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襲、洗稿、換馬甲——讀書人的事兒能叫偷嗎?
前言:前兩天讀者留言說怎麼看六神磊磊怒懟周沖洗稿這件事兒,喏,於是有了這篇。
現實中偷人錢財者,稱為扒手、小偷;文壇上偷人作品當做自己文章的人,該叫「文偷」。
抄襲行為之所以為人不齒,除了侵權之外,其本身只是一種機械性的複製+粘貼,毫無創新和意義,實乃文人支恥!
一開始,抄襲是不存在的
南宋史學家鄭樵覺得班固是剽竊文章的鼻祖。
「班固者,浮華之土也。全無學術,專事剽竊。」(《通志·自序》)。他的《漢書》從高祖至武帝「盡竊」司馬遷的《史記》,自昭帝至平帝,則「資於」賈逵和劉歆;「掠人之文」,「皆固之作俑也」(見文淵閣景印《四庫全書》第372冊)班固的作品其實嚴格來說都不能稱為原創,眾所周知的其中很多文章都是他的妹妹班昭寫的。
同為寫歷史的我,跟很多史學家一樣,並不贊同這個觀點。比如清代史學家章學誠,他的看法是修史不同於作賦,作賦可以「憑虛」、「翻空」,修史必須有真實依據,採用前代史書是無可厚非的。比如唐太宗是李世民,這是史書里記載的,我怎麼原創呢?我總不能說唐太宗叫李大嘴吧? 在比如說司馬遷在編寫《史記》時,也有很多採用《尚書》、《左傳》、《國語》等書的內容,「此皆非剽竊之比也,良以舊事紛繁非可杜撰;必賴前人述造,有所承受。」
「文抄公」抄盡典籍為吸貓1937年,深度吸貓患者----52歲的周作人為了弄清貓與中外巫蠱之間的神秘關係,寫了一篇叫《賦得貓》的隨筆散文,這和他於1934年9月發表的《夜讀抄》一樣,文章里幾乎都是大段引用他人的文章。在這篇全文不到5千字的文章里有9成內容是「抄書」,包括:
黃漢的《貓苑》、霽園主人的《夜談隨錄》、英國作家藹堪斯泰因女士的《文字的咒力》、巴耳溫的《留心貓兒》、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弗來則的《金枝》、散茂斯的《殭屍》……
從中國到西方,從小說到宗教到思想史,其引述範圍之廣博,信息量之大讓人嘆為觀止。
很快讀者們就送了他一個「文抄公」的外號。然鵝,周作人自己但卻不以為然,很自然地接受了「文抄公」這個稱號。他覺得他這樣的「抄書」是「借他人話,訴自己情」,對其引發的「波瀾」表示不驚。他是這樣回應的:
「不佞抄書並不比自己作文為不苦,然其甘苦則又非他人所能知耳。」後在給鮑耀明的信中再次提及「……最所敝帚自珍之《夜讀抄》亦是如此,文中十分之七八是抄來的,惟『抄』亦煞費工夫,亦需要一點手段耳。」
的確,周作人抄的很認真。他並不是說抄就抄,而是仔細研究過「怎麼抄」。在他的《苦竹雜記·後記》中就有他的抄書心得,「但是不佞之抄卻亦不易,夫天下之書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則自然只能選取其一二,又從而錄取其一二而已,此乃其難事也。」 意思是,我抄書引用的內容都是為了表達的需要,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候用別人的文章需要花心思去挑選。
對此文壇上的評論說法有太多太多,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周作人抄過的每一句每一段,他都會嚴謹地把文字出處標註詳盡,算是認可肯定了原作者的署名權和著作權。
周作人這樣的能「抄」出自己的風格,形成自己文風者在文學史上實屬罕見。而且可以看見他背後的努力,他的閱讀範圍之廣博。卻沒有給現在的洗稿妃抄襲公們指一條正確的「抄」路。
清新脫俗的抄襲:洗稿
「洗稿」,是抄襲的另一種境界,做法相當的清新脫俗。在創意和核心內容完全一樣的情況下,把原來的作品掐頭去尾,或者更改幾個詞句,就成了自己的著作。
嚴格意義上來說,很多著名的詩詞都有「洗稿「之嫌。比如膾炙人口的《滕王閣序》(王勃.唐),「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和梁庾信(南北朝)的《馬射賦》裡面「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十分相似。
這樣的情況在唐詩里叫做」偷語」,就是從別處「拿」來詞句寫在自己詩里,或者改個把字將原著「洗」成跟原著有八、九成相似的詞句。比如元稹的《智度師》:「三陷思明三突圍,鐵衣拋盡衲禪衣;天津橋上無人識,閑憑欄干望落暉。」這跟黃巢的《自題像》:「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簡直是神同步啊!
如果說「偷句」有新意和創作成分不算真正的洗稿,那麼張懷慶((官任棗強縣縣尉,作有《竊李義府詩》)就是洗稿的典範。
武則天的哼哈二將之一李義府,拋開他個人品行和政治立場不談,在寫詩作詞方面頗有造詣。他的《雜曲歌辭·堂堂》里,有一佳句「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別人讀了只是點贊,而「洗稿VIP」張懷慶讀了就得洗洗更健康。
他在每句的前頭加了兩字:「生情鏤月成歌扇,出性裁雲作舞衣:照鏡自憐回雪影,來時好取洛川歸。」然後就公開的發表了。這事兒的確讓所有讀者們都很開心,個個讀了都笑得合不攏腿笑,誇他「生吞張昌齡,活剝郭正一。」(唐高宗的詔書和朝廷文告,多半出自王、郭,他們是以文詞著稱的重臣)這算是洗稿史上具有積極意義的一個栗子吧----起碼因為他這個事,世人發明了成語「生吞活剝」。
爬窗殺人只為抄襲
唐代有個叫陽滔的中書舍人,在一個大概是黃金周這樣的假日里,突然接到領導的緊急召喚,要他馬上起草一份詔書。
這樣的事兒其實是很常見的,然鵝,對陽滔來說卻萬分艱難。因為,他以往寫詔書,都是拿舊文件拿來參(抄)考(襲)的。更要命的是,放假期間,管理文庫的令史又不在---他就沒法去參考舊文件了。(就如同放假期間不能用學校網登知乎免費下載文獻一樣)。 為了完成這個緊急任務,他居然就由一個文質彬彬的禽獸變身彪悍的李逵,提著一把把斧子就去了庫房,「嘿嘿哈嘿」地把窗戶劈開,身手敏捷「噌噌噌」就爬了進去,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他需要參(抄)考(襲)的文件。——這事兒後來被傳了出去,大家送了他一個文雅中透露著嘲笑的稱號:「斫窗舍人」。
唐朝的宋之問有次聽見他的外甥劉希夷吟出詩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一聽就感覺這是能夠流傳千古的名句!作為在骨子裡流淌著抄襲的血液的宋之問,立刻意識到這句詩必須要抄。於是向劉希夷索要,單純的劉希夷以為是在開玩笑,竟隨口答應了。
直到後來發現誇宋之問這句詩多麼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評論已經成了熱點開始刷屏,才明白自己上了當,於是就去找宋之問要求追回自己的原著權。
他萬萬沒想到,這次要走的不是維權之道,而是送命之路。宋之問為了詩作據為己有,竟令家奴用土袋將劉希夷活活壓死,他的所作所為被後世稱為「文人之恥」!
(編註:這樁公案雖然多斷定是宋之問「姦殺」劉希夷,但並無真憑實據,說法最早來源於劉禹錫的一本隨筆,從著作數量和名氣來說,舅舅宋之問在當時都是遠超外甥劉希夷的,不過利益相關,事實如何無人所知,有興趣的我們可以之後再寫)
換馬甲是抄襲者們鄙視鏈里的最下層顧炎武說:有一等「鈍賊」,本事不大,就只有簡單地冒名頂替了。
唐代的讀書人想要入仕,最常見的途徑就是用自己的作品去得到某「大V」的賞識,然後引薦。唐憲宗年間,文士李播出守蘄州。有天,一個姓李的書生帶著一本詩集來求見。李播很客氣的招呼他,「小李啊,請坐!」然後開始欣賞他的詩集,結果越看越眼熟,這是自己年輕未登第時寫的啊,一字不差啊!一番追問之下,小李爽快地承認了,說這本詩集在京城地攤上花一百錢買的。李播看他態度還行,並沒有責備他。小李居然厚著臉皮向李播提出「借」這本詩集給他,以此為入仕敲門磚,以後一定會鞠躬盡瘁為人民服務。
李播一想,自己已經功成名就,拿詩集也沒啥用,心一軟就答應了他。臨走時,李播問小李,接下來你要帶著詩集去找誰呢?小李一臉傲嬌說要去江陵拜見表丈盧尚書,潛台詞是「我上面有人!」李播當場就笑噴了,盧尚書明明是我的表丈好吧,上個月才一起唱K喝酒打麻將,他家所有人包括廚子的丈母娘都認識,就是不知道還有小李你這個親戚啊!小李又一次露餡,然而他的臉皮是城牆做的,居然認真的表示:
既然你的詩都能借給我,為啥不借一送一,把表丈也一塊兒借給我呢?
誰是「抄襲公」第一人?漢武帝廣求天下遺書時,發現民間獻上來的書多有有殘缺很不方便收錄,為了解決這一問題,設「寫書之官」和「校書之官」,後又設「五經博士」。他們在新寫校書籍時候,會讓注者才署上自己姓名,或者補寫上撰著者的姓名…後來在著書時作者就在標題後面寫上自己的姓名---文章底下署名就是這樣而來。
書在古代社會是共有的,不存在著作權的問題。著作權的私有後,作者能因一篇文章名揚天下,因為一詩一詞名利雙收,所以才有了「抄襲公」。
誰是「抄襲公」第一人呢?顧炎武認為是郭象,而郭象抄襲是文學史上一樁著名的公案。
文學家向秀為「竹林七賢」之一,少好老莊之學,撰有《莊子隱解》一書,發明莊子奇趣,深得《莊子》神髓。可是現實的情況是,群眾的眼睛永遠是雪盲的,他的作品並沒有得到當時的認可,閱讀點擊量低到極點。這對向秀來說是一件很遺憾的事兒,但是對郭象來說,簡直是普大喜奔的好消息,「見秀注不傳於世,遂竊以為己注」(《世說新語·文學》),於是就抄了去,加上一系列宣傳炒作,很快郭象《庄》注篇聞名天下,成為了研究老莊參考資料的默認版,向秀的原注依舊是無人知曉。
最後,用唐國強老師的經典影視台詞,對這些抄襲公洗稿妃們做個總結吧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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