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侵華戰略的歷史文化淵源

日本侵華戰略的歷史文化淵源

——為甲午戰爭120周年作

19世紀中葉以降,中日兩國分別以「洋務運動」(始於1861年)和「明治維新」(始於1868年)大略同期步入近代化進程。因變革深廣度的差異,歷三十年,至19世紀末葉,中日國力懸殊(弱方的清朝並不自知)。1894年7月,蓄謀已久的日本挑起戰端,清朝消極應戰,日軍在朝鮮、遼東重創清朝陸師,在黃海完敗北洋艦隊。1895年4月,「海陸交綏,戰無一勝」的清廷被迫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日本控制朝鮮,掠佔台灣,索取庫平銀二萬萬兩賠款,加上「三國還遼」追加三千萬兩賠款,共相當清政府三年財政收入,中國半殖民地化大大加深,日本則得以在帝國主義路徑上狂奔。

日本發動甲午戰爭(日本稱「日清戰爭」),前承16世紀豐臣秀吉征伐朝鮮、覬覦明朝,後啟20世紀30—40年代的14年侵華戰爭,置之更廣遠的歷史背景,則是日本自古以來國家戰略的強勢踐行。日本侵華,有著久遠深刻的歷史文化淵源。

自古即立「八紘一宇」說

地處東亞外緣的島國日本,國土狹窄,資源不富,卻「不甘處島國之境」,很早就有強烈的對外擴張訴求,其掠占的首批目標是鄰近的朝鮮半島、台灣島、庫頁島以及中國東北的白山黑水,東亞大陸乃至全世界則為其侵略的「遠大目標」。

「雄飛海外」、稱霸世界,是日本統治階層千餘年來的夢想。傳說中的初代天皇神武天皇便有「八紘為宇」狂想。「八紘」一詞原出中國典籍《列子·湯問》《淮南子·地形訓》,意指四方四隅。成書於8世紀、用漢文寫作的古典《日本書記》借用此詞,編造神武天皇建都詔書,內稱:「兼六合以開都,掩八紘而為宇。」意欲將世間的四面八方,置諸一宇(屋頂)之下,而這個「屋頂」,便是世界最高君主日本天皇。

此一妄念,自古代延至近代。明治維新伊始,即以天皇名義發布《宸翰》(御筆信)曰:「朕安撫爾等億兆,終欲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於四方,置天下於富岳(富士山——引者)之安。」天皇的御用文人不遺餘力宣揚此說。1903年(明治三十六年),日本「國柱會」成員田中智學把神武天皇「掩八紘而為宇」之語概括為「八紘一宇」,字面意思似乎是「四海一家」,實則宣示日本為統一全世界的霸主。1915年(大正二年)3月11日,國柱會機關報《國柱新聞》刊登《神武天皇の建國》一文,正式拋出「八紘一宇」說。1940年7月26日,日本近衛內閣制定《基本國策綱要》,聲言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八紘一宇」為其根本目標。中日戰爭及太平洋戰爭期間,「八紘一宇」成為日本帝國的國家格言,其軍政機構懸掛兩條幅,一為「武運長久」,一為「八紘一宇」。

古代日本的海外擴張

「八紘一宇」是日本千餘年的國家方針。自大和國於4世紀末、5世紀初統一日本開始,即踐行「掩八紘而為宇」的擴張計劃。

日本古代有神功皇后「征伐三韓」的傳說。4世紀末,倭王侵犯朝鮮,渡海攻破百濟、新羅城池,並擄掠奴隸、布帛,後被擊敗,退回日本。

7世紀日本派兵介入朝鮮三國(高麗、新羅、百濟)政爭,被唐朝與百濟聯軍重創,此為中日間第一次交兵的「白江之役」(見《舊唐書·劉仁軌傳》)。

16世紀末,軍事封建領主豐臣秀吉(1537-1598)初步平定戰國紛爭,立即向外擴張,先是迫使朝鮮、菲律賓、台灣琉球前來朝貢,進而大規模出兵朝鮮,試圖以朝鮮作為征服中國的跳板。1577年,豐臣秀吉向其主公織田信長進言:「君欲賞臣功,願以朝鮮為請。臣乃用朝鮮之兵,以入於明,庶幾倚君靈威,席捲明國,合三國為一,是臣之宿志也。」(賴山陽:《校刻日本外史》第15卷)1590年(天正十八年)冬,已成日本實際統治者的豐臣秀吉致書朝鮮國王,宣稱:「長驅直入大明國,易吾朝之風俗於400餘州,施帝都政化於億萬斯年。」(《史料日本》近世編,吉川弘文館1964年版)

1591年(天正十九年)、1597年(慶長二年)豐臣秀吉兩度派遣大軍渡海,於釜山登陸,曾佔領朝鮮京城、開城、平壤三都,劍指明朝,甚至宣稱要遷都明朝京師北京,由日本天皇統治「明國」。因中朝聯軍在陸戰和海戰中擊敗日軍,豐臣秀吉鎩羽而歸,一蹶不振,然其「必圖朝鮮、窺視中華」的擴張侈念對近代日本產生久遠影響。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開啟之際,日本刊行《日清戰爭實記》,連載坪谷水哉的《豐公朝鮮軍記》(「豐公」指豐臣秀吉),該記的序文云:「我帝國開闢以來,堂堂六師境外從事征討,自上古神功皇帝征服三韓以後,迄於天智天皇在位,前後460餘年間,凡30餘次,然征討三韓之地,即今之所謂朝鮮半島者,更深入中國本土與之交兵」。「文錄、慶長間,出兵朝鮮前後兩次,為時達七年之久,二十萬貔貅蹂躪八道之野,幾番與明韓聯軍鏖殺,耀日軍威武之輝於異域,永絕鄰邦覬覦之念,揚國威,張國權,功莫大焉。是豐太閣雄才偉略所致,流澤後世之民多矣……溫故知新……以此鼓舞振作國民敵愾之氣。」

江戶幕府時期「日本中心主義」發酵

豐臣秀吉擴張狂念遭遇重挫,繼起的德川家康(1543—1616)建立江戶幕府(1603—1867)。因國力所限,又為了禁止「異教」「異學」入境,幕府於1633—1857年兩百餘年間厲行「鎖國體制」,對外侵略偃旗息鼓,然「掩八紘而為宇」的訴求未曾消弭,封建領主仍懷「德化宇內」之想,且於內斂間,令「日本中心主義」精神發酵。

江戶幕府初期,儒學家、兵學家山鹿素行(1622—1685)著漢文歷史書《中朝事實》,稱日本為「中華」「中朝」,為世界中心。山鹿追溯日本皇統起源,揚言最高政治理想早在古代已經完美實現。其思想對幕末明治間勤王武士影響很大,也為近代日本軍人所服膺,如日俄戰爭日本陸軍主將乃木希典(1849—1912)喜讀《中朝事實》,明治天皇去世,乃木自殺以殉,所留遺書引《中朝事實》之語,告誡自己的弟子、皇太孫裕仁(即後來發動侵華戰爭的昭和天皇)。

江戶幕府中期,「國學三大人」——荷田春滿(1669—1726)、賀茂真淵(1697—1769)、本居宣長(1730—1801)以「大和心」(日本精神)取代「唐心」(中國儒家精神)和「佛心」(佛教精神),宣揚國粹主義,力主清除中華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江戶幕府後期,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俄羅斯、英國、美國等西方國家相繼東侵中國、日本、朝鮮。日本儒學家、國學家和洋學家從不同角度競相探討挽救民族危機的方略,其共同意向是:精神上推尊日本至上、天皇至尊,方法上超越島國局限,仿效西洋列強向外侵略。提出完整擴張計劃的是「經世家」佐藤信淵(1769—1850)。他1823年(文政六年)撰《宇內混同秘策》,首句稱:「皇大御國(指日本——引者)乃天地間最初成立之國,為世界萬國之根本,故若能經緯其根本,則全世界悉為其郡縣,萬國君長,皆為臣僕。……安撫萬國之蒼生,自始便是皇國君主之要務」(《混同秘策》,瀧本誠一:《佐藤信淵家學全集》,岩波書店1926年版)

佐藤說:「以此神州(指日本——引者)之雄威征彼蠢爾蠻夷,混同世界,統一萬國,何難之有哉!」「皇國征伐支那,如節製得宜,五至七年彼國必土崩瓦解」。其計劃為:征服支那應先攻略滿洲。如得滿洲,「則朝鮮、支那次第可圖也」。他還具體擬定進攻中國的實施計劃:在東京、關西、中州、筑紫、陸奧等八地域實行「富國強兵」,得雄兵20萬人,然後由天皇渡海親征,先鋒直撲江南,以南京為臨時皇宮之所在,錄用支那人才,征服支那之後,再圖東南亞、印度。佐藤信淵先侵略滿洲再征服全中國,進而侵佔全亞洲的擴張路線,繼承和發展了豐臣秀吉思想,成為近代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計劃之先導。

幕末明治侵華戰略確立

時至江戶幕府末年,日本面臨西方列強欺凌,陷入半殖民地危境,各類藩士競相提出挽救方略,主流意見為:仿效西方,殖產興業、富國強兵,對外關係上,順從列強,榨取朝鮮、中國等鄰邦,躋身侵略弱國的列強行列。明治以降日本奉行的國策,基旨頗類19世紀興起於西歐的「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這既是固有文化傳統所使然,也是對近代西方殖民主義的直接仿效。這種社會學說在日本的代表性思想家,前有幕末的吉田松陰,後有幕末明治間的福澤諭吉。

吉田松陰(1830—1859)承襲佐藤信淵等人的擴張主義,並有應對時勢的具體謀劃。他提出「失之於歐美,補償於鄰國」的「海外補償論」,認為日本沒有與西方列強對抗的實力,只能通過侵略鄰國補償被列強掠奪的損失。他在《獄是帖》中說:「我與俄、美媾和,既成定局,斷不可由我方決然背約,失信於夷狄。但必須嚴章程,厚信義,在此期間善蓄國力,征服易取之朝鮮、滿洲、中國。在貿易上失之於俄美者,應由朝鮮、滿洲之土地以為償。」吉田松陰的外交謀略由兩方面組成:對西方列強暫為隱忍,順從俄、美、英,對衰弱的鄰邦中國和朝鮮則取侵略攻勢,進而「控制南洋而襲印度」,為將來「并吞五大洲」作準備。此種戰略構想,是近代日本軍國主義「大陸政策」的直接前導。

吉田松陰在其創辦的松下村塾培養了高杉晉作、木戶孝允、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倒幕維新領導人,高杉於幕末亡故,後三人皆成為明治維新重臣。值得一提的是,1862年(文久二年),幕府派官船「千歲丸」首航上海,高杉晉作等數十名藩士隨行,他們在上海目睹清朝的衰朽,其「中國觀」發生重大變更:由先前對「文化母國」的景仰,衍為對一個龐大弱鄰的鄙視,並生出侵凌之念。參加此行的藩士峰潔在《清國上海見聞錄》中寫道:「潔現在上海軍營看到,兵卒敝衣、垢面、徒跣、露頭、無力,皆乞食,沒有一個有英勇氣概可見。像這樣的士兵,我一人可敵五名。若給我一萬騎,率之徵戰,可縱橫清國。」(小島晉治監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11卷,木摩書房平成九年版,第30頁)在上海看到清軍的頹敗之狀,激發起高杉晉作等藩士的日本武士道精神,高杉在上海撰詩《曉步西門外》云:「自許皇國刀鋒銳,五大洲中可獨行。」

福澤諭吉(1835—1901)是闡發日本侵華戰略的另一重要思想家。作為啟蒙論者,福澤力倡「文明開化」,引進西方技術和西方制度,而仿效歐美弱肉強食的殖民主義亦為題中之義。他主張學習歐美,同時把中國、朝鮮等亞洲鄰邦視作「野蠻未開」的「惡友」,予以拋棄乃至侵凌,這便是福澤的「脫亞入歐論」。1885年福澤著文曰:「我日本國土雖位居亞細亞的東邊,但其國民的精神已脫去亞細亞的痼陋而移向西洋文明。然而不幸的是近鄰有兩個國家,一個叫支那,一個叫朝鮮。……如今支那朝鮮對我日本沒有絲毫的助益,……與其坐等鄰國開明而共興亞洲,毋寧不與他們為伍,而與西洋文明共進退;與支那朝鮮接觸時,也不必因為他們是鄰國就特別客氣,而以西洋人的方式處理即可。與惡人交友就難免惡名,我們要從內心裡謝絕亞細亞東方的惡友。」(《脫亞論》,《福澤諭吉全集》第10卷,岩波書店1961年版,第238—240頁)

為實施「脫亞」「侵亞」,福澤諭吉倡導窮兵黷武。他的《通俗國權論》說:「百卷外國公法不敵數門大炮,幾冊和親條約不如一筐彈藥」,洋溢著武力崇拜。他還一反「兵者凶事」之說,鼓吹戰爭對日本的好處。福澤1887年撰《和外國的戰爭未必是凶事危事》,稱「兵為凶事,戰為不祥,古今皆以為如此。沒有人不希望國家無事太平。然而,在某些時間和某些地點,打仗未必是凶事,打仗未必是不祥之事。」按福澤的邏輯,打仗成為好事,其時間地點就是腐朽衰弱之際的清國。可以說,福澤此議是為7年後挑起的甲午戰爭預為倡言。同在1887年,日本參謀本部制定「清國征討策略」,此為日本侵華的「大陸政策」之端緒,其第一步是攻佔台灣,第二步是吞併朝鮮,第三步是進軍滿蒙,第四步是滅亡中國,第五步是征服亞洲,稱霸世界,實現「八紘一宇」。

如果說,佐藤信淵和吉田松陰的擴張謀劃,雖影響廣遠,但畢竟屬於學者的個人意見,為內憂外患所困的江戶幕府尚無力實行,而福澤諭吉的理論則直接成為明治政府及後繼之大正政府、昭和政府的國家戰略。日本一直把福澤諭吉視作「近代文明導師」,而很少對其侵略中國朝鮮的軍國主義思想作批判性反思,這正與日本右翼統治階層至今未能反省侵略歷史的行徑互為因果。(武漢大學歷史學院馮天瑜)《光明日報》(2014年05月28日1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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