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廖一梅說,我不想重複,我不想在我的格局裡呆著 | 訪談錄⑦
2017 年 9 月初,廖一梅的「悲觀主義三部曲」再版。除了《戀愛的犀牛》、《琥珀》、《柔軟》的劇本,新版還加了大量的訪談、創作手記和照片。從體量來講,劇本佔半本,新增的幕後故事佔半本。
新書發布會的時候,她說:「對今天來的朋友,我就本著大家聊聊天,坐下來說說話。不能因為焦點太多了,分散到各種熱點上去。」廖一梅說:「這書也是這樣,你要就看幾句金句,沒問題,謝謝大家。你要有耐心,想聊聊天,還想細緻了解,那我可以給你講講故事,講這三本書的由來。」
廖一梅很久沒有出席過公眾活動。搜索她的新聞,還是 2014 年底的時候,她作為電影《一步之遙》的編劇,在宣傳期接受過一些訪問。那時,「悲觀主義三部曲」首次在保利劇院集結上演,她也參加了一些戲劇宣傳的活動。
「悲觀三部曲」全部完成,距離現在已經接近十年。小說《悲觀主義的花朵》2008 年出版,距離現在也差不多十年。廖一梅距離現在最近的一本書,是 2011 年出版的圖文集《像我這樣笨拙地生活》。
她很久不出新書,不常在公眾面前露面,很少出門。《一步之遙》的另一位編劇王朔也是這樣。這次發布會前兩個星期,廖一梅剛好見了王朔。他們倆有一樣的心聲。王朔說:「我們沒有出門,沒有損失任何東西。」廖一梅說:「對,太對了。」
廖一梅討厭廢話。3 年前,她介紹這三部戲,說:「我是一個特別反感說廢話的人,所以我盡量保持沉默。但這三部戲每一個都是我的切膚之痛,如果我不是疼得非說不可,我肯定不會叫出聲來讓大家聽到。」
這樣說的話,這「叫聲」都是近 10 年前的了。如今新書再版,大家都在問廖一梅」為什麼寫那麼少」。孟京輝曾經對廖一梅說:「我要是像你一樣的,有人一直等著給我排戲,花多少錢都可以,隨時可以演出。那我會拚命寫,每年有一個大戲上演!」
在豆瓣的一場新書推介中,廖一梅這樣回答這個疑問:「我不想重複。我不想在我的格局裡呆著,其實年輕時候都會很困惑的,然後慢慢你會形成一個自己強大的系統。不能容納的東西,你會毫不猶豫的把它剔除,而且就在談話之間,你就會把它過濾掉,然後形成一個格局。」
「這個格局,有的大、有的小,但即使是大的格局也是一個限制。我希望自由,我不願意重複,這是我現在想做的事。但是用什麼東西能達到它並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所以我沒有那麼著急要去寫。」
新版《琥珀》里寫,「她想探討的不是現實生活里的具體細節,而是任何時代任何人都可能遇到的一種處境。」她說:「人和世界的真相是她最核心的動力,是她寫一切東西,做一切事情的動力。」她需要「一個東西走到很深的地方去」,這可能也是這些書給人印象深刻的原因。
跟廖一梅聊天的過程簡潔但並不明快,她的回答讓人不得不繼續追問。不過最後你大概能看出來,她試圖打破一些大家都認為理所應當的狀態。
廖一梅的很多朋友有影響到她,包括劉索拉、王朔、姜文等等,這裡邊有「天才」。有一段時間,廖一梅熱衷和天才待在一塊兒。她只對完美的人感興趣。她想看到人的極限能到什麼樣子,他們能完成什麼東西。她想感受他們對世界採取什麼態度,用什麼方法應對這個世界,最終發現了什麼,是否滿足。
這些對廖一梅特別有吸引力。孟京輝說的「如果有人一直等著給我排戲,不惜成本,隨時演出,那我會拚命寫」,廖一梅不這麼想:「我不是這樣的,我不太需要這些。我想到更深的地方去,不需要每天都寫一個戲。這是每個人的節奏問題。人跟人就是這麼不同。通過這些優秀的人,我知道我不是天才,我不用爬到塔尖,通過他們,我知道自己應該適可而止。」
「悲觀主義三部曲」再版,廖一梅有一個願望:「我生怕我寫的戲,我寫的小說會誤導別人,沒有為大家打開更多的窗,而是關上了更多的窗。這是我擔心的。我不希望把一隻碗變成了一個杯子。我是想大家看到我是多糾結的一個人,怎麼麻煩我怎麼干。我就想讓大家看到我這麼糾結的一個人也能跟生活和解,一個皮筋你一直擰,一直擰,擰到最後一鬆手,突然散開,大家等的是這個時刻,而不是一直擰的過程。」
《悲觀主義三部曲》中,《柔軟》是最後一部。 新版《悲觀主義三部曲》中記錄了《柔軟》結尾時廖一梅的狀態:「她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繼續她的探索。」同類能給安慰,但給不了答案。「即使是那些比她跟聰明、更敏感、探索更久的人,他們的狀態也跟她別無二致。這樣的發現使她倍感失望和絕望。」所有人都囿於自我的困境中,試圖突破局限,獲得自由。
在長時間的獨自痛苦並無計可施中,廖一梅突然靈光一現,「如果『我』消失了,痛苦還存在嗎?」她找到了讓痛苦消失的方法:消除自我。「不管你多敏感,多聰明,多完美主義,你唯一能夠和世界相處的方式就是接受這個有缺憾的世界。」
這應該就是廖一梅所說的「那個皮筋散開的時刻」。她可能不太在意大家如何解讀「接受這個有缺憾的世界」。
Q:好奇心日報
廖一梅:作家,編劇
Q:你最近在忙什麼,有什麼改變?
廖一梅:這事兒要聊就大了,忙什麼,我忙著從一個杯子變成一個壺,再變成一個海。你說這工程多大啊。(那變化挺大的。)沒有,還沒變成呢,正在幹活呢。
Q:會有階段性的勝利嗎?
廖一梅:怎麼會有,永無止境。階段性的勝利?比如這麼說,孟京輝一直說我是嘴特別快的人。他老說你嘴太快了,就是反應太快了。就是任何事來了,我「Tua~」(音)就打回去了,用一句俏皮話扔回去了。我現在努力變成一個反應慢的人。這個就特別難。
Q:現在在反應慢這個上面有成效了嗎?
廖一梅:現在有點慢。所以我不愛接受採訪。我好不容易變慢了,又讓我一分鐘把球打回去,一秒鐘把球打回去。這個是我會的,但我不願意。就是說任何一個東西來了,你把它扔給我,我都能馬上給你反饋回去。但是這個是從我的系統出發的,這麼一個東西……我說這個也沒法寫啊,我就是說我想變成一個反應慢的人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Q:但是反應慢了有什麼好處嗎?
廖一梅:變慢以後,你才知道好處。
Q:是嗎?可能是我們沒有快過。
廖一梅:啊?!當記者肯定是隨時反應的。你都不知道你很快。
比如我瞎說一個系統,門口進來人,你會馬上判斷每個人屬於什麼階層,是否跟你可能有話說,他們是哪個類型的人。你這個是本能做出的。你走近一個人,還是遠離一個人,這個都是在一秒鐘做出的。或者你看到一個被採訪的人,你願意怎麼跟他交談,問哪個問題更好。這是怎麼做出的啊?肯定都是迅速做出的反應。
Q:你這樣一說,更好奇反應慢了有什麼好處。
廖一梅:特別好,不是一般的好。但是你不慢,你永遠不知道。我沒法給你講。
Q:用一些側面的方法呢?
廖一梅:就像大海。我就是用湖、大海、杯子來做比方,我只能這麼比方。
Q:你這個比方怎麼想到的啊,以前你提過這個說法,但是那個時候你沒用這個比方。
廖一梅:哎呀,還不是你們老問我,我才想出來這個比方。我想我怎麼才能讓人明白呢?我在進行這麼大一個……或者這麼說吧,我想從一個很靠譜的人變成一個不靠譜的人,像史航這麼不靠譜的人,這就很難佷難。
Q:但這個只是比方,你說變慢不是為了不靠譜這個轉變,對吧?
廖一梅:哎,你怎麼理解都行吧。
當然不是為了不靠譜。
但是不靠譜也是一種特質。我剛才是說反應快是一種特質,你想反應慢很難。我現在是說靠譜變成不靠譜也很難。我就是說這種特質的改變,任何一種特質都是一種局限。
你看,比方說靠譜這件事吧,這個靠譜是本能的,完全在你身體里,不是你能控制的。孟京輝跟我說明天我要開會。然後我們就睡覺了。我早上 8 點鐘醒了,沒有鬧鐘,我也沒想起來。我說 10 點要開會,你應該起床了。然後他說,我再睡會兒。9 點鐘,我就再沒法睡了。我說你十點開會。然後呢,他說可以晚一會兒。一直到 9 點半了,我已經起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然後他就說,我不去了!
這就是本能反應。從此以後他跟我說我明天……我就說,別跟我說!這是什麼呢,這是焦慮症。這是一種內在的焦慮,它會反應成你到點醒。你看你沒法寫了。(這個到時候可以 Q&A)哦,就是這個意思,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我想說的就是改變基本狀態,我說反應慢和不靠譜都是這個意思。其實你沒法控制自己的這種靠譜,就是有事你得惦記。而且你內在會有一個鐘錶,誰叫我醒的?!這個東西是內在的一種緊張,其實。
Q:原發的動力是跟這個內在的緊張和糾結有關嗎?
廖一梅:當然。每個人其實都差不多,都有個內在的緊張和焦慮,怕被別人覺得不靠譜,沒品位,或者不成功。做任何事情,原動力都是這個,是一種自我證明。你有時候都忘記了,它任何時候都在起作用。我說反應快也是這個意思,就是內在的一個構造。
Q:你最核心的壓力或者動力是這個緊張、或者是那種糾結,想要打破那個框?
廖一梅:我最核心的動力是我想知道人和世界的真相。這是我寫一切東西,做一切事情的最終動力。
Q:史航老師剛才說孟京輝導演,講了一大段話。(史航說:「如果老孟出一本這樣的書,就會很麻煩,就像我愛 XXX 一樣,大量的牛X、牛X,他的辭彙有時很貧乏。有一次烏鎮戲劇節,非常嚴肅的場合,老孟要在藝術節講話,賴聲川等在一邊要翻譯,結果他看著大家說:『烏鎮戲劇節,牛逼!』然後就不說話了。」)你說你不同意他的說法,不同意的是說「孟京輝辭彙匱乏」這一點?
廖一梅:當然,他只是愛用某些詞。而且說實話在那樣一個什麼開幕式的場合,說什麼也是瞎說。孟京輝是很能聊的,但是他現在跟我也有點類似,可能懶得聊了。
Q:下個問題可能先要問你覺得你在哪個圈子,想要問的是你對你的圈子想說什麼?
廖一梅:我哪個圈子也不在,我根本不出門。(行業呢?)行業更跟我無關了。
Q:如果硬要說你對戲劇行業有什麼話要說?你會有話想說嗎?
廖一梅:沒什麼想說的。這個交給孟京輝。我們家有分工,對戲劇的未來他有一肚子話要說,而且他確實在做。他辦戲劇節,做藝術總監,扶持年輕人。他是有這方面的能力和理想的,我沒有。
Q:那你覺得大家對戲劇行業有什麼誤解嗎?
廖一梅:不覺得。我不知道大家有什麼意見,就更不知道有什麼誤解了。我一點也不關心。
Q:你對現在社會有什麼忠告或者擔憂?
廖一梅:沒有,我沒有那麼狂妄,我的意見也沒有那麼重要,我說了,闡述了,我向你說了然後你登出來,有何意義?廢話,瞎擔憂。
這個世界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以後的生活肯定不是我們現在這個樣子。現在的發展已經快得不能再快了,我覺得我已經經歷了好幾個世紀的轉變。我上小學的時候,上到大學,到現在,這個世界的改變,完全是沒法辨識的改變。人的生活方式的改變,整個的改變。
Q:你說幾個世紀的改變,是跟過去歷史有一個對照?
廖一梅:這不是我說的,都這麼說的。現在的發展,這是哪個書上看的,我想不起來了。就是以前的人幾百年經歷的事,我們十年就經歷了。
Q:這個是源於技術?
廖一梅:嗯,技術,可能是。然後世界變得真的挺快的。
我現在還記得我們上學的時候,有一個傍晚,我們住在舞蹈學院的宿舍。我媽媽在跟她的一個同事聊天,我那個時候年紀很小。我媽媽說,「現在聽說……(家裡只要)一個孩子去農村就行了」。那天我跟她說起來,我說「你記得這個時刻嗎?那時候我很小,上山下鄉……我說你就是瞎操心這個未來,你就是想像孩子長大了要被送到鄉下去,家裡是不是可以留一個孩子。」因為(我家有)我跟我弟弟。那你不知道這個世界完全就變成另一個樣子了。
人的這種自我設計,和這種擔憂都不過是妄想。
Q:這個超快的變化是對整個世界的,不是單獨在中國的,是吧?
廖一梅:中國應該比較明顯吧。但是整個是,應該是。有些地方還保留了很慢的方式,還在。
Q:為什麼中國會特別明顯?
廖一梅: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不是,我不想分析它,我不想對你這個問題做出反應。我肯定能去分析它,我覺得這個分析毫無意義。
Q:你在說一個東西毫無意義的時候,你的判斷標準在哪兒?
廖一梅:沒有終極意義,它對你的生命不會產生任何改變。
Q:對你,還是也包括對讀者、對大家都不會?
廖一梅:都不會,誰會在意我怎麼評價中國怎麼變快這件事。廢話,對大家都是廢話。我還不如說看看戲,要好好的。這樣好像都能實在點。
Q:你覺得最推動這個時代進步的人是誰?
廖一梅:不知道,我不做這種判斷。這是史航乾的事。
Q:怎麼都往他身上甩?
廖一梅:因為他經常聊嘛,經常聊就得腦子裡先梳理好。把人 1234567,擱在很好的位置上。我現在就不願意干這樣的事,不願意給人和事排序,我覺得他們都自然生長,在它該在的位置上。不由我去排序,我現在非常不願意做這件事,所以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而且我認為的這個人也是毫無意義的。你說呢?
Q:何時何地感覺更快樂,或者什麼是最完美的快樂。
廖一梅:沒有何時何地的時候最快樂。就是說你只要被限制在時間、空間、範圍中的時候,都不可能是真的快樂。這個是一個特別細的心理感受,也是大家通常不會去……怎麼說呢?(就是大家通常)會把認可當成快樂。
圖片來自孟京輝工作室、浦睿文化及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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