考慮,但她的散文、博客日記等,依然密密匝匝、綿長細緻。這大概與她對文字的依賴有關,試圖用文字來完成內向的鄔霞對自我的記錄和與世界的交談。
因此,這樣的一個她轉而創作曾經覺得字數受限的詩歌,除了《我的詩篇》的影響之外,還有不可規避的自身原因:結婚以後,鄔霞實在難以安坐下來寫一篇長文了。
鄔霞的先生是文友介紹的,在建築工地做事。鄔霞雖是工廠出身,心氣卻一直比較高,想找一個條件好些的,起碼有房有車。然而文友熱心撮合,說盡雙方好話,儘管與期待諸多不符,又是異地相處,彼此了解不多,鄔霞還是以為真的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加上當時年紀已經不小,匆忙間便成了婚。
對於婚後生活,鄔霞始終諱莫如深。
她原先有一個博客叫「等待陽光的珍珠」,從07年開始,一直堅持記錄日常、分享生活。所以即便尚未謀面,也知道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爸爸慈愛又有幽默感,喜歡把歌改詞唱,例如《因為愛所以愛》,他唱「因為矮所以矮」,然後鄔霞接:「結個婆娘也矮,生個娃兒自然更矮。」
媽媽有一雙很美麗的大眼睛,鄔霞曾笑說:「可惜了,你要是像我這麼年輕,憑那雙大眼睛,可以找個大款。」妹妹和鄔霞一樣愛拍照,只要帶上數碼相機一出門,兩姐妹就是閃閃閃。
她們也一樣愛美,在《我的詩篇》里,人人都關注鄔霞的「弔帶裙」,只有一位眼尖的觀眾發現:「你每一個鏡頭的耳環都不一樣呀。」那些耳環正是鄔霞和妹妹一起擺地攤時精挑細選的貨品,沒能賣出,都自己戴了起來。
就連妹妹的兒子,鄔霞也以《「小皇帝」趣事》為題,寫下了姨侄兒從襁褓嬰兒到活潑小童的點點滴滴。但是關於丈夫和孩子,卻面容模糊,少有提及。鄔霞說其實她也寫,寫兩個女兒的成長日記,已經寫了一百多萬字。不過是在一個新開的博客上,誰都不知道地址。因為從前的生活沒有不可告人,現今卻有太多婚姻的秘密。
鄔霞自稱是「婚姻里的單親媽媽」,丈夫生活動蕩,工作輪換的空隙沒吃沒住,將鄔霞住處視作免費旅館,不肯離婚;為了不讓兩個女兒被分走一個,鄔霞也不敢離婚。
而婚姻狀態下,鄔霞又不得不忍受丈夫無止盡的經濟索取和精神蹂躪。不必說丈夫對她寫作的態度——「罵得狗血淋頭」,即便是目前的生活狀態:父親中風、重度憂鬱症,母親年邁體弱,兩個女兒嗷嗷待哺,丈夫不僅幫不上忙,還像個不定時炸彈。
鄔霞是一家人的指望,卻工作無著落,她完全沒有辦法靜心創作。
「結婚是我最後悔的事。過去我們一家人還能窮開心,現在沒有開心,只有一個窮字了。」鄔霞說。2001年,鄔霞曾在《故事王中王》發表了一篇文章,用的筆名「夢遙」,十五年過去,她的夢依然遙遠。她依然只能與她的父母、女兒擠在950元一個月的出租屋,把陽台當廚房,在廁所洗涮,一不小心忘關房門,就有大老鼠跑到床頭。
很多人都以為《我的詩篇》在國內外獲了大獎,讓鄔霞成為了當紅的打工詩人,讓大眾知曉,並為她感動,她的作家夢一定不再是問題。事實上,這並沒有為她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變,她依然沒有接到任何發表或出版的邀約,依然想要做編輯,或是找一份文字工作,投出數份簡歷,收不到迴音。而她早已不再相信寫作可以改變命運。
只是鄔霞終究還是不想放棄,她還是有若干關於寫作的期望,比如出版一本詩集,比如完成那部從08年就開始構思的長篇小說《打工妹》,寫三個農村女孩走進城市的境遇,或許還能拍成電視劇。
而鄔霞與寫作有關的、更加日常的是用一張紙、一支筆,在做家務、帶孩子、找工作的空隙,搶著記錄下靈光一閃的詩句。有時候,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連夢裡也會憑空生出幾行,比如:「她用身體溫暖了半截木樁。」
如果說夢是一種隱喻,鄔霞的心跡就藏在這樣的夢裡。她不再希冀用「隱秘花園」來逃離流水線、掙脫現實,也對以寫作改變命運喪失信心,她無法將寫作當成唯一的人生,可是寫作對她來說,或許正是能倚靠的半截木樁、能感受溫暖的身體。
她說她還不知道如何把這句話寫成一首詩,她會醒來,但還是會繼續為了夢裡的「詩」尋找下去 。
(2016-01-02 來源:破土網-尖椒部落 作者:袁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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