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鵬池:毛澤東為什麼要提拔林彪?
引子
中國人對一般歷史人物常要問:好人還是壞人?但對於歷史大人物常常先將「好壞」放一邊,問一個是忠臣還是奸臣?忠臣當然是好人,奸臣當然是壞人,但似乎比好人壞人的標準要高一點。
「識別忠奸」歷來是中國歷史的大問題,如何識別呢?
蘇東坡的爺老子蘇老眉有一篇《辨奸論》,收在《古文觀止》里,傳誦千古,其點睛之筆即為「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強調「見微知著」的道理。
此外,還有一首白居易的《放言》詩,也很經典。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認為「識別忠奸」要有一個過程。難道不是嗎?但這個法子就不那麼好,要等那個人充分暴露了,甚至要等蓋棺才能論定。唉!黃花菜都涼了。
文革甫始,劉少奇下去了,林彪上來了。
偉大領袖的接班人由一個鬢髮染霜、唇拱鼻隆、微笑起來有慈眉善目相的文官換成了一個尖嘴猴腮、瘦小乾枯,不會笑的武將。
就算是劉少奇真的不行了,也應該是周恩來啊?論地位、論資歷、論功勞、論才具、論品性、論威信,中共群雄無人能望其背項,周恩來都是唯一人選;尤其是那相貌,濃眉闊面,丰神俊朗,多麼讓人喜歡啊!更何況勤於國事、鞠躬盡瘁,周公吐脯,天下歸心。為什麼不是他,而是他,偏偏是這個林彪!
中國人從廟堂之臣到江湖草民對此大都困惑不解,無不歸結為「馬屁」起了作用,長嘆一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什麼都會天亮,馬屁不會天亮」!英明如吾皇者,始不能脫俗耳!
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有一種特殊功能,它能使最基層的老百姓們較早地,並且也不是很費勁地就識別了林彪。
老百姓判斷的方法與理由既簡單又直接,但很執著。就兩條:
第一條是看長相。
林彪五短身材、吊梢眉、三角眼、鷹鉤鼻、面貌尖峭寡瘦;尤其是說話,林彪說話有婦人之音;其次是步履,林彪步履間目有斜視,時有猶豫顧盼之意,不經意間無由地擰頭回望,相書術語「獅子回頭」。由是而知非善茌也。
第二條是察言行。
察言行的內容一般也就三條標準:一是不是獻媚其上?二是不是陷害忠良?三是不是心中裝著黎民百姓?
林彪與這三條大致吻合。
所以,有很多普通老百姓很早就懷疑甚至認定林是一個「指鹿為馬」的趙高式的人物,或是「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式的人物,或是以「莫須有」罪名陷害忠良的秦檜式的人物。
於是,那些倚杖候茅扉、茶餘話玄宗的野老說林彪「一看就不像好人」,我的家鄉就有幾個這樣的老百姓如袁和尚、孫大頭,他們「關心國家大事」的方式就是這樣嚼舌頭的。總的意思是:好話也是可以說說的,馬屁也是可以拍拍的,但馬屁能拍到這份兒上的,哪能還是好人?(附件01、附件02)
所以說,林彪能夠欺騙毛澤東,卻欺騙不了老百姓。
但有一點很奇怪,中國傳統文化的這種特殊功能用在毛身上就不靈了。以致時至今日,中國老百姓對毛的認識仍然是渾渾噩噩、模模糊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
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可悲之處,也是中國人的可悲之處,已經造成了過去的災難,弄得不好也許還會給將來帶來災難。
這個道理,如果說給西方人聽,也許不理解。但是,東方人能懂。
中國老百姓對待毛也是用同樣的方法:看外貌、察言行。
毛的外貌:身材魁偉,五官端正,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一副大中華的臉龐,龍鳳目、卧蠶眉、鼻隆口准,下巴上又有一顆黃豆般大小的褐痣,有人說這樣的「痣」長在男人的下巴上就叫「乾坤痣」,真有著說不盡、道不完的神秘和餘韻,無愧為君臨華夏27年的真命天子、一代開國雄主啊!
中國老百姓先從外貌上就接納了他,認定了他,且「神」上了他。
中國民間一般都說真命天子是天上的紫微星下凡,對於開國皇帝因為要有特殊的文治武略功夫,所以也有說是赤腳大仙、或是霹靂大仙、或是什麼紫霄真君、真武大帝下凡的。所以,反手毛是真龍天子,那個草頭蔣就是一條草龍;而那個卯金刀,不過是一條蛇。
毛的言行:雄才大略,縱橫天下,胸藏經天緯地之才,腹有鬼神不測之機;決策延安府之窯洞內,決勝東三省千里之外;以小米加步槍的工農子弟兵,摧枯拉朽之勢,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蔣介石800萬大軍;抗日抗美、援朝援越;敢與美帝麈兵,敢與蘇修叫板;雄文四卷,詞章百篇,文韜武略無不是開天闢地的「一代令主」。
說毛「文起八代之衰」,「腳踢四海蛟龍」,恐不是沒有根據的溢美之辭。
所以,當初林彪說毛是世界五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一個的天才,是比馬克思、列寧還要偉大的天才,也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很多人想想也能認同。
毛自己也得意地聲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只不過跟斯大林打了個平手。江青卻說毛主席很厲害,斯大林也搞不過他。很多人想想也能認同。
端的是龍鳳之姿、天日之表!端的是文韜武略、蓋世神功!即使沒有林彪的「造神運動」,打小兒起就讀章回小說或聽說書的中國人全是毛的「粉絲」!有的人至今依然,於是也就「鋼絲」了。
中國傳統文化對於皇帝,一向格外情有獨鍾,在道德評判上網開一面。皇帝中雖有昏君與明君之分,也有暴君與仁君之分,卻沒有好人和壞人之分。誰只要當上了皇帝,誰就是好人了。即使是昏君,那也是上了奸臣的當,皇帝本身仍然是好的;即使是暴君,也只不過是性格不好,脾氣暴躁而已,仍然是聖天子。對於皇帝的本質或本性,則都噤口銷聲,語焉不詳。
例如、宋高宗趙構殺岳飛,但老百姓認為那是上了奸臣秦檜的當,老百姓罵秦檜不罵高宗。
又如、唐明皇先明後暗,引發「安史之亂」。老百姓將其原因歸結為:一是奸臣當道,二是耽於聲色。老百姓罵口蜜腹劍的李林甫,擅權誤國的楊國忠,嘆息著國色天香的一代肥姬楊貴妃香消玉殞於馬嵬坡,卻不恨那個喜歡看安祿山演出「肚皮舞」的李隆基。
又如、阿斗也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昏君了,老百姓笑話阿斗的「此間樂,不思蜀」,卻對阿斗恨不起來。有時還覺得這個「阿斗」啊,真的很好玩。
總之,一旦當了皇上,就是上天派來統領並拯救黎民的「聖天子」了,那就絕對不可能是壞人。至於變「暴」了變「昏」了,總有可以解釋得通的原因,總有可以推卸責任的理由。
但對於官僚、士紳、百姓,中國傳統文化的用詞就不一樣了。比如「奸臣」、「惡吏」、「劣紳」、「刁民」,這都是用來形容不同等級與身份的壞人的,且形容到本質與本性。一旦被認為是「奸臣」、「惡吏」、「劣紳」、「刁民」,那就都是壞人了。
都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可為什麼還要「棄其糟粕,取其精華」啊?別看有五千年的文化沉積,有的沉積如酒,越陳越香;有的沉積如糞,越漚越臭。中國人的五千年文化沉積中,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法家,全都是有酒有糞,是酒多一些,還是糞多一些?這很難量化。就看近代和當代,中國人老犯那些極低級並後果嚇人的錯誤,那「糞」的含量也絕不在少數。
中國的老百姓一度為毛可惜、嘆息,以為毛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是上了「林賊」的當了。
即使在林副統帥最最當紅的年代,市井之中、阡陌之間,也充滿了一片嘆息:毛主席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相信重用林彪這樣一個人?當然也同時嘆息:毛主席這樣一個人怎麼娶了江青這樣一個女人?
在他們心中,似乎一切的壞事都是林江搞的,連「紅頭文件」也是這樣說的。文革是林江要搞的;劉少奇是林江要打倒的;賀龍是林江搞死的;羅瑞卿是林逼著毛打倒的,軍內一小撮是林要揪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那是林彪委託江青搞的,甚至江青也是林彪放出來的狐狸精。
當年,當我們在使勁兒地感嘆上了「林賊」的當時,其實心中也在懷疑這個「林賊」又是上了誰的當?
附件01
聽孫大爺說書
胡鵬池
從曹大金家往西20米,平地而起一塊高地,高地上有一處坐北向南兩進的小院子,北枕後河,南邊一大片開闊的田野,河邊幾株垂柳,雜草叢生,東西兩側茂林修竹。
這兒住著一位仙人似的人物孫大爺。
孫大爺大名孫貴,長相就有「仙人」樣,腦袋特別大,身子很短;上身長、下身短;軀幹肥碩、四肢纖細,有一點年畫中「南極仙翁」的模樣。
四鄰八舍的大人們都叫他孫大頭。我們小孩子不敢叫,並不是怕孫大爺,而是怕孫大爺的老婆。那半老太太既厲害,又有威信,打土改起就是西街頭的貧協代表,又是生產隊的副隊長,即使是老村長常新萬,對她也有八、九分的怕懼。誰都能看得出來,不是怕在表面上而是怕在骨子裡。她也有個外號,大人們都叫她「代表」,我們小孩子為了討好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都叫她「代表同志姨」。看來她對這樣的稱呼有十分的滿意,每次聽我們這樣叫,高興得眉花兒眼笑。
孫大爺有一女二男,身材也是個個如此。三兄妹中大兒子的頭還算是最小的,就那在學校里也是著名的「孫大頭」,為了與他老子有區別,所以叫「小孫大頭」。
孫家是下中農,因有祖傳的竹匠手藝,有副業收入,實際生活水平比中農都要好很多。
孫大爺和李楞子一樣是讀過古書的人,但他沒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常以「說書」自娛。
夏季的夜晚,空氣中有一股迷幻的氣味。在孫家的前院里,總是坐滿了鄰居家的小孩,七、八個,甚至十幾個,在金風熱浪,蚊煙熏香中,聽這赤膊短褲,手搖芭蕉大扇的孫大爺談古論今,是我少年時期鄉間的一道迷人的風景。
聽孫大爺說書,總有一個或是一群大英雄,也總有一個大奸臣。為首的大英雄都是白袍白甲白銀槍,如趙雲、馬超、羅成、薛仁貴、薛丁山、岳飛、楊宗保、狄青、楊再興、陸文龍------差不多全都是一樣的造型。當然關公例外,「青巾綠袍,卧蠶眉,丹鳳眼,胯下千里赤兔馬,手提青龍偃月刀」,左有黑臉兒的周倉,右有白臉兒的關平;說到岳飛,又有「馬前張保,馬後王橫」,還有「八大槌」的一班岳雲的哥們。趙雲、薛仁貴、岳飛、樊梨花、穆桂英都是舞槍的,形容那舞槍的詞兒最好聽,如舞梨花,落英嬪紛,潑水不進,神鬼皆驚。這些大英雄的手下又有一大幫子的哥兒弟兄們,形態各異。無論是黑的白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個個都有特殊的本領,有的能穿山甲,有的能水上飄;有的飛檐走壁,有的日行千里;個個都有特殊的性格,個個都是剛腸疾惡、義重如山;而又都是頑皮搗蛋、惹事生非,老的「老頑童」,少的「促狹鬼」,層出不窮的鬼主意玩得很開心。英雄們殺入敵陣時總是如入無人之境,對付番兵番將如砍瓜切菜。
但有一樣,一遇上奸臣卻個個都要上當受騙。
奸臣都是大白臉兒,臉上糊一層漿糊,或是吊梢眉、三角眼,或是尖嘴猴腮、獐頭鼠目,都是心術不正,魚肉百姓,陷害忠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的。如此醜惡的奸臣也有幫手,最主要的幫手往往是一個漂亮的、妖艷的,像狐狸精一般的女子,或是這奸臣的妹子,或是這奸臣的女兒,或是這奸臣玩過了的破鞋,獻給皇帝老兒當妃子。奸臣往往又有一大幫相當能幹的狗腿子為虎作倀,如楊林的十三太保,如張士貴的女婿,潘仁美的兒子,嚴嵩、魏忠賢的乾兒子等等。
最搞不清的是那些皇帝老兒,總是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總是被說成是天縱英武的聖天子,赤腳大仙、紫微星君下凡,卻總是很容易地被狐狸精灌了迷魂湯,於是老邁昏潰,忠奸不分。奸臣們的能量永遠比忠臣大,好人總是鬥不過壞人。有時是昏君利用奸臣,有時是奸臣利用昏君,奸臣、妖姬、昏君組成一個「三結合」的班子,往往就將忠臣們搞得九死一生、投入太牢,甚至滿門抄斬,屍體被扔進萬人坑或是鐵丘墳。一直要等到那個昏君死了,昏君的兒子繼位,忠臣的後代才得以平反昭雪,重新刨開萬人坑或鐵丘墳,奸臣才被推出午門外斬首示眾,於是人心大快,四海清平。
而那昏君的兒子繼位後剛做了幾件好事,聖天子很快又變成昏君了,於是又有新的奸臣陷害忠臣的後代,一代一代演出同樣的故事。薛仁貴和張士貴,楊家將與潘仁美、狄青與龐太師、岳飛與秦檜,大致都是一樣的套路。薛仁貴被奸臣陷害了,他的的兒子薛丁山仍然被陷害,孫子薛剛、薛蛟繼續被陷害,老薛家祖孫三代均遭奸臣一害再害。楊家將從金刀楊老令公到他的兒子楊六郎、楊七郎,再到孫子楊宗保、重孫楊文廣,老楊家四代都被奸臣不斷地陷害。英雄們總是倒霉了再倒霉,奸臣們總是得勢了又得勢,皇帝老兒遲遲不覺悟,又遲遲不肯死。
這樣的故事熱鬧,好人與壞人如晝夜般的分明,誰打過誰,好人究竟有沒有好報,壞人究竟能不能遭到天遣的懸念牽動了孩子們的幼稚的神經,聽了還要聽,白天上課也分心,晚上也做著故事裡的夢。
現在回憶起來,所謂的「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正是通過這樣的千百年流傳下來的章回體老故事傳承和傳播的,而孫貴這一類的人正是傳統文化在農村的一個義務傳承傳播者,他們極普通極平凡,起的作用卻很偉大。
正因為最普通、最底層的老百姓打小起就熟知這些人物故事,所以所謂的中華民族精神才深深地植根於廣衾的土壤中。曾經浸染過這一類故事的人,即使是孫貴、李金安,還是袁和尚這樣的文化程度並不高的農民,他們對於文革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有比較正確的直覺與人心趨向。說到底,不就是一群奸臣或小人陷害忠良、殺戮功臣、擾亂朝綱、圖謀叛逆、危害百姓的老故事嗎?江青不就是后妃干政、作威弄權、陷害忠良的呂后,或是淫亂後宮、燕啄皇孫的武則天嗎?林彪、康生、張春橋之流不就是指鹿為馬的趙高,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盧杞、秦檜、嚴蒿之流嗎?王關戚小爬蟲不就是魏忠賢的乾兒子嗎!
舊時中國農村的兒童,只熟悉這一類中國的故事,而對外國的什麼「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克雷洛夫寓言」等一無所知。我們小時候也只知道中國之外的地方叫番邦或是蠻荒異域,中國人之外的人都叫番人、胡人、夷人或蠻人,根本就不知道這些異域蠻荒的化外之人中還流傳著白雪公主、姆指姑娘、青蛙王子、小紅帽、賣火柴的女孩這樣美奐美倫的故事。
中國故事都是成人化的,除了極少數如「司馬光砸缸」、 「曹沖稱象」外,幾乎沒有一個專為兒童寫的故事。中國故事的主旨是忠孝節義,外國故事主旨是真善美,也許這就是中外傳統文化的差別,而這種差別是根本性的。
多年後,當我自己的孩子五、六歲時,為了給孩子講故事,才較多的接觸了這一類歐美童話、寓言故事。
當年的孫大爺當然更不知道那些外國童話故事。但是孫大爺也給我們講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和「皇帝的新衣」,僅此兩則。那也是他從大兒子的語文課本中看來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講的是普通老百姓響往發財的故事,它告訴我們,嚮往發財是可以的,但是要有界限,過分貪婪就會變成了壞人。印象最深的還是「皇帝的新衣」,心想當了皇帝的人怎麼還會這樣蠢,沒想到大躍進時期「放衛星」的人其實也就是光屁股滿大街跑的人。
與專業說書人不同的是,孫大爺往往還喜歡像老師一樣的提問,被提問的孩子常常是我。
「大相公,我來考考你。」孫大爺捧著水煙台望著我說:
「美國總統是哪一個?」
「蔣光頭」,我應聲而答,不假思索。
大人們「哄」地一聲大笑起來,於是我知道答錯了。
美國的總統難道不是蔣介石嗎?美帝國主義是最兇惡的敵人,蔣光頭不就是那個最兇惡的敵人嗎?這是我當時的思維邏輯。
「不對,是杜魯門。」
杜魯門是誰啊?這個名字我沒有聽說過。
孫大爺又問:「毛主席的五虎上將是誰?」
這道題更難,我思考了好半天,回答不上來。
其實,孫大爺自己也不清楚,他只告訴我們幾個名字:「林彪、彭德懷、賀龍」。他還說、林彪就像趙子龍,白袍小將,常勝將軍;彭德懷黑臉兒像張飛,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也像張飛,朱總司令就是老將黃忠。
「毛主席身邊有沒有諸葛亮?」
「有啊,周恩來。」
從此,這些名字,就永遠刻在我幼小的腦海里了。
我的一生中,對人文歷史知識的興趣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還有一次,孫貴還問我:「大相公,你說政府為什麼要搞統購統銷?」
「中國人太多,糧食不夠吃。」
孫貴說:「你只說對了一小半,最主要的是把人管住了,你就不能到處瞎跑。政府就不用擔心老百姓造反了。」
我覺得孫大爺真有水平,看問題就應該這樣,透過現象看本質。
附件02:
袁和尚
胡鵬池
從曾家西行百二十步,就到了這個小鎮的西末梢,街道、河流、馬路於此交匯,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地,三角地有一間巴掌大的茅草窩棚,路北朝南,枕著河流。
窩棚的後面,河水微瀾,緩緩地,晝夜不息地向東流去,十餘里後匯至一條南北走向的小運河,小運河又匯入一條東西走向的大運河,再匯入滾滾長江,再流進浩浩黃海,好比就是人生的歸宿。
窩棚的前面,一條塵土飛揚的沙子馬路,向西延伸十八里到桐州城老東門的老龍橋,穿過長長的市區,一直向西、再向西,就到了碼頭,由此去上海、上南京和北京------這是塵世的路。
隔著這條馬路的斜對面兒,有兩條南北走向的小溪夾著一片寬約二十多米,長約一百多米的一塊長方形的公共空地,這就是我們小時候挑薺菜、拔茅針,捉蟋蟀和螢火蟲,談鬼色變的亂墳場。
這樣的三角地,這樣的一所窩棚,就好像人生路上的一個節點。
孤陋、低矮的窩棚里住著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袁和尚。白日里走過路過的鄉人們千以百計,遠遠近近、熱熱鬧鬧地喊著:袁和尚:吃了?吃了,吃了。你吃了?坐下來弄杯茶?勿啦,勿啦,打轉吃。
誠如其名,袁和尚的腦袋油光鋥亮、寸草不生,高挑而瘦癯的身材,一頸青筋暴起的瘦長脖子,架上一個長長的鴨蛋形腦袋,一年四季穿一襲長長的、油漬漬、污蒙蒙的灰布袍子。孫大爺在講鬼怪故事時常常出現「黑無常」和「白無常」,我曾問「無常鬼」是什麼樣兒的?孫大爺脫嘴說道:袁和尚這個樣兒。
其實,袁和尚從來沒有當過一天「和尚」的,「和尚」僅僅是這位老人還在襁袍之中時,父母親給他所起的一個企求「命硬」的乳名。他那「南北貨店」老闆的父母親並沒有什麼人生信仰,富家子弟出身的袁和尚長大後也從來沒有什麼信仰,更談不上出家信佛了。年輕的時候,他是一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年老時,他吃光用光、好上西方。他似乎從未有過妻,更無兒女,父母早亡,骨頭打鼓了,手足隔膜,六親無靠。不知在什麼年代,他最終賣掉了街里的屬於他的最後一間祖屋,在這三角地搭建了這間窩棚,與對面亂墳場的孤魂野鬼相鄰為伴了。
他在窩棚前安了一個有四個格子的玻璃窗,隔窗擺了個架子,架子上有裝糖果、五香花生米、蘭花豆,瓜子兒的玻璃罐兒;另外還有幾種香煙,解放初流行的牌子是「大美麗」和「小美麗」,「美麗」絕跡後有了「勇士」、「勞動」和「解放」,再後來又有了「飛馬」與「大前門」。少年時期的我經常來此給父親買香煙,我還記得「小美麗」兩毛二分一包,「勇士」只有一毛三,「大前門」三毛四------
棚前支起了一個更矮的席棚,放上一張破舊的方桌和幾張條凳,過往的客人在此歇腳、喝茶抽煙、下棋打牌與聊天,走時扔給他幾個茶水錢,西街頭的兒童們也都到這兒來買零嘴,袁和尚籍此生計了。
解放初,袁和尚已經60出頭了,還不算太老。光禿禿的腦袋,光禿禿的下巴,沒有鬍鬚,卻有幾根很白、很亮、很長的長壽眉,他那一對如豆的小眼總是夾著擦不幹凈的眼屎咪嘻著,他似乎眼神也不濟,總是那麼習慣地向下閉著一隻眼又向上睜著一隻眼的,於是他的嘴和整個的臉部肌肉也都傾斜著,這樣結構的面部表情卻並不難看,很調皮而活潑著。他那隻睜著的眼看現在的人生、世間熙熙過往的行人------那隻閉著的眼思量那長長的過去------他的過去,人們只知道個大概,細節卻無從得知。浪跡、凄苦總是人生的主題,但或許也曾有過櫻花般的燦爛,也有過年輕女子的窈窕的倩影,也有過酒肉穿腸過的興奮------
及至香煙憑票後,統一歸了供銷社。袁和尚架子上香煙也絕了跡,再後來上海來的水果糖也沒有了,再後來本地產的薄荷糖、生薑糖、粽子糖也沒有了,五香豆沒了,南瓜子、西瓜子、葵花子沒了,炒米花沒了,什麼都沒了------袁和尚拿得出的只有粗茶一碗。什麼也沒有了,回憶也如同碗中的粗茶,有一點點淺淺的顏色,有一點點淺淺的澀味------
哎!一輩子的人生也就這麼過來了!誰想得到啊?誰不都是這樣過的嘛!娘個逼,沒意思!沒意思!想想沒意思!
袁和尚的耳朵有點背了,常常自言自語,嘟嘟囊囊、哼哼唧唧,就像那屋後河邊上的幾棵老榆樹上鳥兒的啾啾。他常常,常常地在地上撒上幾粒莧子,鳥兒就三、兩的飛下來啄食了。他呶著嘴,打著響亮的口哨去招呼它們,與它們說鳥語。鳥兒就蹺起尾巴,睜著晶亮晶亮的眼睛盯著他,歡欣地跳躍在他的腳邊,幾回回跳到他的腳面上,他一動也不動。幾回回又跳到他的肩膀上,一隻稚鳥兒跳到他的光禿禿的頭頂上,用它年輕的喙啄著他的頭皮,他的頭皮老發癢,於是痛並愜意著。他不趕它們,小心地保持著姿勢,它們也久久地不願離去。但它們終究還是飛走了,他抬起眼追逐著鳥兒們的倩影消逝在蘭天白雲里,心中有無限的不舍。他不是沉默的人,喜歡哼小調。他學不會富貴的時代進行曲,也不哼李楞子的「武家坡」與「空城計」,他哼的是桐州府鄉間流行的儺戲,「小寡婦出嫁」之類的,庸俗下流的內容用憂傷以至哭喪的調子哼出來,音量不高,音色很好,五音極准,味道好極了。在窩棚里喝茶的鄉親們聽著他的調,全都不由自主地拿著筷子擊節木桌子,或用手掌拍打著大腿,大家一起搖頭晃腦地哼起來,席棚里悠揚著儺戲憂傷的音樂,迷漫著劣質酒精、蘭州水煙、臭豆腐、蒜蔥混合起來的味道,竟然是那麼地迷人。每當此時,客人們無論是大人與小孩子全都變得沉靜而文雅了。
老年的袁和尚越來越受鄉親們的歡迎。人愈老了,脾氣愈來愈淡了,道行似也愈來愈深了。他的涼棚,從早到晚茶客不斷,這裡是小鎮的「朝日新聞」,是鄉野里的「路透社」。國家大事、小道消息、市鎮新聞,盡付茶間一笑。
小時候,我曾從袁和尚的涼棚里知道了那個東鄰撮爾小國打仗了的消息,這個小國就是出過「眼如銅鈴,口如血盆」番將蓋蘇文的地方,知道又有一個薛仁貴跨海東征了。後來又知道當今宮中那個「後」原先不過是十里洋場上一個人皆可尿的夜壺,居然與我們桐城府走出去的大名角兒都有過一小腿兒。
文革時,袁和尚快八十了,他也會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鄉親們說「袁和尚啊,你也要見馬克思了。」袁和尚說「馬克思我是見不著的,他是外國人,頭髮鬍子那麼多,我一根頭髮鬍子都沒有,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不肯見我,我也不想見他。」「那你要見誰呀?」「我只想見見姜太公。」「你為什麼想見姜太公呢?」「姜太公有一條打神鞭,我想去借它來使使。」於是又有一句「我手拿鋼鞭------」的戲詞兒,至今我也不知出於哪一出。
外面的世界,「文攻武衛」熱火朝天。光明公社與與鄰近的紅星公社、前進公社、火箭公社------紅衛兵組織也有十好幾個,什麼「八一八」,什麼「衛東彪」,什麼「捍造總」------走資派也揪出了十幾個,潘書記、陳鄉長固然是,連矮腳大頭鬼的常新萬也是了,被關進了牛棚,「阿屎茄兒」、「臭屁黃貓兒」也戴上紅袖套,成了什麼「捍造總」的戰士了。這十幾個紅衛兵組織,十幾個走資派,幾十個地富反壞右,就天天不斷變化著排列組合,演出一幕又一幕的活報劇。市府、省城的造反組織也到鄉間來串連,於是鄉間也分成了什麼「好派」與「屁派」。好派說「新生的革命委員會好得很」,屁派說「好個屁」!好派說「就是好,就是好!」屁派說「好個屁,好個屁!」屁派罵好派「婊子兒」,好派罵屁派「龜孫子」;屁派罵好派是劉鄧陶的保皇派,好派罵屁派是王關戚的小爬蟲------天天有兩派的架著大喇叭的手扶拖拉機從袁和尚家門前駛過,天天有舉著花花綠綠小旗子的遊行隊伍經過。到後來,大刀長矛用上了,文攻武衛硝煙迷漫,我有一位姓羌的清華校友為了捍衛路線就在這個城市裡送了死。
亂世中,唯獨在袁和尚的涼棚里,仍然「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有一天,有一群抄家後小紅衛兵在此歇腳,袁和尚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你們知道嗎?咱中國兩千多年前就統一了,那時的皇帝姓周,叫周幽王。周幽王的皇宮裡放著一隻商朝留下來的洋鐵皮罐子,已經放幾百年了,罐子上貼著公安局的封條,誰也不敢打開它。有一天,活該有事,周幽王自己不小心把洋鐵皮罐子踢翻了。原來罐子里裝著的是膿,一條孽龍的膿,膿水就流出來了,流啊流啊,被一個小宮女一腳踩著了,那個小宮女只有12歲,當時就感到肚子里咯登一下,從此肚子就一天一天膨起來了。周幽王拷問這個小宮女說你的野男人是誰呀?小宮女說我哪來什麼野男人呀?周幽王不相信,就將這個小宮女逐出了宮。誰知這個小宮女一懷就是四十年,12歲的小宮女變成了50多歲的老宮女了,老宮女流落到褒國,生下了一個女孩兒,就取名叫褒姐兒。那個褒姐兒長大後出落得人間尤物,羞花閉月,褒國的國君就將她獻給周幽王做了妃子,周幽王對她甭提多喜愛了,捧在手裡怕疼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可有一樣,這個褒姐兒有一個怪脾氣,無論你怎樣逗她開心,她就是不笑。周幽王想呀,要是這個美女笑一下子那該有多好看啊?可是用了很多辦法就不笑,有一個姓費的奸臣出了一個「烽火戲諸侯」的主意,結果真的引得褒姐兒開懷一笑。那周幽王被這一笑麻酥了腰,也在眾諸侯面前失去了信用。當外國人真正來進攻時,諸侯們誰也不來救援。周幽王當場被殺死,西周就此滅亡了。」
袁和尚講得通俗,講得悲憫,強調了褒姐兒出生時的種種怪異,以及多次遇難不死的驚險情節,結論一切都是天註定,褒姐兒就是玉皇大帝設計的「一劫」。
「唉!好端端的一個江山,終究壞在一個女人的手裡!」這是袁和尚最後的結論。小紅衛兵們你看我,我看你,不明就裡,就走了。
又有一次,又有一隊小紅衛兵唱著「雨露滋潤禾苗壯,萬物生長靠太陽」路過,袁和尚跑出來說:「停一下,停一下,你們知道不知道還有兩句話,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苗半枯焦?」有的小紅衛兵讀過《水滸傳》里的「智取生辰綱」,就說:「知道,那是白日鼠白勝唱的。」「知道就好,這說明太陽也有兩種,一種是冬天的太陽,一種是夏天的太陽,冬天的太陽暖和,自然是好的,可夏天的太陽火辣辣的,把禾苗都要烤死,把人身上的油都要烤出來,這樣的太陽有什麼好?」小紅衛兵們巴匝巴匝眼睛望著他,半天有人說:「你反動!」
鄉人中有一個瘸子湊巧名字叫林彪,在涼棚里喝茶,喝完不付錢。袁和尚追上去跟他要,要到了還大罵:「林彪瘸子馬屁精,你不得好死,我看得著。」
不久,那個同名同姓的副統帥就從天上掉下來,摔死了,而那個叫林彪瘸子的鄉親不前不後在下河灘時也淹死了。
鄉親們說,袁和尚前世是個菩薩呢,犯了色戒,才被罰下人間熬光棍的。文革還沒有結束時,袁和尚就死了。袁和尚的事迹日漸成為鄉間的民間傳說。
十幾年前我曾乘車而過那塊三角地,特地停下來憑弔袁和尚,憑弔那逝去的歲月。那間窩棚已完全倒塌了,殘跡卻還在,枯焦的草叢中冒出了縷縷的青草,在春風中依依地飄拂著,如同我心中綿綿不絕的幽思。
遙望那早已物移人非的鄉關,等姑娘、蘭姑娘、桂姑娘、代表同志姨、曾家老太太,水琴她奶奶、孫大爺、大海叔,李楞子、曹大金------還有我那魂牽夢繞的外祖父、外祖母,你們在哪裡?眼睛逐漸模糊了。
司機說:「我們走吧!」
我說:「好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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