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無為而治 不治之治
道家:無為而治 不治之治
核心提示:道家同意儒家的政治說法:理想的國家是有聖人為元首的國家。只有聖人能夠治國,應該治國。可是兩家也有不同,照儒家說,聖人一旦為王,他應當為人民做許多事情;而照道家說,聖王的職責是不做事,應當完全無為。道家的理由是,天下大亂,不是因為有許多事情還沒有做,而是因為已經做的事情太多了。
道家的中心問題是全生避害,躲開人世的危險
老子警告我們:「不知常,妄作,凶。」(同前)我們應該知道自然規律,根據它們來指導個人行動。老子把這叫做「襲明」。人「襲明」的通則是,想要得些東西,就要從其反面開始;想要保持什麼東西。就要在其中容納一些與它相反的東西。誰若想變強,就必須從感到他弱開始;誰若想保持資本主義,就必須在其中容納一些社會主義成分。
所以老子告訴我們:「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第七章)還告訴我們:「不自見,放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衿,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二十二章)這些話說明了通則的第一點。
老子還說:「大成若缺,其用必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第四十五章)又說:「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第二十二章)這說明了通則的第二點。
用這樣的方法,一個謹慎的人就能夠在世上安居,並能夠達到他的目的。道家的中心問題本來是全生避害,躲開人世的危險。老子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和解決,就是如此。謹慎地活著的人,必須柔弱、謙虛、知足。柔弱是保存力量因而成為剛強的方法。謙虛與驕傲正好相反,所以,如果說驕傲是前進到了極限的標誌,謙虛則相反,是極限遠遠沒有達到的標誌。知足使人不會過分,因而也不會走向極端。老子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第四十四章)又說:「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
所有這些學說,都可以從「反者道之動」這個總學說演繹出來。著名的道家學說「無為」,也可以從這個總學說演繹出來,「無為」的意義,實際上並不是完全無所作為,它只是要為得少一些,不要違反自然地任意地為。
人們喪失了原有的「德」是因為慾望太多 知識太多
為,也像別的許多事物一樣。一個人若是為得太多,就變得有害無益。況且為的目的,是把某件事情做好。如果為得過多,這件事情就做得過火了,其結果比完全沒有做可能還要壞。中國有個有名的「畫蛇添足」的故事,說的是兩人比賽畫蛇,誰先畫成就贏了。一個人已經畫成了,一看另一個人還遠遠落後,就決定把他畫的蛇加以潤飾,添上了幾隻腳。於是另一個人說;「你已經輸了,因為蛇沒有腳。」這個故事說明,做過了頭就適得其反。《老子》里說:「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四十八章)這裡的「無事」,就是「無為」,它的意思實際上是不要為得過度。
人為、任意,都與自然、自發相反。老子認為,道生萬物。在這個生的過程中,每個個別事物都從普遍的道獲得一些東西,這就是「德」『「德」意指power(力)或virue(德)。「德」可以是道德的。也可以是非道德的,一物自然地是什麼,就是它的德。老子說:「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第五十一章)這是因為,道是萬物之所從生者,德是萬物之所以是萬物者。
按照「無為」的學說,一個人應該把他的作為嚴格限制在必要的、自然的範圍以內。「必要的」是指對於達到一定的目的是必要的,決不可以過度。「自然的」是指順乎個人的德而行,不作人為的努力。這樣做的時候,應當以「朴」作為生活的指導原則。「朴」(simplicity)是老子和道家的一個重要觀念。「道」就是「璞」(「UncarvedBlock」,未鑿的石料),「璞」本身就是「朴」。沒有比無名的「道」更「朴」的東西。其次最「朴」的是「德」,順「德」而行的人應當過著儘可能「朴」的生活。道家處世方法:慧智出,有大偽
順德而行的生活,超越了善惡的區別。老子告訴我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己。」(第二章)所以老子鄙棄儒家的仁、義,以為這些德性都是「道」、「德」的墮落。因此他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第三十八章)由此可見道家與儒家的直接衝突。
人們喪失了原有的「德」,是因為他們慾望太多,知識太多。人們要滿足慾望,是為了尋求快樂。但是他們力求滿足的慾望太多,就得到相反的結果。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第十二章)所以,「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第四十六章)為什麼老子強調寡慾,道理就在此。
老子又同樣強調棄智。知識本身也是慾望的對象。它也使人能夠對於慾望的對象知道得多些,以此作為手段去取得這些對象。它既是慾望的主人,又是慾望的奴僕。隨著知識的增加,人們就不再安於知足、知止的地位了。所以《老子》中說:「慧智出,有大偽。」(第十八章)
道家政治學說:無為而治
由以上學說老子演繹出他的政治學說。道家同意儒家的說法:理想的國家是有聖人為元首的國家。只有聖人能夠治國,應該治國。可是兩家也有不同,照儒家說,聖人一旦為王,他應當為人民做許多事情;而照道家說,聖王的職責是不做事,應當完全無為。道家的理由是,天下大亂,不是因為有許多事情還沒有做,而是因為已經做的事情太多了。《老子》中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第五十七章)
於是聖王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廢除這一切。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第十九章)又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第三章)
聖王首先要消除亂天下的一切根源。然後,他就無為而治。無為,而無不為。《老子》中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第五十七章)「無為,而無不為」。這是道家的又一個貌似矛盾的說法。《老子》中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第三十七章)道是萬物之所以生者。道本身不是一物,所以它不能像萬物那樣「為」。可是萬物都生出來了。所以道無為而無不為。道,讓每物做它自己能做的事。照道家說,國君自己應該效法道。他也應該無為,應該讓人民自己做他們能做的事。這裡有「無為」的另一種含義,後來經過一定的修改,成為法家的重要學說之一。
孩子只有有限的知識和慾望。他們距離原有的「德」還不遠。他們的淳樸和天真,是每個人都應當儘可能保持的特性。老子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第二十八章)又說;「含德之厚,比於赤子。」(第五十五章)由於孩子的生活接近於理想的生活,所以聖王喜歡他的人民都像小孩子。老子說:「聖人皆孩之。」(第四十九章)他「非以明民,將以愚之。」(第六十五章)「愚」在這裡的意思是淳樸和天真。聖人不只希望他的人民愚,而且希望他自己也愚。老子說:「我愚人之心也哉!」(第二十章)道家說的「愚」不是一個缺點,而是一個大優點。
但是,聖人的「愚」,果真同孩子的「愚」、普通人的「愚」完全一樣嗎?聖人的愚是一個自覺的修養過程的結果。它比知識更高;比知識更多,而不是更少。中國有一句成語:「大智若愚」。聖人的愚是大智,不是孩子和普通人的愚。後一類的愚是自然的產物,而聖人的愚則是精神的創造。二者有極大的不同。但是道家似乎在有些地方混淆了二者。在討論莊子哲學時,這一點就看得更清楚。
莊子:不治之治
本段節選自《中國哲學簡史·第十章 道家的第三階段:莊子》,作者馮友蘭,2004年,新世界出版社。
一切法律、道德、制度、政府的目的,都是立同禁異。那些儘力立同的人、動機也許是完全值得欽佩的。他們發現有些東西對他們有好處,就迫不及待,要別人也有這些東西。可是他們的好心好意,卻只有把事情弄得更慘。《莊子》的《至樂》篇有個故事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烏養養鳥也。……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魯侯以他認為是最尊榮的方式款待海鳥,的確是好心好意。可是結果與他所期望的恰恰相反。政府和社會把法典強加於個人以同其事,也發生這樣的情況。
為什麼莊子激烈反對通過正規的政府機器治天下,主張不治之治是最好的治,原因就在此。他說:「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莊子·在宥》)在,宥,就是聽其自然,不加干涉。
如果不是「在宥」天下,而是以法律、制度「治天下」,那就像是絡馬首,穿牛鼻。也像是把鳧腿增長,把鶴腿截短。把自然自發的東西變成人為的東西,莊子稱之為「以人滅天」(《莊子·秋水》)。它的結果只能是痛苦和不幸。
莊子和老子都主張不治之治,但是所持的理由不同。老子強調他的總原理「反者道之動」。他的論證是,越是統治,越是得不到想得到的結果。莊子強調天與人的區別。他的論證是,越是以人滅天、越是痛苦和不幸。
以上所說,僅只是莊子的求得相對幸福的方法。只需要順乎人自身內在的自然本性,就得到這樣的相對幸福。這是每個人能夠做到的。莊子的政治、社會哲學,目的正在於為每個人求得這樣的相對幸福。任何政治、社會哲學所希望做到的,充其量都不過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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