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歐陽江河對談:受傷的漢語
沃爾夫岡·顧彬(Wolfgang Kubin):當今德國最負盛名的漢學家、翻譯家、詩人,主要研究中國文學和思想史,曾給出"中國現代文學是五糧液,當代文學是二鍋頭"等犀利評論,"四十年來,我把自己全部的愛奉獻給了中國文學。"
歐陽江河:著名朦朧派詩人、文化批評家、樂評家,代表作《玻璃工廠》《懸棺》《傍晚穿過廣場》等,"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廣場,一個無人站起的地方也不是廣場."他善用詩歌對世事進行理性思辨。曾參與針對"非非主義"等詩歌流派的論戰,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詩壇影響頗深。
顧彬與歐陽江河是20多年的好朋友,9月20日下午13:00,在798藝術區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報告廳,二人以《受傷的漢語》為題,討論語言在現代進程中的變化。
對談現場
納粹之後,德語的自救
歐陽江河:我們天天使用的漢語,有人把它當做傳遞思想、傳遞信息和信息交流的工具,這個看法根本上是錯的——語言是人的存在方式,是最重要的一種呈現和凝聚的方式,它並不是傳達我們肉體生命狀況,我們的力量,而它本身是疾病、力量、虛無和思想的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各種各樣信息的攜帶者、傳遞者、呈現者。
語言在經過我們最近現代性的轉型,經過革命、現代商業大潮,經過東西方的相遇、融合、翻譯,經過各種各樣的工具理性語言、各種行話技術話語,網路變形,所有這些轉折、滲透、改造後,它變成了什麼?在這個過程中,它有哪些痕迹,哪些傷痛,現在它的呈現狀態是怎樣的?我們探討這個,其實就是探討存在本身有哪些改變。
我們可以從德國文學家在納粹帝國覆亡後,政治戰爭對德語的災難性影響開始談。
顧彬:你為什麼用這麼複雜的中文折磨我(眾笑)。像德國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海因里希·伯爾,他開始寫作時不知道用哪一種語言寫,因為德意志到了60年代才恢復了現代文學。
伯爾的方式很有趣,他從翻譯開始做起。他翻譯美國小說,通過英轉德找到了他的語言,並且通過美國小說家找到了他的形式。伯爾還學習了漢語,我認為他從中文中也找到了德文的感覺。
伯爾197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能是對的,因為他當時他敢公開的對上面的人表示反抗,哪裡有遊行,他都跟著年輕人上街,他也經常提到當時西德的社會問題。但是他的德文好嗎?他真的翻譯出了好的德文嗎?從今天來看,他的德文評價並不高,也可以說是非常差。現在文學家評論,伯爾最好的德文作品是在戰區給家裡寫的書信。
對北島來說,伯爾是非常重要的作家。我估計伯爾在中國比在德國的影響高得多,因為他當時說我們的文學是一種廢墟,我們搞的是廢墟文學。北島自己也覺得1979年之後,毛澤東的詩給不少中國當代作家留下了很深的影響,他認為這個影響應該克服,一個作家應該有他個人的真正語言。
歐陽江河: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有個著名說法:謊言重複一千遍後已經成真了。他把德語作為宣傳語言,工具化地作為一種赤裸裸的宣傳幫凶。由此為德國語言帶來工具理性的災難,甚至影響了德語的生態。此後的德語已經沒有辦法承擔人最簡單意義上的生存、存在功能了。
在這種情況下重新學習德語,是重新呼吸空氣,重新喝水,重新仰望星空、認識生命。當時寫過《威尼斯之死》的德國大作家托馬斯曼,在納粹上台後流亡海外。有記者採訪他:你走了以後,你和德語的關係是怎樣的?他說:我在哪裡,德語就在哪裡。——這句話已經有了象徵性,他把德國最複雜的、最具文學性的、最具有原創力的、思想性的反納粹語言隨身帶在身上帶到美國,也就是德語本身開始了流亡。在納粹結束後,很多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返回德國,第一步就是從語言開始的。
我一直認為如果沒有德國,沒有德語,人類不會有現在這種高級的、複雜的存在狀態,無論從音樂、詩歌、小說、哲學、科學等各方面,德語、德國文化都是特別高的呈現。如果我們說文明像宇宙的一種轉動,它是一種世界最內在的發動機。那麼德語返回它文化、思想、語言的源頭,再跟當代性有一個非常好的溝通和結合後,就會呈現人類文明的最高級狀態。
整個人類文明意義上,我最熱愛的兩個人,是德國的荷爾德林和中國的李白。他們帶有宇宙洪荒般的氣息,與人類的語言有一種銜接、久遠、幽幽通天地、鬼神的感覺是誰都無法取代的,恰好一個是德文的,一個是中文的。
顧彬
「漢語」是當代中文的解毒劑
歐陽江河:中文與德語有一個相同的歷史命運——我們當下使用的中文,在之前有一個歷史特別久遠的文化載體是「漢語」,我一直認為漢語與中文是兩回事。我所說的漢語是一個在完全封閉的,與其它文明沒有交往,其它語言沒有互相翻譯的一種狀態下,成長起來的一種語言狀態。上古、中古的漢語決定了我們中國人的存在方式,中國不同種族、地方的口音都不一樣,但書寫是一樣的,而且這種呈現方式甚至擴及到日語與韓文。像韓國廢除漢字其實廢除的是他們的歷史記憶。
但在當下,中文是相對於英、法、俄、西班牙等等語言之間的翻譯、交往產生出來的,我們大量的概念、術語,甚至語法都來自於翻譯。但在我們的中文呈現一種我認為比較混亂的狀態時,我們還有一種東西可以成為我們的解毒劑,就是我們中國古老的漢語。
漢語在2000多年前就成熟了,我認為它是人類文明最高級的一種呈現物。像老子、莊子、孔子、韓非子、荀子等等,他們的語言,哪怕是他們在處理政治問題、歷史問題、軍事問題,甚至百科全書式的地理問題等等,包括數學和天體運作問題時,他們所使用的古漢語是非常精彩的,在語言藝術上,漢語是人類文明意義上特別高的存在方式,有一種特別好文學的質地的。所以無論我們的中文呈現怎樣一種混亂的、膚淺的、庸俗的一種狀態,錯誤的一種狀態,但我們學中文的人有一種幸運,就是追根溯源到漢語總會得到一些啟示,一些澄清、一些解救。
顧彬:像西德和東德對德國古典文學的態度完全不一樣。像1968年西德的學生運動中,學生領導們都反對我們的經典文學,要求我們應該放棄所有文雅的德文,向民眾說我們應該向毛澤東學習他們的思想,向德國學習老百姓的語言等等。所以從1968年到70年代、80年代,當時西德很少有好的作家,他們故意放棄了他們原來的才能。但民主德國不一樣,他們覺得應該向18世紀、19世紀好的作家學習,學他們的思想、學他們的語言,民主德國在這個方面的做法完全是對的,現在德語國家最好的作家原來都是從民主德國來的。
拒絕簡單
歐陽江河: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講了一個帶有寓言性質的內容:一個小男孩突然不長個子了,這實際上是用肉體影射思想不上再成長了,思想好像是6歲人的智力就夠了。這就正好迎合希特勒的想法,老百姓不用有思想,能夠打仗、生育等就可以了。
有一個美國的媒體人寫過一本書,他是幹了一輩子的電視工作,在一家有名的大電視台做到總監,突然有一天他罷工了,因為讀了《鐵皮鼓》後醍醐灌頂,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美國的電視規則是,做讓9歲的孩子完全能看懂的節目,如果更高深,那這一檔節目就要去掉。這個媒體人就說:完了,我們已經完成不懂詞語了。詞語是最複雜的形式,結果我們現在只看得懂影像,沒有影像這個時代就無法傳遞自己,語言這種生命存在方式已經被侵略了。
為什麼我寫詩使用複雜的中文,複雜的漢語,而且把中文和漢語融為一體,比如像我的《懸棺》交雜成一種非驢非馬的語言,因為我認為語言能夠把我們帶到多麼複雜的層次,我們的生命才會有多麼深刻,多麼幸福。
法國的思想家布爾迪厄有一次被記者問到:你為什麼要用這麼複雜的語言。他的回答非常有意思:沒有其它的任何理由,就是我不能使用《鐵皮鼓》那種到了3歲就不再長個子的語言,只要我停止使用複雜的語言,我的生命,我的思想就會偷懶,就會停止思想,就會變成一種行屍走肉,活著的死人的一種狀態。
我特別喜歡的一個美國詩人龐德曾經說過:詩歌的語言是一個種族的觸覺。種族如果有感覺的話,詩歌語言是最前衛的觸覺。如果詩歌停止它的精細、準確、複雜和深刻的話,這個種族整個都會活在一種惰性、簡單、簡化的、公式化的、標準化的模式裡面。我們詩人的職責、所承擔的歷史使命,就是要保證我們的母語在一種複雜的、費解的、精細的和特別有深度、有高度的狀態中運轉、呈現、挖掘。
歐陽江河:顧彬先生對中國作家有非常深刻的批判,也是希望,希望我們作家至少掌握一門以上的外語,因為這樣就會多一種生命,不是打開窗口和交流的問題,而是一種存在方式。我覺得新一代人會在外語的能力上,以及在比如互聯網帶來的存在空間、虛擬世界、虛擬宇宙的虛擬本身其實正在變成我們更重要的一種存在方式,更重要的現實。
我還記得拉康有一個論斷:現實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詞語。——所以詞語本身正在變成我們的存在方式,如果我們只是把語言作為一種工具,像凳子一樣坐的工具,這種理解是膚淺的。我們現在都認為肉體是我們最重要的存在方式,其他一切都是為了滿足肉體的,我覺得這是不對的,詞語是最根本意義上的存在方式。人所有的感受、交流、愛恨情愁,都是依靠語言來傳遞的。肉體只是語言存在方式的外在延伸的一個器官,一個物理形式而已。
文革語言對當代中文的傷害
顧彬:我很想知道中國的文革語言為什麼會留下來。
歐陽江河:像50年代大學畢業的那一代人,受的教育其實是有很深重的文革文化痕迹。文革的語言其實是有一種,我舉個例子,波蘭有一個詩人也是獲得諾貝爾獎獲得者,他寫過一首詩說的是波蘭戰後蘇聯陣營統治下,從村長到黨的總書記在談到政治問題時、思想問題時,他們使用的語言,從口氣到思想的深度,到使用的語法、辭彙到智力上一模一樣,這就有點類似於中國從文革之間可能從大隊黨支部書記到市長、省長等人所用的語言、辭彙一模一樣。
當年的軍事化鬥爭已經給文革語言定了調,就是鬥爭、批判、罵人,把你一隻腳踩下去,讓你永世不得翻身等等。所有這些語言最深處的隱喻是來自鬥爭,來自戰爭狀態,而不是和平。所以那一批人只要在批評時,立即使用的語言、語法的那種緊迫感、嚴重性、語氣所使用的辭彙立即回到了文革那個時候。其實我可以很優雅的表達我的分量,他不懂這個分量,這就是語言水平導致生命質量的降低。
上次我在思想廣場與中國最偉大的男高音做對談,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一位美國的歌劇老太太把他弄到美國去,但後來把他弄得沒辦法生存。他與老太太決裂時,有一次老太太把他弄成非法移民,他在美國呆不下去了。他想給老太太表達憤怒時,就說:我必須用文革。他查了字典,把所有英語的髒字眼都查出來,說可以講兩個小時,老太太笑了,這些髒字加在一起,一點都不是罵人。後來他覺得要證明語言的狀態有兩點,一是點菜,一是罵的優雅,把對方罵的無話可說,這證明了他的語言水平。後來20年後,他給老太太打電話,氣得老太太直喘粗氣,這就是他的表達方式。文革把我們的憤怒都給規定了,憤怒都變成了一個意識形態,變成了一個統一的,一個自動話語的東西。這個人沒有自己的語言,自動進入文革語言體系,非常可怕。
其實文革語言對漢語的傷害甚至是犯罪,我們必須加以清除,肅清。我從語言,不從純政治的角度。這種傷害到了當代又進入到商業的、廣告的各種各樣的工具理性的,各種行話的混合後,包括我們講的影像語言、媒體語言、網路語言等等的影響,有時賦予我們語言一種更有活力的,更靈活的,更當代的特質。但如果我們完全聽憑其他元素的傷害和引領的話,有時會走向一個反面,有一個副作用,而且我們自己都認識不到。
提問環節
觀眾提問:我現在很擔心當代小學生對於漢語的使用。我曾經輔導過初一的學生寫作文,有一個小男孩的作文中充斥著一些現代成年人用的詞語,比如神馬都是浮雲。說教授是「叫獸」,比如這些人什麼都不缺,就是缺心眼。他還寫過「不能再多說了,說多了都是淚」。我覺得他表達自己的傷心沒有自己的詞語,我不知道怎麼引導他,去挖掘自己真實的內心情感。
歐陽江河:這個問題太有意思了,活生生的呈現了一個小孩開放的天真、乾淨的心靈。他在對自己表達時,接收的是一個時代性的特點。比如同樣表達自我感受的方式,絕對不會出現在20年前。我想也不會出現在20年後,所以他反映的恰好是我們這段時間媒體使用的語言。交流中間使用最多的網路的語言,你用的是「大人」的表達方式。所以「大人」的表達方式像投影一樣投在了這個小孩的意識層面的波紋里,所以他所有的自我表達只是反射這個時代灌輸給他,投射給他,強加給他的表面性。
那麼他的自我是什麼呢?他的自我只是簡單的接收和反射,這裡面沒有他的自我。
觀眾提問:語言的複雜程度代表人類智慧的複雜程度,每種語言都有各自的美,比如英語與倫敦腔與美語有不同的美感。我是客家人,現在在功利社會中,我們都在推廣普通話,下一代慢慢會把自己祖先說的語言忘掉了,在這種功利的時代,我們怎麼保護我們的語言,我們抵抗進步中的衰退?
顧彬:我們在母語外真的能學好其他語言,但你怎麼用是另外一回事。比如我小時候媽媽帶我到維也納去,我聽的第一種語言聽的是維爾納的地方語言,但是這個發音很軟,我在德國北方學的發音很硬、很粗,我沒辦法模仿他們。
現在寫作時我需要用比較特別的詞,我就經常與維也納人見面,偷走他們話語中特別的詞,還經常看、背誦他們的作品,這樣我就保留了他們的語言。
同時我還在使用中文,用漢語寫作,我的英文也還可以。如何保留這些語言?如果你不是每天複習的話,它們都會離開你。
所以你的問題我只能夠這樣回答:你每天應該練習,讓你原來聽到的、說的客家話,不要失蹤了,現在中國的滿語就已經快消失了,中國有些地方讓居民重新寫滿語,也會這樣會保住他們的語言。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語言使用得太少的話,就連我們最重要的母語也會面臨缺失。
(本文為現場速記整理,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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