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科學框架下心理學、邏輯學的交叉融合與發展(文本全文)
認知科學框架下心理學、邏輯學的交叉融合與發展(文本全文)
Convergence and Development of Psychology and Logic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Cognitive Science
原載:《中國社會科學》(京)2009年2期第25~38頁蔡曙山,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心理學系教授。(北京 100084)
內容提要:心理學研究感性認識形式,邏輯學研究理性認識形式。二者密切相關但卻長期分離。20世紀70年代中期,認知科學的建立和發展,為心理學和邏輯學的交叉融合提供了科學依據和學科框架。在認知科學的框架下,心理學與邏輯學交叉融合,產生了邏輯心理學和心理邏輯等新興學科。邏輯推理受心理因素的影響,是由人參與的、涉身的經驗科學。認知邏輯是邏輯學與認知科學交叉發展的新領域,其中心理邏輯、文化與進化的邏輯、神經系統的邏輯尤其值得關注。認知科學的發展將帶來一個學科綜合交叉、問題引領科學研究、科學研究引領學科建設、人才全面發展的新時代。 關鍵詞:認知科學/心理學/邏輯學/邏輯心理學/心理邏輯 20世紀40年代後,以後期維特根斯坦為標誌,西方哲學開始轉向以自然語言為基礎的哲學研究,語言哲學隨之誕生。一大批語言哲學家開始深入研究與心智有關的哲學問題,如精神與物質的關係(包括身心關係等)問題、心智和知識的結構問題、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知覺問題以及意識問題。50年代以後,喬姆斯基(N. Chomsky)的句法結構理論、米勒(G. Miller)的認知心理學、紐厄爾(A. Newell)、西蒙(H. Simon)和明斯基(M. L. Minsky)的人工智慧理論從不同的學科角度深入探索人類心智。與此同時,隨著電子顯微鏡、事件相關電位(ERP)和腦磁圖(MEG)技術的發明與使用,腦與神經科學對心智的研究也取得了重大進展。 在上述背景下,人們感到有必要將這些與心智研究的相關學科集中在一起,研究腦與神經系統是如何進行信息加工的。20世紀70年代中期,認知科學在美國正式建立。認知科學建立的三個主要標誌是:1977年《認知科學》期刊創刊;1978年斯隆報告(Sloan Report)論述了認知科學的技藝;1979年認知科學協會成立並召開第一次會議。 對認知科學有「廣義」和「狹義」兩種理解。狹義的理解是把認知科學當作心智的計算理論(CTM)。斯隆報告是認知科學狹義定義的典型:「認知科學研究智能實體與其環境相互作用的原理。」「認知科學的分支學科共享一個共同的研究對象:發現心智的具象和計算能力,以及它們在腦中的結構和功能表象。」①廣義的理解是在上述研究領域的基礎上,增加一些相關學科。典型的廣義認知科學定義由諾曼(D. Norman)給出:「認知科學是將那些從不同觀點研究認知的追求綜合起來而創立的新學科。認知科學的關鍵問題是研究對認知的理解,不論它是真實的還是抽象的,是關於人的還是關於機器的。認知科學的目標是理解智能和認知行為的原則,它希望通過這些研究導致更好地理解人類心智,理解教和學,理解精神能力,理解智能裝置的發展,而這些裝置能夠以一種重要的和積極的方式來增強人類的能力。」② 筆者主張對認知科學採用最簡明、最本質的理解。我們可以先定義認知,從而定義認知科學。從腦和神經系統產生心智(mind)的過程叫認知(cognition)。認知科學(cognitive science)就是研究心智和認知原理的科學。認知科學由哲學、心理學、語言學、人類學、計算機科學和神經科學6大學科支撐,是迄今最大的學科交叉群體,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數千年來人類知識的重新整合。認知科學的誕生,為眾多學科的交叉融合提供了可能的框架,也預示著一個新的科學綜合時代的到來。 本文考察在認知科學的綜合框架下,心理學與邏輯學這兩個長期分隔的學科如何重新交叉融合併得到創新發展的?心理學與邏輯學統一性的基礎是什麼?心理學何以能在認知科學背景下逐漸發展成為顯學?我們對認知科學能夠寄予什麼期望?本文試圖通過對心理學與邏輯學交叉融合的學理基礎、歷史演進和內在關係的探討,回答上述問題;同時分析認知科學的一些新領域並展示其未來的發展趨勢。 一、心理學與邏輯學的分離與重新融合 在人類知識體系中,也許沒有哪個學科像心理學與邏輯學那樣既密切相關,又如此嚴重隔離。值得玩味的是,這種相關和隔離不僅體現在這兩個學科的學理關係之中,而且也體現在這兩個學科的歷史發展之中。我們只有對這種現象提出合理的解釋,才能找到這兩個學科交叉融合的根據。 (一)從認識形式看心理學與邏輯學的關係 人類認識從低級到高級的形式依次是:感覺、知覺、表象;概念、判斷、推理。前三種被稱為感性認識形式,是心理學研究的對象;後三種被稱為理性認識形式,是邏輯學研究的對象。所有這些形式都是哲學認識論研究的對象,分別被統稱為認識的初級階段和高級階段。因此,心理學和邏輯學不僅在學理上密切相關,在科學發展史上它們也都曾經孕育和生長於哲學的母體之中。 我們可以用下面的圖示來說明心理學、邏輯學、哲學以及認知科學這幾個研究對象的關係。從這個示意圖我們可以看到一些重要關係: 首先是心理學、邏輯學、哲學和認知科學的關係。左邊的三角形說明:認識是從感覺開始的,感性認知是理性認識的基礎。右邊的圖表說明各種認識形式之間以及它們與心理學、邏輯學和哲學之間的關係。心理學研究認識的低級形式,包括感覺、知覺和表象。邏輯學研究認識的高級形式,包括概念、判斷和推理。左邊三角形中向上的箭頭具有多重含義。首先,它說明人的認識是從低級向高級發展的,低級的認識形式有待於發展到高級的認識形式,高級的認識形式包容著低級的認識形式。其次,它說明低級的認識形式與人的身體直接相關,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生理活動;高級的認識形式與人的精神相關,更多的是一種精神活動。例如,感覺和知覺是一種生理活動,這種低級的認知方式甚至連動物也具有;而憑藉語言進行的判斷和推理是一種精神活動,這種高級的認知方式只有人類才具備。其三,越是高級的認識形式,其抽象程度超高,越是屬於精神活動的範疇,其個體差異性也越小;越是低級的認識形式,其抽象程度越低,越是屬於生理活動的範疇,其個體差異性也越大。後面兩種意義,已經越出哲學領域,進入了認知科學的領域。箭頭表示哲學是認知科學的來源學科之一。圖1 心理學、邏輯學、哲學以及認知科學關係圖 其次是精神與身體的關係、意識與無意識的關係。從腦與神經系統產生心智的過程叫認知。認知科學是研究認知規律的科學。作為認知科學分支學科之一的心智哲學,其最為經典、深刻和持久的問題是精神與身體的關係問題。精神和身體的關係問題與哲學史上持久不衰的心身關係問題密切相關,它來源於心身關係問題,同時又融入現代科學特別是神經科學的研究成果。需要指出的是,認知不同於傳統哲學所講的認識。傳統哲學認識論是在主客體對立的框架下建構的,理性認識與感性認識是對立的。因此,邏輯學與心理學也是對立的,就像弗雷格所主張的那樣。在這個框架下,研究精神活動初級形式的心理學理所當然地被排斥在邏輯學之外。認知科學建立以後,這個傳統的、哲學思辨的、缺乏實驗事實支持的論斷被推翻了。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約翰遜(Mark Johnson)在《體驗哲學:涉身心智及其對西方思想的挑戰》一書開篇的三個論斷是:「心智在本質上是涉身的」、「思維大多數是無意識的」、「抽象概念大部分是隱喻的。」③這三個論斷被稱為認知科學的三大發現。在認知科學的框架下,心身重新被統一起來,人的精神活動和身體活動(主要是腦的活動)重新被統一起來,甚至精神活動中的意識行為和無意識行為也重新被統一起來。認知科學誕生以後,由於研究領域的交叉,發生了眾多學科的交叉和融合。例如,哲學發生了認知轉向,即哲學與認知科學的交叉融合,其結果是心智哲學的誕生。心理學與邏輯學也重新融合起來,其結果是心理邏輯學和邏輯心理學的誕生。 再次是認知、語言與認識的關係。認知與認識的主要區別在於,傳統哲學認識論是在主客體對立的框架下討論認識主體與客體(世界)的關係。這種認識論不需要也不可能用科學實驗的方法來加以驗證,而僅僅是一種哲學的思辨。邏輯實證主義試圖改變這種認識方法,它通過人工構造的語言和邏輯系統,分析傳統哲學的概念、命題和論證,試圖解決傳統哲學的問題,而將它不能解決的問題斥之為形而上學問題。這種方法導致分析哲學的誕生,並引領西方哲學風騷數十年,形成席捲西方學術的形式化風潮。哥德爾1931年證明不完全性定理和維特根斯坦後期建立語言遊戲論以來,哲學家們認識到人工語言和形式系統的局限,重新返回自然語言,語言哲學由此誕生。語言哲學是不同於傳統哲學和分析哲學的又一次哲學變革,它改變了哲學的話語體系和敘述方法。語言哲學認為,認識主體無法直接達到客觀世界,除非通過使用語言。語言哲學按照句法學、語義學和語用學的三分框架來研究語言和哲學。在這種研究框架下,哲學家看到的並不是客觀世界,而是經過語言描述的客觀世界;哲學家也不可能直接去改變世界,而只能通過語言建構社會現實來改變世界。④以後期維特根斯坦為標誌,語言哲學又在西方哲學中引領風騷數十年。 20世紀70年代中期隨著認知科學建立而誕生的心智哲學,不再將語言活動看作哲學的對象,而把語言活動看作心智活動的反映,心智活動才是哲學的對象。心智哲學吸收認知科學特別是認知神經科學的積極成果,這些成果包括:人的認知過程就是人腦加工信息的過程;感覺是信息的獲取;知覺和認識是賦予意義的信息解釋;學習和記憶是信息的存儲和修正;思維和意識是信息的使用和反芻;決策是對外界的未來狀態和行為結果的預測;運動控制是行為的引導;語言則是交際的工具,這種交際包括人際溝通、人機交互以及人和環境之間的信息交換等等。心智哲學是從傳統哲學、分析哲學、語言哲學發展而來的,它們是一脈相承的。關於心智的三個經典的哲學問題是:精神與物質的關係問題(包括心身關係問題、二元論的問題);心智和知識的結構問題(包括唯理論和經驗論以及兩者的關係問題);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知覺問題(包括自我與他心的問題)。傳統哲學和語言哲學中這些經典的問題雖然包含著心智哲學的種子,但它們畢竟不是心智哲學。心智哲學的問題是從傳統哲學和語言哲學發展而來的,但它又區別於以往的任何一種哲學理論,有它自己特殊的研究對象。心智哲學不僅關注和研究與心智和語言相關的認知現象(它們被稱為高階認知),也關注和研究與身體和無意識相關的認知現象(它們被稱為低階認知)。這樣,在心智哲學中,邏輯學和心理學不僅可能而且已經重新融合起來了。 (二)從認識史看心理學與邏輯學的分離和融合 認知科學誕生以前,心理學與邏輯學的共同基礎是哲學。很多著名哲學家一身而二任,同時也是具有重要影響的心理學家。在赫根漢(B. R. Hergenhahn)的《心理學史導論》中所闡述的從古希臘到近代的泰勒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奧卡姆的威廉、培根、洛克、休謨、笛卡爾、康德、黑格爾等都是哲學家兼心理學家。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對話錄》、亞里士多德的《論靈魂》、奧古斯丁的《懺悔錄》等著作都被當作西方心理學史上的重要文獻。該書第一章列出的「心理學中的永恆問題」可以說也是「哲學的永恆主題」。其中,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古希臘百科全書式的哲學家、邏輯學家、科學家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的哲學著作,特別是認識論,系統地論述了靈魂、因果論與目的論、感覺、常識、被動理性與主動理性、記憶與回憶、想像與夢、動機與幸福、情緒與選擇性知覺等心理學問題。他的《論靈魂》一書,被認為是心理學的開山之作。亞里士多德在他的靈魂學說也就是心理學中,將靈魂分為植物的靈魂、動物的靈魂和理性的靈魂三種從低到高的層級,理性的靈魂是人類所特有的。他還把理性分為被動理性和主動理性兩種形式,被動理性具有綜合經驗的作用,它使日常生活有效進行,但它不能使人理解本質或第一原理。從一個人的大量經驗中抽象出來的第一原理,只能通過主動理性才能獲得,它被認為是思想的最高形式。靈魂的主動理性為人類設定了最高目的,這就是隱德來希(entelechy)。隱德來希使事物朝著預定的方向運動或發展,直到完全實現它的潛能。在這裡,我們看出,作為一位邏輯學家,亞里士多德為他的靈魂學說即心理學設置了最終原因或最高目的,它相當於邏輯學的公理——「不動的推動者」。但這個不動的推動者並不是神,而是邏輯必然性。這樣,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哲學、邏輯學和心理學就完美地統一起來了。 布倫塔諾(Franz Brentano)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著名的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在心理學上,他認同馮特關於實驗心理學有其局限性的觀點,認為過分強調實驗會分散研究者對重要問題的注意力。但他不同意馮特的心理元素論,認為對心理元素的研究僅僅是一種靜態的心理學。布倫塔諾主張心理學研究應該強調心理過程而不是心理內容。關於心理,重要的不是它裡面有什麼而是它做了什麼。布倫塔諾的這種理論被稱為意動心理學(act psychology),其核心概念是「意向性」(intentionality)。意向性概念指心理意動總是指向某物,即心理意動包含物理世界的某物或某種心理意象即觀念。在這種框架下,我們就區分了看見紅色和被看見的紅色這兩個不同的內容,前者是一種心理意動,而後者是這個心理意動指向的外界事物。由此可見,意動心理學重在理解心理機制而不是它的元素,它是處理心理過程和物理事件之間關係的心理學。 布倫塔諾著述不多,但不論在心理學上還是在哲學上他對後世的影響都非常大。像所有偉大的佈道者一樣,布倫塔諾相信口頭交流才是最重要的。他在心理學和哲學上的重要影響都是通過他的學生或受過他的影響的人來實現的。他的這些得意門生包括音樂心理學的奠基人斯頓夫(C. Stumpf)、現象學大師胡塞爾、精神分析學派的領袖弗洛伊德、波蘭邏輯學派的創始人塔斯基等等。史密斯說:「一群布倫塔諾的學生……可以說……幾乎囊括了歐洲大陸20世紀所有最重要的哲學運動。」⑤布倫塔諾的不同尋常之處在於,在他的學說中,心理學、數學、邏輯學、哲學協調一致,歸於一體。這就使得我們在追溯心理學、哲學與邏輯學的統一直至認知科學起源時,布倫塔諾都具有重要地位。 美國早期的心理學似乎重演了這段歷史。薩哈金(W. S. Sahakian)將美國早期心理學分為四個階段:道德哲學和心靈哲學階段(1640-1776),這個時期的心理學與倫理學、哲學和神學結合在一起。洛克的《人類理智論》(1690)成為心理學的標準讀物。羅巴克(A. A. Roback)在《美國心理學史》對這一時期的美國心理學評價道:「心理學為邏輯而存在,邏輯為上帝而存在。」⑥理智哲學階段(1776-1886),這個時期主要受英格蘭常識哲學的影響,這種常識哲學具有神學的意義,但上帝的存在和性質並不需要得到邏輯的證明。這個時期的心理學教科書開始涉及知覺、記憶、聯想、注意、語言、思維之類的主題,心理學逐步脫離哲學和神學,成為獨立的學科。美國的文藝復興階段(1886-1896),這個時期心理學從宗教和哲學中完全獨立出來,成為一門經驗科學,主要標誌有杜威的《心理學》(1886)、詹姆士的《心理學原理》(1890)相繼出版;《美國心理學雜誌》(1887)創刊;鐵欽納在康奈爾大學開始其有巨大影響的構造主義課程(1892)。 近代以來,更多的心理學家致力於使心理學成為科學。例如,費希納指出物理刺激以幾何級數增加時,感覺強度以算術級數增加。他提倡用極限法、恆定刺激法、調整法來探索心身關係,開創了心理物理學的研究。馮特和詹姆士幾乎同時建立了心理學實驗室,馮特的實驗室用於研究,詹姆士的實驗室用於教學演示,這標誌著哲學心理學向科學心理學的過渡。此外,眾多科學取向的心理學家都為心理學的科學化作出了努力。但是,心理學究竟是不是科學,自亞里士多德以來一直是爭論不休的問題。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20世紀著名的哲學家和邏輯學家維特根斯坦不僅研究心理學,還將心理分析應用到他所建立的語言遊戲論中。二戰以後,維特根斯坦曾有幾年時間自願到奧地利農村擔任小學教師。在這幾年中,維特根斯坦集中研究了語言學習、原始語言以及私人語言等問題。他曾經問自己:「我是在研究兒童心理學嗎?」巴特利認為,導致晚期維特根斯坦哲學轉變的兩個主要的原因:一個是特拉騰巴赫兒童心理學實驗,另一個是他意識到某人所作出的一個手勢是不能分析的。維特根斯坦使用「語言遊戲」來表示其後期理論。在《哲學研究》的前6節中,維特根斯坦一一考察了在命名、原始語言、兒童語言學習、語言使用和交流中所出現的語詞,在隨後的第7節他總結說,兒童學習他們的母語的各種遊戲稱之為語言遊戲,有時也將原始語言稱為語言遊戲,給石料命名或者跟著某人重複詞的過程也可以叫作語言遊戲。而最有普遍性的語言遊戲則是指語言行為。這樣,維特根斯坦就從早期的邏輯圖像論進入到他後期的語言遊戲論。語言不再被當作世界的圖畫,而是心智(mind)的規則。 20世紀30年代後期,維特根斯坦開始寫作《哲學研究》,該書的第一部分完成於1945年,第二部分完成於1949年。在此期間,維特根斯坦對心理學哲學作了大量認真系統的研究,寫下了大量的手稿。後來根據這些手稿編輯成《心理學哲學評論》(1946-1947)和《關於心理學哲學的最後著作》(1948-1949)。這兩本書的部分內容被包括在《哲學研究》中。特別是第二本著作,它有一個副標題是「關於《哲學研究》第二部分的預備性研究」。本書有很多節都是與《哲學研究》第二部分和《心理哲學評論》互相參照的。在本書中,維特根斯坦提出語言的意義與使用者的心理狀態相關,而這種心理狀態是語境的一部分。例如,當我在一個特殊的語境中說出「我害怕」這個語句時,它到底是由於害怕而產生的心理行為,還是僅僅在描述一種心理狀態呢?維特根斯坦認為,這兩種理解是非常不同的。維特根斯坦對自然語言的這種分析,直接導致其後的奧斯汀(J. L. Austin)等人的言語行為理論的建立和語用學的發展。維特根斯坦所觀察到的視覺兩可圖,如著名的鴨兔圖和兩可立方體,至今仍然是心理學和認知神經科學研究的對象。 可以看出,維特根斯坦後期的轉變不僅是語言基礎的轉變——從理想語言轉到自然語言,也是分析方法的轉變——從單純的語言分析轉到語言分析與心理分析的結合。我們甚至可以說,維特根斯坦是從心理分析進入語言遊戲論的,即語言遊戲論等於自然語言分析加心理行為分析。 巴特利認為,維特根斯坦後期思想與著名兒童心理學家、維也納大學哲學教授卡爾·彪勒(Karl Bühler,1879-1963)的主要思想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都反對心理學原子主義和邏輯原子主義,並以構造主義或完型主義取代原子主義;主張徹底的語言約定論和「無形象思維」⑦的觀念,⑧反對本質主義學說。可見,在維特根斯坦身上,心理學、邏輯學、哲學同樣得到了完美的統一。 從以上分析看出,心理學與哲學、心理學與邏輯學、心理學與科學的關係始終處於分離與融合交替的狀態。而相關學科是否接受心理學,或心理學是否被相關學科接納,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研究者的個人偏好。可以說,在認知科學建立以前,不僅上述學科的交叉不存在合理的框架,相關領域的交叉研究也沒有科學合理性的根據。 (三)心理學與邏輯學交叉融合的認知科學基礎 認知科學誕生以後,心理學與哲學、心理學與邏輯學、心理學與其他相關科學才算找到了統一的基礎和根據。下面我們就來分析這種關係。 1.哲學、心理學、語言學、人類學、計算機科學和神經科學在認知科學框架下的統一 認知科學的學科關係如圖2所示。它清楚地說明,哲學、心理學、語言學、人類學、計算機科學和神經科學在認知科學的框架下不可避免發生了關聯和交叉。首先,這六大學科與認知科學交叉,生長出心智哲學、認知心理學、認知語言學(語言與認知)、認知人類學(文化、進化與認知)、人工智慧和認知神經科學六大分支學科;其次,這六大學科之間互相交叉,又生長出①控制論、②神經語言學、③神經心理學、④認知過程模擬、⑤計算語言學、⑥心理語言學、⑦心理學哲學、⑧語言哲學、⑨人類學語言學、⑩認知人類學;(11)腦進化等眾多的交叉學科。
圖2 認知科學與相關學科關係圖⑨ 從這裡我們還可以看出,在認識科學框架下,心理學也不可避免地與其他學科發生了交叉和關聯。例如,心理學與哲學的交叉形成心理哲學;與語言學的交叉形成心理語言學或語言心理學;與人類學交叉形成認知人類學;與計算機科學交叉形成認知過程模擬;與神經科學交叉形成神經心理學等等。 但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如果我們從邏輯學的角度來考察它在認知科學背景下的發展,我們還將看到更多有意思的深刻變化。 2.邏輯學在認知科學的框架下形成的新研究領域和學科群 如果把圖2的認知科學六角形放到現代邏輯的背景中,我們看到的是現代邏輯與認知科學交叉所得到的新的研究領域和學科群體,我把它叫作「認知邏輯」(cognitive logic)。所謂認知邏輯,就是用認知科學的框架對現代邏輯各學科「重新洗牌」,即現代邏輯背景加認知科學框架等於認知邏輯。 建立認知邏輯的動機是使當代邏輯的發展適應認知科學的需要。認知邏輯包括哲學邏輯、心理邏輯、語言邏輯、文化與進化的邏輯、人工智慧的邏輯和神經網路邏輯。這些學科,有的已經存在,如哲學邏輯、語言邏輯、人工智慧的邏輯,其歷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與認知科學的萌芽同步;有的正在發展,如心理邏輯、神經網路邏輯,其發端於20世紀70年代中期,與認知科學的建立同步;有的雖然尚未開展,但預計將來可以得到發展,如文化與進化的邏輯等等。 認知科學的建立,開啟了學科大交叉、大融合的時代,我們可以稱這個時代為「綜合的時代」,以區別於上世紀「分析的時代」;認知邏輯的建立,則開啟了當代邏輯學發展的新時代,邏輯學告別20世紀上半葉局限於數學基礎研究和數學推理的狹隘路子,走上了作為多學科共同工具的廣闊的發展道路。其中,心理邏輯的建立,結束了弗雷格所主張的將邏輯學與心理學分離的局面。 3.心理學和邏輯學的交融是值得注意的新興研究領域 現在我們看到,在認知科學發展的背景下,心理學與邏輯學這兩個彼此分隔的學科終於結合起來了。 但這一次,心理學不再需要為自己的科學性和合理性辯護。因為,認知科學的發展已經為它作了這種辯護。在認知科學的框架下,人類認知既有與語言相關的理性思維和邏輯推理的部分(高階認知),也有與身體相關的感性認知和無意識的部分(低階認知)。前者屬於邏輯學的範疇,後者屬於心理學的範疇。這樣,邏輯學與心理學就自然而且必然地統一起來了。著名心智哲學家、認知科學第二代領袖人物萊考夫的三大發現:心智的涉身性、思維的無意識性和抽象概念的隱喻性將認識的這兩端重新結合在一起。 心理學與邏輯學的交叉和融合產生了邏輯心理學和心理邏輯這樣一些重要的新興領域,它們的發展與認知科學同步。在短短30年間,心理學與邏輯學的交叉領域取得了一系列的新進展。不論是從兩者合合分分的歷史看,還是從兩者若即若離的關係看,我們都可以期待兩者結合可能產生的新成就。 二、心理學與邏輯學交叉融合的兩種形式 在認知科學發展的背景下,心理學與邏輯學的交叉融合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那麼,這種統一和交融又是如何進行的呢?從目前的發展看,可能的交叉融合形式有兩種即邏輯心理學(logical psychology)和心理邏輯學(mental logic)。 (一)邏輯心理學 邏輯心理學以邏輯要素為自變數,心理要素為因變數。或者說,邏輯心理學把邏輯思維映射到人的心理活動當中去。因此,邏輯心理學把人的心理活動看作是某種形式的邏輯推理的反映,它認為人的心理行為受邏輯思維或邏輯推理的影響。 邏輯心理學具有以下特徵:其一,邏輯心理學是心理學,是邏輯因素的心理函數。其二,邏輯心理學以邏輯要素為自變數,心理要素為因變數。其三,邏輯心理學認為,人的心理行為受其邏輯思維或邏輯推理的影響。 從大腦或神經系統產生心智的過程即認知。與腦和神經及身體相關的認知形式稱為低階認知(lower order cognition),與語言相關的認知形式稱為高階認知(high order cognition)。低階認知研究與身體相關的認知形式,包括感覺、注意和意識、知覺、表象、物體識別、記憶等等;高階認知研究與語言相關的認知形式,包括語詞(概念)與分類、命題(語句)和知識、推理與決策、問題解決、創造性思維等等。由於語言具有民族性和社會性,高階認知還被廣泛應用於經濟、社會、政治、法律、教育、國防等一切與語言的使用有關的領域。 除感覺之外,認知心理學基本覆蓋了低階認知和高階認知的全部內容。另外,認知心理學並不特別研究人的心理與行為之間的關係,除非這種行為是與認知相關的。這樣,認知心理學就與其他心理學分支相互區分開來。 邏輯心理學研究概念、判斷、推理這些邏輯元素如何影響心理學的效果。概念或語詞的元素包括主詞、謂詞、關係詞、模態詞、量詞等等;判斷或命題的元素包括直言判斷、關係判斷、假言判斷、選言判斷、聯言判斷等等;推理元素包括直接推理、三段論、假言推理、選言推理、聯言推理、謂詞邏輯(量詞推理)、歸納推理、類比推理等等。邏輯心理學將這些邏輯元素作為自變數,研究它們在人的心理活動中引起的反應和規律。 邏輯心理學是一個鼓舞人心的領域,但目前僅有少量以「邏輯心理學」為題的論文,沒有專門的研究著作。我們期望在這個領域有更多的成果問世。 (二)心理邏輯(學) 心理邏輯(學)是邏輯學,以下簡稱心理邏輯。心理邏輯以心理要素為自變數,邏輯要素為因變數。換句話說,心理邏輯把人的心理活動看作是一種邏輯思維,或者說,把人的心理活動映射到邏輯推理當中去。因此,它認為邏輯思維或邏輯推理受心理因素的影響。 心理邏輯有以下特徵:其一,心理邏輯以心理要素為自變數,以邏輯要素為因變數。其二,心理邏輯是邏輯學。心理邏輯是心理因素的邏輯函數。其三,邏輯思維或邏輯推理受心理因素的影響。 沃森(P. C. Wason)有一個非常著名的、經典的選擇任務實驗,可以充分說明心理邏輯的這種特徵。實驗任務是這樣設計的:有一副紙牌,其中每張都是一面印著大寫英文字母,另一面印著阿拉伯數字。被試要求在呈現的四張紙牌中翻開盡量少的幾張,以檢驗(證實或推翻)下面的規則: R1 如果紙牌的一面是輔音字母,則它的另一面是奇數。 這樣就可以用很多組紙牌來作充分條件假言推理的測試,如S3A2,EK69,AB47等等。例如,在S3A2這一組中,如果翻開S,表明被試懂得使用肯定前件式;如果翻開2,表明被試懂得使用否定後件式——這兩種都是正確的推理形式。如果翻開3,表明被試使用了肯定後件式;如果翻開A,表明被試使用了否定前件式——這兩種是錯誤的推理形式。下面是馬庫斯和里普斯(Marcus and Rips,1979)實驗的統計結果:
圖3 充分條件假言推理四種模型正確率對照圖 有將近100%的被試懂得使用肯定前件式的有效式進行推理。但只有約50%的被試使用否定後件的有效形式,這表明很多人感到否定後件式要困難得多。儘管在邏輯學中將肯定前件式(Modus Ponens,MP)和否定後件式(Modus Tollens,MT)看作是同樣正確和等價的推理形式,但大多數人並不這樣認為。在這個實驗中,有超過一半的人使用了肯定後件和否定前件的錯誤推理形式,前者佔33%,後者佔21%。其原因何在? 這是因為在規則R1中,「輔音字母」和「奇數」得到了表徵,而「非輔音字母」和「非奇數」卻沒有得到表徵。所以,在有效的推理模式中,選擇翻開輔音字母的比選擇翻開偶數的要多;而在無效的推理模式中,選擇翻開奇數的又比選擇翻開母音字母的要多。這就表明,人們在進行推理時受到心理因素的影響。也就是說,邏輯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邏輯不是心理無關的而是心理相關的。 有趣的是,如果我們將推理規則和推理任務稍稍改變,推理的成績也會受到影響。請看下面的規則: R2 如果一個人在公開場合喝酒,他一定超過法定年齡(18歲)。 現在要求被試設想自己是一名警察,他走進一家酒館要檢查是否有未成年人在違法飲酒。推理任務設計為要求被試在四張紙牌中翻開一張或幾張以完成他的工作。這四張牌分別是:(1)喝酒;(2)喝可樂;(3)16歲;(4)22歲。 這個選擇任務與前面的選擇任務在推理的邏輯形式上是完全一樣的。但前者較為抽象(稱為抽象的沃森選擇任務),而後者較為具體(稱為具體的沃森選擇任務)。實驗結果,使用肯定前件式(MP)的成績在兩種選擇任務中沒有改變,而在具體的選擇任務中,使用否定後件式(MT)的成績卻大大提高。即使在抽象選擇任務中不能完成MT的被試中,在具體的選擇任務中仍有高達72%的人給出了正確答案(Griggs and Cox,1982)!⑩這個實驗說明,推理所涉及的情景和人們的經驗同樣影響推理的結果! 1966年以後,沃森選擇任務實驗被人們以種種不同的方式重複進行,其結果都是,人們的推理受到心理因素、推理情景和特殊經驗的影響。研究心理因素如何影響邏輯推理逐漸成為一個新的邏輯領域,這就是心理邏輯。在筆者給出的認知邏輯研究框架中,心理邏輯是認知邏輯的一個分支,它們在認知科學研究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三、問題討論和簡要結論 最後,本文討論幾個重要問題,並給出我們的回答。 (一)心理學何以能夠在認知科學背景下發展成為顯學? 心理學發展的歷史表明,心理學在很長的時間內曾經寄生於哲學,近代以來又試圖寄生於科學。但在認知科學建立以後的短短30年間,心理學從一個艱難爭取自己生存地位的邊緣學科逐漸變為與認知科學緊密相關的「顯學」,其中的緣由要由認知科學和心理學的共同本質來說明。 從本質上說,認知科學與20世紀甚至更早期的科學和哲學的原則是背道而馳的。認知科學建立之前的科學理論,包括邏輯學、數學、物理學等都以尋求普遍原則為己任,哲學則尋求更具普遍性的「第一原理」。 但是,具有普遍性的科學和哲學卻回答不了這樣簡單的問題:如果科學和哲學(邏輯)的原則是普遍的,並且我們都是按照科學和哲學(邏輯)的原則來思維,例如,我們都是按照相同的邏輯模式和數學公式來進行思維和運算,那麼,為何我們面對同一現象卻會得出不同結論,面對同一問題卻會有不同的解決方案呢? 認知科學就是試圖要解決這一個體差異性問題。所謂認知,就是大腦和神經系統產生心智(mind)(11)的過程。因此,不僅人具有心智,動物也具有某種心智。但人的心智與動物心智又有極大的不同。動物的認知是一種基於本能的簡單信號系統的刺激—反應模式;人類的認知是一種由意向主導、基於語言系統加工的複雜的認知模式,一種包括語言、心理、生理、情感、社會、邏輯和哲學等諸要素交互關係的機制。由於人也是動物,所以人的認知模式中也有動物和進化的機制。認知科學建立以後,在與其相關的各個方向產生了心智哲學、認知心理學、語言與認知、認知人類學、認知計算機科學即人工智慧和認知神經科學,它們分別對各種相關的認知模型進行研究。 既然心智是大腦的功能,那麼心智就是涉身的,因為腦是身體的一部分。由於不同的動物有不同的進化路線,它們的腦和神經系統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不同的動物之間以及動物與人之間的心智就具有不同的特徵。動物中的同一物種,譬如人,其不同的種族之間在認知模式上也存在重要的區別。例如,東方人的認知模式與西方人的認知模式具有不同特徵;同是中國人,南方人與北方人的認知模式也是有差異的。甚至同卵雙胞胎,這種在遺傳學上最為相似的個體之間,其認知模式也存在差別。最近的研究表明,西方人容易接受以反事實條件為前提的演繹推理(佔96%),而中國人卻難於接受這種推理(僅佔6%)。 心理學具有與認知科學類似的學科性質和學科目標。在學科性質方面,心理學與認知科學的相似之處有兩點,一是它的涉身性,二是它的經驗性。心理學的涉身性又可以從兩個方面看。首先,心理學的對象也是心智,而心智的涉身性已如前所述。其次,從圖1給出的心理學、邏輯學、哲學以及認知科學關係看,與邏輯學相比,心理學屬於認識的低級階段,它與身體的聯繫當然也就更加緊密。在學科目標方面,心理學也要解決認識和認知的個體差異性問題。過去人們認為,心理學以變化萬端、各不相同的人的心理活動作為研究對象,它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規律,也不可能是客觀的。因此,心理學不可能成為科學,正如藝術不可能成為科學一樣。自從認知科學創立以來,那種認為科學僅僅是尋求普遍規律的看法改變了。人們認識到,科學不僅要探索人類認識的普遍原理,也要探索人類認識的個體差異。心理學探尋個體差異性的學科特徵,使它從一開始就被認知科學接納。心理學成為認知科學的一部分,當然也就成為科學的一部分。 認知科學的發展史也證實了這一點。1956年前後,喬姆斯基的句法結構理論、米勒的認知心理學、紐厄爾和西蒙的人工智慧理論相繼創立。這些學科的創立被看作是認知科學誕生的前兆,並最終導致認知科學在1975年正式建立。 心理學與認知科學所具有的邏輯(學理)和歷史的一致性,使得它們在半個多世紀以來互相依存、互相促進、共同發展。在這個過程中,心理學逐漸成為顯學;同時,認知心理學也逐漸發展成為當代心理學的主流。 (二)邏輯學和其他普遍科學如何從認知科學中吸取營養? 認知科學的誕生,向尋求普遍真理的邏輯學和哲學等學科提出了挑戰,甚至對以演繹和理性為基礎的整個西方思想提出了挑戰。這裡僅以邏輯學為例,分析以普遍知識為原則的學科應該如何應對這種挑戰。 邏輯學的推理模式如三段論、假言推理、命題邏輯和謂詞邏輯曾經被認為是普遍原則。似乎這些原則不僅適合於古希臘人,也同樣適用於現代歐美人,甚至也同樣適用於現代中國人。面對這樣與時間和空間無關的「永恆的宇宙真理」,人們似乎並沒有想過,同樣作為邏輯三大發源地的中國和印度在近代之前並沒有接觸過古希臘和近代西方的邏輯學,但這兩個民族同樣能夠正確思維和成功交際。那麼,為何三大邏輯中唯有源於古希臘的西方邏輯具有普遍性或「優先權」?我認為,一個重要原因是近代科學的興起。近代科學以西方的演繹邏輯和歸納邏輯為依據。以尊崇普遍原則為特徵的理論科學與以演繹為特徵的西方經典邏輯十分吻合;以經驗事實為基礎的實驗科學,其方法是歸納邏輯。而以經驗和類比為特徵的中國邏輯在現代科學中並沒有得到相應地位。 認知科學建立以後,上述邏輯觀和方法論受到了質疑。萊考夫認為,認知科學已經摧毀了長期以來關於人的推理和預測能力的假定。萊考夫和約翰遜在《涉身哲學:被體驗的心智及其對西方思想的挑戰》一書中提出的三個重要命題被認為是認知科學的三大發現,即「心智是體驗的」、「思維是無意識的」和「抽象概念是隱喻的」。而認知科學的發現提示了對「人是什麼」這一根本問題的全新的和詳盡的理解。根據萊考夫和約翰遜的看法,無論是靈與肉完全分離的笛卡爾哲學意義上的人,還是按照普遍理性的律令而具備道德行為的康德哲學意義上的人,無論僅依靠內省而具備完全了解自身心智的現象主義意義上的人,還是功利主義哲學意義上的人、喬姆斯基語言學意義上的人、後結構主義哲學意義上的人、計算主義哲學意義上的人以及分析哲學意義上的人,實際上都不存在。(12)認知科學的發現在中國邏輯而不是西方邏輯那裡得到更好的說明。例如,隱喻的邏輯方法是類比,而中國古代和現代邏輯中都包含著豐富的類比推理的素材。認知科學的誕生,揭開了中國邏輯的新紀元。 在認知邏輯的學科框架下,邏輯學可以從認知科學那裡吸收哪些有益的營養呢? 哲學邏輯。它包括經典邏輯的擴充與變異,以及以此為基礎的與傳統哲學問題有關的邏輯系統。哲學邏輯的發展為我們提供的思想和借鑒是:放棄邏輯學作為「思維立法者」的立場。推理的邏輯模式(句法形式或語義模型)只是邏輯學家規定出來的理想模式,並不是實際發生的推理模式。邏輯是工具,而工具是人為的,並且工具不能只有一種。每一種邏輯理論都只是它適用領域內的相對真理體系,沒有「絕對的邏輯真理參照系」。試圖以某一種邏輯理論作為絕對的邏輯標準,或者試圖用一種邏輯取代其他邏輯,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在實踐上是有害的。 語言邏輯。它是邏輯回歸於自然語言以後產生的結果,吸收了數學邏輯、模態邏輯、多值邏輯等形式邏輯的研究方法。語言邏輯為我們提供的指導是:關注邏輯與語言的聯繫,特別是與自然語言的聯繫;關注邏輯在日常語言和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邏輯模式不是與人無關的抽象模型或教條,它是活生生的,是供人使用的,是為人服務的。因此,邏輯學要關心人。邏輯學不僅要關注語言符號的系統結構(句法學),也要關注語言符號的指稱和意義(語義學),更要關注語言的使用者和使用環境對語言的意義的影響(語用學)。 心理邏輯。它是邏輯學與心理學交叉產生的新興學科。心理邏輯給我們的啟示是:人的心理狀態影響邏輯思維(心理邏輯),同時,邏輯思維也影響心理過程和心理狀態(邏輯心理學)。心理邏輯在心理學和邏輯學之間架設了橋樑,這就突破了自弗雷格以來在心理學和邏輯學之間人為設置的障礙。心理學和認知科學是涉身的,認知邏輯也是涉身的,從而邏輯也是涉身的。心理邏輯使我們更深刻地理解萊考夫的著名論斷:「心智與生俱來是被體驗的;思維通常是無意識的;抽象概念大多數是隱喻的。」 文化與進化邏輯。它是邏輯學與文化人類學交叉產生的新興學科,它研究人類文化和進化的邏輯特徵以及不同文化背景對邏輯思維的影響。文化與進化的邏輯為我們提供的思想方法是:邏輯具有民族和文化的差異。例如,東西方邏輯就具有很大的差異性。西方邏輯崇尚理性和演繹的原則,東方邏輯重視經驗、歸納和類比方法。但反映不同文化背景和具有民族差異性的不同的邏輯體系並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互相補充和彼此兼容的,它們服從人類共同的認知原則。重視經驗和個體差異性的認知科學的發展為中國邏輯帶來機遇,我們應該加強對中國古代和近現代邏輯的研究。 人工智慧邏輯。它是機器智能的邏輯理論,它的歷史與認知科學一樣久遠。人工智慧的邏輯是當代邏輯最活躍的領域之一,它告訴我們,人並不能從自己創造的世界中獲得自由,哥德爾已經指明了這一點。儘管哥德爾指出在充分大的形式系統中一致性和完全性不可兼得,但我們仍然可以有所作為,因為我們擁有有窮或無窮多的一致而完全的子系統。這就是局部形式化的人工智慧策略。在人工智慧領域,悲觀的論點似乎總佔上風。彭羅斯(R. Penrose)斷言,機器智能永遠不能超越人類智能。塞爾的論斷更令人悲傷,因為在他看來,目前的數字機器只是模仿人類智能而並不具有任何智能。好在他認為未來的非數字計算機也許可能有真正的人類智能,這就為人工智慧邏輯留下了發展空間。量子計算機和生物計算機的邏輯理論成為當前人工智慧邏輯的前沿領域和突破口。儘管這個歷史悠久的領域存在太多的禁忌,但我們仍在前進。 神經系統邏輯。它是邏輯學與神經科學的結合,正如人工智慧的邏輯是邏輯學與計算機科學的結合一樣。人類在人工智慧領域遭受的困難使他轉向人的大腦和神經系統學習。這個新興學科讓我們思考的是:在40億年漫長的生命進化中形成的人的大腦仍然是最複雜和最先進的認知系統。自文字發明以來,人類靈魂上下求索,現在它回到它的棲息地。21世紀最有可能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智能發明之一是神經網路計算機,而它的理論基礎是神經系統的邏輯。人類認知從探索外部世界開始,最終返回人自身,表明人類需要更多更好地認識自身。人類發明的最複雜和最先進的符號系統(軟體)與在進化中形成的最複雜和最先進的認知系統大腦(硬體)的結合將會給人類的未來帶來什麼樣的變化,我們將拭目以待。 (三)我們對認知科學寄予的希望 作為21世紀最大的新興交叉學科的認知科學,其使命有兩個:一是揭開人類心智的奧秘,這是它作為一門科學的使命;二是促進相關學科的發展,這是它作為一門學科的使命。這兩個方面都與本文所討論的心理學與邏輯學的交叉融合相關。 人類認知組計劃(Human Cognome Project,HCP)和人類基因組計劃(Human Genome Project,HGP)一起,被稱為改變人類生存方式和提高人類生存能力的兩大科學計劃。科學研究證明,由基因遺傳學所揭示的物種之間的差異是很小的,而人類各種族之間的差異就更小。具體到一些個體,例如同卵雙胞胎,他們的基因表達甚至是完全一樣的,但他們之間仍然有很大的個體差異性。可見基因遺傳不是決定物種差異和個體差異的唯一因素,甚至也不是主要因素。個體認知和行為的差異性應該由其他科學理論即認知科學理論來說明。 2000年,人類剛剛跨入新世紀的門檻,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SF)和美國商務部(DOC)共同資助60多名科學家開展一個研究計劃,目的是要弄清楚在新世紀哪些學科是帶頭學科。研究結果是一份長達480多頁的研究報告,題目是《聚合四大科技力量,促進人類生存發展:納米技術、生物技術、信息技術和認知科學》。(13)研究報告說:「在下個世紀,或者在大約五代人的時期之內,一些突破會出現在納米技術(消弭了自然的和人造的分子系統之間的界限)、信息科學(導向更加自主的、智能的機器)、生物科學和生命科學(通過基因學和蛋白質學來延長人類生命)、認知和神經科學(創造出人工神經網路並破譯人類認知)和社會科學(理解文化信息,駕馭集體智商)領域,這些突破被用於加快技術進步的步伐,並可能會再一次改變我們的物種,其深遠的意義可以媲美數十萬代人以前人類首次學會口頭語言知識。NBICS(納米—生物—信息—認知—社會)的技術綜合可能成為人類偉大變革的推進器。」(14) 研究報告對人類認知組計劃(HCP)給予特別優先的地位:「最高優先權被給予『人類認知組計劃』,即通過多學科的努力,去理解人類心智的結構、功能,並增進人類的心智。」(15)在這個雄心勃勃的研究計划下面,原來很多看似互不相關的領域在認知科學的框架下發生了關聯。由於基因細胞生物學、人體生理學和心理學是人類全部知識—技能層面的基礎,所以它們與人類的其他知識技能不可避免地都要發生關聯。 從圖4很容易看出,心理學和邏輯學共同處於心理、認知和學習這個層面上,它們以基因細胞生物學和人體生理學為基礎,並且又成為更高層次的研究如社會組織、群體行為、社會規則、文化、價值、宗教、本地和全球環境研究的基礎。過去一個世紀,我們把一些相關性本來很強的學科如邏輯學與心理學截然分開,是因為我們對不同層次的研究缺乏全面的認識和整合能力,更缺少能夠將不同層次的研究交叉融合在一起的具有科學根據的研究框架。認知科學的誕生表明人類認識已經發展到這一步,它需要而且能夠將人類已有的全部知識整合在一起。
圖4 認知科學背景下人類行為和社會技術綜合研究示意圖(16) 20世紀是分析的時代,那時人們更加重視的是對各個不同的領域進行分門別類的研究。21世紀將成為綜合的時代,人們將進行交叉學科的研究和知識的整合。認知科學的誕生,為我們進行跨學科和交叉領域的綜合研究提供了可能。 認知科學不僅是心理學與邏輯學統一性的科學基礎,也是心理學與邏輯學協調發展的希望。但我們對認知科學寄予的希望還更多。首先,我們希望認知科學能夠解決很多學科之間的對立和分裂,儘管它們之間有太多的理由需要統一,但在認知科學建立以前,在分析的時代,統一和綜合只能是一種夢想。其次,我們希望認知科學能夠重新開啟問題引領科學研究、科學研究引領學科建設的時代。最後,我們希望在認知科學的時代不僅能夠誕生出富有生命力的科學理論,還能夠誕生出像古代亞里士多德、近代達·芬奇式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近代以來,條分縷析、分門別類的研究造就了很多領域的專家,同時我們卻失去了更具人類文化價值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認知科學的發展使我們可以期望,一個知識綜合創新、人才全面發展的新時代將會到來。注釋: ①E. Walker, "Cognitive Science, 1978: Report of the State of the Art Committee to the Advisors of the Alfred P. Sloan Foundation," Unpublished, http://www.cbi.umn.edu/hostedpublications/pdf/CognitiveScience1978_OCR. pdf, p. 75. ②D. Norman, "What is Cognitive Science?" in D. Norman, ed., Perspectives on Cognitive Science, Norwood, NJ: Ablex, 1981, p. 1. ③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 3. ④Cf. John R. Searle, "Social Ontology," Logic, Methodolog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Proceedings of the Thirteenth International Congress, London: King"s College Publications, 2008. ⑤B·R·赫根漢:《心理學史導論》(上冊),郭本禹等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11頁。 ⑥B·R·赫根漢:《心理學史導論》(上冊),第494頁。 ⑦關於「無形象思維」,參見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80—181頁。 ⑧W·W·巴特利:《維特根斯坦傳》,杜麗燕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第116頁。 ⑨Z. Pylyshyn, "Information Science: Its Roots and Relations as View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Science," in F. Machlup and U. Mansfield, eds., The Study of Information: Interdisciplinary Messages, New York: Wiley, 1983, p. 76. ⑩R. A. Griggs and J. R. Cox, "The Elusive Thematic-materials Effect in Wason"s Selection Task,"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 73, 1982, pp. 407-420. (11)Mind一詞,國內很多學者譯為「心靈」,我認為不妥。心靈假設了實體的存在,但心智並不是實體,它只是腦與神經系統的功能。另外,「心靈哲學」容易與古代和近代的各種心靈哲學相混淆,但以神經科學發展為基礎的「心智哲學」(philosophy of mind)是認知科學建立以後才出現的,它與過去的心靈哲學無關。 (12)參見G. Lakoff and M.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pp. 5-7. (13)Mihail C. Roco and William Sims Bainbridge, eds., Converging Technologies for Improving Human Performance: Nanotechnology, Biotechnology,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Cognitive Science, Dordrecht/Boston/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2. (14)J. Spohrer, "NBICS(Nano-Bio-Info-Cogno-Socio)Convergence to Improve Human Performance: Opportunities and Challenges," in Roco and Bainbridge, eds., Converging Technologies for Improving Human Performance, p. 102. (15)M. C. Roco and W. S. Bainbridge, "Executive Summary," in Roco and Bainbridge, eds., Converging Technologies for Improving Human Performance, p. Ⅺ. (16)Gerold Yonas and Jessica Glicken Turnley, "Socio-Tech: The Predictive Science of Societal Behavior," in Roco and Bainbridge, eds., Converging Technologies for Improving Human Performance, p.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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