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劉姥姥兩進榮府

高明的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紅樓夢為我們展現的，就是這樣的高明的藝術。即使在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上，因一本書而專門成就一門學問的例子也並不很多見。紅樓夢面世兩百多年來，無數的讀書人為之著迷，為之傾倒，雖然圍繞著紅樓夢的研究和探索有著各種各樣的流派和看法，但對它巨大的藝術成就和價值則幾乎是一致推崇和肯定的。我想說的是，這巨大成就的取得，除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學養、高超的文字技巧、廣博的生活閱歷、深刻的人生思考以及細節的敏感體察外，還與他不自覺地掌握了哲學的精髓，也就是唯物辯證法有著密切的關係。

掌握了唯物辯證法，從大處說，使得作者得以一掃綺羅香澤之態，高屋建瓴，更深刻和完美地架構小說，展現人生百態和世態炎涼，體現悲天憫人的偉大情懷。從小處說，使得小說中為數眾多的大小角色們，真實而親切，生動而鮮活，都是活生生的這一個。從性格到命運，從語言到做派，無不與人物貼切融合，而又是獨有風格的這一個。從這一點出發，我甚至天真地想，紅樓夢的眾多的版本中，尤其對前八十回而言，哪個版本體現了最好的鮮活文字、精確細節和藝術成就，那麼哪個版本就可確定為是雪芹的真本。

紅樓夢塑造的眾多成功的鮮活形象中，有一個角色是非常獨特的，她就是劉姥姥。看過紅樓夢的人，誰人不識劉姥姥呢？紅樓夢寫的是豪門故事，千金小姐，富家公子，演繹的是一幕幕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奢華生活。可是，誰能想到，曹雪芹卻在這美崙美奐的大觀園裡，突然空投下一個窮苦的鄉下老婆子呢？真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投石沖開水底天啊。

劉姥姥進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神來之筆，非胸中有大丘壑之人不能為也。撇開這個人物形象不論，劉姥姥兩進榮府還有著藝術結構上的巧妙安排。紅樓夢第一至五回，總領全書，第一回，通過甄士隱解好了歌，渲染了本書的悲劇氣氛；第二回，通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介紹了寧榮二府的大概情況、主要角色及人物關係；第三回和第四回，又分別讓書中的兩大主角黛玉和寶釵匯聚到了榮府中；第五回，再通過寶玉游太虛幻境，進一步奠定了本書的悲劇結局，並預示了十二釵的悲慘命運。到這裡，可以說，萬事俱備，只等好戲開鑼了。可是，正如書中所說，諾大的榮寧二府，高牆深院，人物眾多，從何說起呢？雪芹奇思妙想，一筆宕開，將它落到了八杆子打不著的早年和王家曾攀過親的劉姥姥一家身上，就如電影中的長鏡頭，施施然把劉姥姥和板兒這一老一少推到了榮府。通過劉姥姥一進榮府的走後門，交代了榮府現今的當家人是王夫人，而實際主事者是鳳姐，點出了這個女主事的殺伐決斷的厲害，同時，在不經意之間交代了鳳姐平時理事的大致時辰，這就為日後鳳姐協理寧府大展才華埋下了伏筆。一進榮府，劉姥姥主要起的是穿針引線的作用。

劉姥姥二進榮府，首先，她起的同樣是穿針引線的作用。眾所周知，大觀園建成後，通過政老爺試才寶玉題對及元春省親，讀者對大觀園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主要是水旱路徑和亭台迴廊的交代，這是所謂的粗線條，讀者並沒有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通過劉姥姥二進榮府進大觀園，在賈母的帶領下，讀者得以詳細了解了散落在大觀園各處的主角們的生活場所和活動場景，這一次是所謂的細線條。黛玉、寶釵、探春的住處、擺設和器具用物等都有比較細緻的描述，妙玉的櫳翠庵及寶玉的怡紅院也有描寫。通過宴會，又對宴飲排場、吃喝用具等一系列豪門生活場景做出了交代。正如這中國畫，粗線條勾勒的是山體、人形、樹榦、房屋等顯著處，細線條點染的是衣飾、花草、枝葉、雲霞等微細處。粗細結合，畫作方始立體生動起來。同樣，通過書中這一粗一細的描寫，大觀園也才真正變得立體鮮活起來，這才是最繁華時段的美崙美奐的大觀園全貌，而劉姥姥是作為外人的親歷者和見證者，這是她的另一個作用。

我料想，在雪芹的八十回後筆墨里，一定有劉姥姥三進榮府。榮寧二府的沒落，大觀園的頹敗，必須要有劉姥姥這個外人作為旁觀者的再次親歷和見證。歲月的流逝，空間的變幻，人事的變遷，這一切一切的滄海桑田，需要有劉姥姥這樣歷盡滄桑的老人來見證和品味，方越發地顯示出其厚重和滋味來。劉姥姥的作為見證，還有雪芹的另一處匠心。劉姥姥進大觀園，目不暇接，美不勝收，她羨富但不仇富，她是滿心地從心裡流淌出對這裡一人一物一山一水的喜愛，她看鳳姐平兒以及園裡的姐妹們，簡直就如畫中的人兒似的，美人，美景，美食，她恨不得將這一切都搬到畫上去，好時時重溫這美妙的經歷。所以，當有朝一日，這一切的鮮艷的美活生生地撕毀在面前給她看的時候，該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力透千鈞啊。

樣板戲《紅燈記》里，李玉和被捕時，將李奶奶遞過來的送行酒一飲而盡，豪邁自信地說：有您這碗酒墊底，什麼樣的困難我都能對付。嘖嘖，我要說，讀者諸君，你要是吃透了劉姥姥這個人物，那對你的人生裨益也絕對不淺啊。

劉姥姥的最好，來源於她本質上的善。善，本是中華民族長在骨子裡的一種信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與人為善，是做人的原則。白貓黑貓一出，一時之間，只見黑白貓，不見馬兒跑。不論手段，不擇手段成為普遍的手段，黃、賭、毒泛濫，欺瞞、詐騙、誘拐盛行，從上到下，從南到北，你還能聽到幾句真話？道德倫喪，行屍走肉，在狂熱追求金錢中喪失了做人的尊嚴和誠信。善，早已淪為了懦弱無用的代名詞。執善念，結善果。劉姥姥的善，體現在她對待府中各色人的態度上，從善念出發，善意地理解，即使是對鳳姐、鴛鴦聯手作弄自己，也沒有放在心上，充分展示了她豁達的一面。劉姥姥的善，還體現在她的知恩圖報上。一進榮府，劉姥姥乞告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如果不是她知恩圖報，二進榮府，她又如何結得善緣，結得善果呢？想像一下，一個七十五的老嫗背著一袋沉重的瓜果蔬菜上城裡的情形吧，哎，啥都不說了，眼淚嘩嘩的。

劉姥姥的最好，還來源於她本質上的真。用現下時興的話叫做不裝。就是一窮困的鄉下老人，該賣老的時候賣賣老，該靦臉的時候呵呵呵，真實地展現自我。她可以求告的時候大喇喇直筒筒地說你老身上拔根毛比我的腰還粗呢；她也可以鼓著腮幫大呼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她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放倒在寶玉的床上鼾呼如雷，臭屁滾滾；她也可以看到那些從沒見過的好東西驚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眶來。這就是她貧苦庄稼人的本色，該喜則喜，不裝不矯，走到哪裡都不掖著藏著，誠實本份。現下的諸君，是不是該卸下那一層一層的面具了呢？該卸就卸吧，活著不累。

提起北上廣，各人的反應是絕不一樣的。對於正奮鬥著的年青人來說，有些人想想就頭疼，視北上廣如畏途，茫茫人海，沒有容身之地，不得不逃離之，到別處去謀生。可是，對另一些人來說，北上廣卻是香餑餑，到處充滿著機遇和機會，哪怕是漂在這裡，也要頑強地在這裡見縫插針、生根發芽。逃離北上廣倒並非一定不好，主要是看人在面對困難的時候，到底該持什麼樣的一種態度。如書中狗兒那般的男人，的確一輩子只配做一個窮屌絲，面對困難，一無所長，整天只知唉聲嘆氣，自怨自艾，這樣的男人，女人嫁了他還不倒了八輩子血霉啊。反而是劉姥姥，放眼都中就象如今一些人看著北上廣一般，到處都是大機會，通透著窮則思變的智慧。看著七十有五的劉姥姥帶著板兒去求告，真真讓天下做兒女的哭死算了。借用下辛棄疾的名言格式：生子當如劉姥姥。臉面不是問題，年齡不是問題，只要不畏困難，不失雄心，一切就都不是事。

看了劉姥姥結得善緣，滿載而歸，許許多多人都把它當成了一件經而易舉的事，說道不過是這一大家子人好，樂善好施，不接擠阿狗也會接擠阿貓，劉姥姥無非是討了個巧罷了。巧果然倒是巧了，無巧不成書嘛，但機會來了，你是不是有能力把握得住，那就有大學問了。習總說：打鐵還需自身硬。劉姥姥硬就硬在她不但有感恩的心，向上的心氣，還有經久的見識和樸實的智慧，當然，還有隨機應變的技巧。能和老太太拉上話，這是一個大機緣，也是一個大考驗。面對活成了人精兒的老太太，地位如此懸殊，劉姥姥要是一露怯，一忸怩，摳摳索索，怕就入不了人家的法眼，話不投機三句多，該說byebye了。事實上，劉姥姥確然上得了檯面，揚己之長，直侃得老的小的一個個歡歡喜喜的，即使一不小心侃火侃得真走了火，也能靈機一變轉到向佛向善上來，暗合了老太太的心。這就是老到的經驗啊，不服都不行。鳳姐、鴛鴦合著伙兒捉弄劉姥姥，你當劉姥姥是冤大頭啊，她心裡門清著呢，只不過呢，知道是逗著老太太開心，所以，且行且鼓搗。裝傻充楞，以自己的庄稼人身板為底氣，吃也吃得，喝也喝得，不經意中就化解了困局。所以說，讀萬卷書，該讀的當然要讀，增長知識嘛，但更重要的是行萬里路，不斷地增長自己的見識，開闊自己的胸襟，風土人情，東西南北，處處是學問哪。廣闊的社會，那裡才是真正的天高海闊之處，才是真正的大智慧之所在，才是任你魚躍飛翔的天地啊。

咱這篇是閑話劉姥姥兩進榮府，主角是劉姥姥不假，但也不能單說她一個人。其實，這兩回書中，透露出的東西可是不少，細細地品味的話，還是很有滋味的。老的小的，正主僕從，都有可點可圈之處，我就挑幾個主角出來閑話閑話吧。

先說老的。老太太確乎是個人精，己入天馬行空之境。她比劉姥姥小几歲，當在七十左右了。失伴的老人，兒孫們孝敬，逗開心，總是好的，但如撓癢總撓不到點一樣，不如意處無法明言。老太太之拋開貧富、欣然攜劉姥姥暢遊大觀園，本質上是說話的需要，溝通的需要，心靈的需要。這自然無意中成就了劉姥姥的緣。另一則，老太太也確實是值得佩服的，她並不看低劉姥姥，對這個比自己年長的窮苦人也是很尊重的。這從書中的那些小細節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來。活成人精的她，當然深諳保養之道，知道劉姥姥帶了新鮮的蔬果來，立即叫整了來換口味，活到這當口，果然透過表面，看的全是本質，老辣之極了。

王夫人在劉姥姥一進榮府時，表現得不咸不淡，任憑鳳姐處置了。二進時，王夫人出人意料的包了一百兩銀子，送與劉姥姥，囑咐拿這個做點小生意，投親靠友的終不是事云云。這確實顯出了吃齋念佛樂道好施的本性和度量。我以小人之心度之，劉姥姥終究是早年傍了王家的窮親戚，劉姥姥在大觀園裡惹得眾人大開其心，但歸根到底，她不過就是她們眼裡的一個笑料罷了，王夫人的面子上，終究是被牽扯得不太好看的喲。贈銀，不過是以後不要再來了的隱語罷了。窮人投靠富親，自古就有扯不清的話題，做得對與不對，好與不好，也很難有個標準，我也絕不是貶低王夫人的意思。即便真這麼想了，也不過是人之常情，說真的，誰人不要個面子呢？再說了，若不是真窮急了，誰願意把尊嚴夾在褲襠里干這種差事。

對劉姥姥進大觀園最不喜的，當屬二玉了，妙玉和黛玉。妙玉很見不得劉姥姥，嫌臟吧。欲潔何曾潔？這裡面怕是有兩層意思，一則，日後妙玉落入泥淖，保不住冰清玉潔，自然是潔不了了；二則，以後妙玉窮途落魄，還能有誰為其捧上精緻美妙的「瓜瓜斗」（參見夜深沉妙文）？我想，雪芹會有妙玉手捧髒兮兮的破缽過生活的描寫，以照應前面的文字的。黛玉之不喜劉姥姥，則直出胸臆，表達得明明白白，就如直呼「母蝗蟲」一般，不見一絲的做作，倒是她耍弄小性的本色。其他人也未必喜歡，卻會裝，只悶在肚子里當點心。出乎意料的是湘雲。這個活潑好動，連黛玉長得象戲子都忍不住能呼叫出來的直腸子，這次卻沒吱一聲。這個平時還要辛苦做活的苦釵裙，怕是比其他人更懂得窮苦人家的艱辛吧，她看待劉姥姥的心裡滋味必定與旁人不太相同。有趣的是另一個玉――寶玉。這個慣常將嫁了人的婦人稱做死魚眼睛的人，卻對劉姥姥表示了一股天然的親近。這個現象有沒有什麼玄機，我不得而知。寶玉一開始就陷入到劉姥姥所虛構的那個故事裡去了，第二天還信以為真地派人前去尋訪燒香，真是可愛復可笑。

鳳姐和王夫人一樣，對一進榮府時的劉姥姥不冷不熱，敷衍罷了。但在二進時卻和劉姥姥處出了感情，以作弄始，以結緣終。這裡面誰征服了誰還真不好說。劉姥姥一見鳳姐就歡喜無限，象畫里的人似的，滿心裡愛得不得了，卻是親近不得。倒更象是劉姥姥把鳳姐這個女強人征服了更確切些，無它，人生的閱歷和智慧吧，所以說，強人所服的終究還是強人，鳳姐如果不服，又如何能讓劉姥姥為大姐兒取名呢？我看這一段時的鳳姐，真是成熟穩重人情練達，極可愛的。有人說，鳳姐之取悅老太太，只是哄老太太高興，虛與委蛇的。看過這一段，你就知道並非如此，遊玩大觀園歸來，老太太不太舒服，大姐兒也病了，當聽得劉姥姥說怕是園裡的花神衝撞了，當燒紙送送神時，鳳姐立即安排人給大姐兒燒紙送神，同時，不忘了吩咐也去給老太太燒紙送神，試想，心裡如果不裝著這個人，她能自然而然做到這些嗎？

最後，再順便說說倆小的，板兒與巧姐兒。劉姥姥與鳳姐結緣，善緣最後落在了這兩個小兒身上。書中兩小兒玩的佛手與香櫞，有點仙人指路的意思了，奇妙的緣份啊。有人說，拿佛手和香櫞說事，總是有點牽強。那我就換個說法吧，記得前面說的辯證法嗎？對立統一，奇妙的組合。板者，呆板、死板者也，靜；巧者，精巧、巧妙者也，動。一板一巧，一靜一動，難道是偶然的嗎？忽喇喇大廈傾後，巧姐脫離苦海，保全生路，必得力於這個巧字，巧姐在狠兄奸舅的陷害下如何巧妙脫身，自然不是我等愚笨之人可妄加揣測的，但是動蕩之極的巧姐，最後歸於沉靜平穩的板兒處，應該是可以預想的結局，善緣的善，終歸要落到這裡。

本想寫篇短文應應景的，一不小心寫成這麼多了。苦笑之餘，才記起這就是閑話的好處，拉拉扯扯，可不一會子就扯成好長的裹腳布了，哈哈，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