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亨利短篇小說》第一話——《麥琪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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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亨利被全世界讀者公認為二十世紀初最好的短篇小說家，有「美國的莫泊桑」之稱

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揭露金錢萬能、惟利是圖的社會罪惡，描繪了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生活艱辛，讚美了他們的人性美，反映了作家對健康人性和健康社會的強烈嚮往與追求，從此振作民眾精神，醫治社會痼疾。而對「上流人物」「得意之徒」們的巧取豪奪、利欲熏心予以無情的揭露和鞭撻。作者從社會生活的側面，選取極富表現力的生活場景，以奇特的構思、調侃的口吻表現他那個時代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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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琪的

禮物

一元八角七分。全部都在這兒了。其中六角錢還是銅子兒拼湊起來的。這些銅子兒是向雜貨店、賣菜的和肉店老闆每回一兩個涎皮賴臉地硬扣下來的；雖然別人沒有戳穿，但我總覺得這樣錙銖必較地做買賣實在太摳門兒了，每當這時，我的臉都漲紅了。德拉數了三遍，怎麼數還是一元八角七分，而第二天就是聖誕節了。

除了撲在破舊的小床上大哭一場，顯然沒有其他辦法。德拉就是那樣做的。於是，不得不心生感慨，把人生看作是哭泣和微笑組成的，其中以哭泣為主。

這個家庭主婦哭聲逐漸變小時，我們不妨看看這個家。一套帶傢具出租的公寓，房租每星期八元。儘管不能說破舊得難以描述，但與貧民窟也相差不多了。

樓下的過道里設有一個信箱，可是永遠不會有信件投進去；還有一個電鈕，除非天使下凡，才會將電鈴摁響。那時還貼著一張名片，上面印著「詹姆斯·迪靈漢·揚先生」幾個字。

「迪靈漢」這個名字是主人以前每星期掙三十元的時候，心血來潮加在姓與名之間的。眼下收入減少到二十元，「迪靈漢」這幾個字母看起來便有些朦朧，彷彿它們正在打退堂鼓，最好壓縮成一個樸實而謙虛的「迪」。但是每當詹姆斯·迪靈漢·揚先生回家上樓走進房間的時候，詹姆斯·迪靈漢·揚太太——就是剛才已經介紹給各位的德拉，總是親切地叫他「吉姆」，熱烈地擁抱他。這自然是恩愛的表示。

德拉哭過以後，在臉上撲了撲粉。她站在窗口，呆望著外邊一片灰濛濛的後院，一隻灰貓正在灰色的籬笆上行走。明天就是聖誕節了，她只有一元八角七分給吉姆買一件禮物。幾個月來，她節衣縮食，可是結果只有這一丁點。一星期二十元的收入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只能這樣。只有一元八角七分給吉姆買禮物！她的吉姆！為了買一件好東西送給他，德拉躊躇滿志地籌划了一段日子。要買一件精緻、難得而又珍貴的東西，既然是送給吉姆的，總得是件像樣的東西才成。

房間里兩扇窗子之間有一面穿衣鏡。你興許見過房租八元的公寓里的穿衣鏡。一個非常瘦小而靈活的人，從相繼而過的長條影像里，也許可以對自己的相貌得到一個差不離的概念。德拉全靠身材窈窕，才熟諳了看鏡子的本領。

她從窗口突然轉過身來，站在穿衣鏡前。她的眼睛炯炯有光，但是她的臉在轉眼間黯然失色，過了好一陣才復原。她立即解開頭髮，讓它灑落下來。

詹姆斯·迪靈漢·揚夫婦有兩樣東西特別引以為豪，一是吉姆三代嫡傳的金錶，一是德拉的頭髮。倘若示巴女王 住在對面的公寓里，德拉有那麼一天把頭髮散披在窗外晾乾，那個女王的珠寶和禮物就會相形見絀。倘若所羅門王 成了看門人，把他所有的財寶都堆放在地下室里，吉姆每當經過時準定會掏出他的金錶來看，讓所羅門嫉妒得扯鬍子。

這時，德拉的華髮披在身上，彷彿一注黃色的小瀑布灑落下來，閃閃爍爍。頭髮一直垂落到膝蓋下面，有如給她披上了一件衣衫。她又帶點神經質地把頭髮梳好。她遲疑了一下，默默站著，一兩滴眼淚落在破舊的紅地毯上。

她穿上褐色的舊外套，戴上褐色的舊帽子。她眼睛裡還留著晶瑩的淚花，擺動裙子，輕盈地走出房門，下樓來到街上。

她走到一塊招牌前止住了腳步，招牌上寫著：「索弗朗妮夫人發裝飾品店。」德拉沿著樓梯跑上去，氣喘吁吁，定了定神。這位夫人高大肥胖，皮膚過白，模樣冷漠，同「索弗朗妮」這個名字並不相配。

「我的頭髮你要嗎？」德拉問道。

「買的，」夫人說，「脫掉帽子，讓我看看頭髮的模樣。」

那一注黃色的小瀑布灑落下來。

「二十元。」夫人說，以行家動作抓起一把頭髮。

「快，給我錢吧。」德拉說。

隨後兩個小時似乎長了粉紅色翅膀，一掠而過。各位不必理會這種不倫不類的比方。總之，德拉為了送吉姆的禮物，在商店裡搜尋。

德拉終於找到了。它準定是專門為吉姆，而不是為別人製造的。她把所有商店都翻了個遍，全都沒有像這樣的物品。這是一條白金錶鏈，樣式樸實無華，貨真價實，不是靠裝璜來炫耀，凡是好東西莫不如此。它甚至配得上那隻金錶。她一看到就認為非得給吉姆買下來不可。它簡直像他的為人，沉靜而有內在價值，這幾個字用來形容錶鏈和吉姆本人都恰到好處。店裡以二十一元賣給了她，她餘下八角七分，匆匆趕回家。吉姆有了這條錶鏈，在任何場合都可以大方地看時間了。金錶雖然貴重，但只是用一條舊皮帶代替錶鏈，他只能不時地暗地裡看錶。

德拉回家後，她的陶醉被審慎和理智取代了一半。她拿出捲髮鐵鉗，點著煤氣，著手補救出於愛情和慷慨而造成的紕漏。這畢竟是一件棘手的活兒，親愛的朋友們——簡直是了不起的工作。

不到四十分鐘，她頭上布滿了緊貼的小發簪，活脫脫像一個逃學的小學生。她對著鏡子小心而嚴格地照了又照。

「要是吉姆一眼看到，不把我宰了才怪呢，」她心想，「他會說我像科尼遊樂場的歌舞姑娘。有什麼法子呢？唉！只有一元八角七分，叫我有什麼法子呢？」

到了七點，咖啡已經煮好，煎鍋也放在爐子上保溫，隨時可以煎肉排。

吉姆從來沒有晚回來過。德拉把錶鏈對摺，攥在手裡，在他進來必經的門口那張桌子一角坐下。然後，她聽到樓梯上響起他的腳步聲。她的臉色變白了。她有一個習慣，往往為日常最簡單的事默禱幾句，現在她默念：「但願上帝讓他覺得我還是美麗的。」

門打開了，吉姆走進來，隨手把門關上。他很瘦削，表情嚴肅。可憐的人，他只有二十二歲，就擔負起家庭的擔子！他還需要一件新大衣，也沒有手套。

吉姆在門裡站住，像一條長毛獵狗嗅到鵪鶉氣味，一動不動。他的眼睛盯住德拉，她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不禁驚慌不已。這既不是憤怒，也不是驚訝，又不是不滿，更不是厭惡，不是她預想的任何一種神態。他一直以奇特的神態注視著德拉。

德拉慢慢地從桌上跳下來，走近他身邊。

「吉姆，親愛的，」她大聲說，「別那樣盯著我。我把頭髮剪掉賣了，因為不送你一件禮物，我過不了聖誕節。頭髮會再長出來的，你不會在意吧，是不是？我不能不這麼做。我的頭髮長得很快。說句『聖誕快樂』吧！吉姆，讓我們高高興興的。我給你買了一件多麼好、多麼漂亮的禮物，你怎麼也猜不到的。」

「你把頭髮剪掉了嗎？」吉姆不解地問道，好像他絞盡了腦汁，還是不能把這個明顯的事實弄明白似的。

吉姆好奇地環視房間。

「你說你的頭髮沒了嗎？」他問道，神情近乎白痴。

「你用不著尋找了，」德拉說，「我告訴你，已經賣了——賣了，沒了。今天是聖誕節前夜，親愛的。好好地待我，我剪掉頭髮為的是你啊。我的頭髮也許數得清，」她驀地柔聲細氣地又說，「但我對你的愛情誰也數不清。我把肉排煎上，好嗎，吉姆？」

吉姆彷彿恍然大悟。他把德拉摟在懷裡。先花點兒工夫看看另外不相關的東西。每星期八元的房租，或者每年一百萬元房租，這有什麼區別呢？數學家或者智者會給你不準確的答覆。

麥琪帶來了寶貴的禮物，但是其中沒有那件東西。這句晦澀的話，下文將有說明。

吉姆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包東西，扔在桌上。

「別對我有什麼誤會，德拉，」他說，「無論是剪髮、美容，還是洗頭，都無關係，我對我妻子的愛情絕不會減弱。但是，只要打開這包東西，你就會明白，你剛才為什麼使我愣住了。」

白皙的手指敏捷地撕開了繩子和包住的紙。緊接著是一下狂喜的喊聲；再接著，哎呀！突然變成女人神經質的眼淚和痛哭，馬上需要公寓的主人想方設法來寬慰她。

因為擺在眼前的是一套發梳——全套，兩鬢的，後腦的，應有盡有；這原是放在百老匯一家商店櫥窗里，德拉渴望了好久的東西。純玳瑁做的，邊上鑲嵌珠寶的美麗發梳，與已經失去的美髮相配，顏色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她知道這套發梳十分昂貴，心嚮往之了很久，但從來沒有生出佔有的希望。現在居然為她所有了，可是渴望久已的裝飾品卻沒有頭髮來佩帶了。

她把這套發梳摟在懷裡久久不放，然後抬起朦朧的淚眼，含笑對吉姆說：「我的頭髮長得很快，吉姆！」

然後，德拉好像一隻被火燙傷的小貓，跳了起來，叫道：「哎唷！哎唷！」

吉姆還沒有看到給他的華美禮物呢。她殷切地伸出攤開的手遞給他。無知覺的貴金屬閃閃發光，彷彿映出她快活和熱切的心情。

「漂亮嗎，吉姆？我走遍全市才找到的。現在你每天要把表看上多少遍了。把你的表給我，我要看看它配在表上是什麼樣子。」

吉姆並沒有按她的話去做，卻倒在床上，雙手枕著頭，笑了起來。

「德拉，」他說，「咱們把聖誕禮物擱在一邊，暫且保存起來。禮物實在太好啦，現在使用未免可惜。我已賣掉金錶，換了錢去買你的發梳。現在請你煎肉排吧。」

眾所周知，三位麥琪都是智者——非常睿智——他們帶來禮物，送給生在馬槽里的聖子耶穌。他們首創聖誕節饋贈禮物的風俗。他們既然睿智，他們送禮物無疑也是聰明的，可能還附有一種權利：收到同樣的東西可以交換。拙文在這裡告訴了各位一個情節並不曲折、平淡無奇的故事；這兩個住在一間公寓里的傻孩子，很不明智地為對方犧牲了他們一家最寶貴的東西。但是，最後，讓我們對眼下還算聰明的人說一句話，在所有贈送禮物的人中，這兩個人是最聰明的。在所有互贈禮物的人中，像他們這樣的人也是最聰明的。無論在什麼地方，他們都是最聰明的。他們就是麥琪。

作者 | 林漢達

音頻 | 鹹魚哥哥

編輯 | 瑾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