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藍花、雞胸肉、豉汁排骨、醋溜白菜
來自專欄張佳瑋寫字的地方
許多人都有類似經歷吧?
「這菜我不愛吃。」
「為啥,多好吃啊?」
「啊,我小時候吃多了!我媽/我外婆/我奶奶/我們學校食堂老做,做得還不好,吃頂了!」
對我而言,這道菜就是西藍花了。
有段時間,每當提到西藍花,我就想起幽暗的小學食堂、黏糊糊的米飯、以及被煮得發爛的西藍花,嚼上去,牙齒泛酸,舌頭髮苦;後來學消化道時,我看著教學圖,想像那西藍花自己的牙齒、食道、腸胃,默默自語:「辛苦了啊諸位……」
開始自己做菜後,發現烹飪蔬菜的麻煩:江南飲食習慣,蔬菜要炒方得其香;白水煮很容易煮散了筋骨;最好的莫過於水焯,但水焯了還好吃的蔬菜就比較挑了。生菜、芥藍……再便是西藍花。
鍋燒水熱,一點鹽,一點油,西藍花掰碎下鍋,水再沸騰時,西藍花依然青翠精神,彷彿化了個妝;就借熱鍋,薑絲、油、蚝油一起下去,熱了之後,澆在西藍花上,略等一等——蚝油在西藍花上自由流動滲透,好了,起鍋吃。吃來,還保留著蔬菜的青翠精神,而且一點也不苦。
其他蔬菜吃起來大多是莖莖葉葉,是配菜,不頂飽;西藍花卻能頂飽。
忙了一上午後,在陽光明朗的廚房裡,吃一大朵青翠鮮明的西藍花,喝一碗茶,洗鍋洗碗也方便趁手——真好。
話說回來,我至今也沒想明白:我小學時吃的西藍花里的苦味,是哪兒來的呢?
許是小時候喝慣雞湯,吃慣了湯里撈出、燉得稀爛的雞肉,我並不覺得雞胸肉有多難吃。於是每每看到健身的朋友提到雞胸肉就齜牙咧嘴,我大為不解:雞胸肉很糟糕嗎?
——及至自己用雞胸肉炒了辣子雞,才明白不對。雞胸肉彷彿百毒不侵,無論我的辣子炒料多香,蒜放得再多,雞肉始終只有表面一層味道,整體咬來,木木柴柴。
辣子雞胸肉味道有多奇怪呢?嗯,我都開始在辣子里找蒜吃了,您懂啦!
我做雞胸肉,有兩個偷懶法子。
其一,雞胸肉揉鹽與酒,冰箱里擱兩小時,麻油煎兩面到金黃色,薄抹一層照燒醬,入烤箱半小時;切蔥花、山葵與醬油拌勻成調位汁,雞胸肉出鍋後切薄片,蘸調位汁吃。
其二,滾水加姜與鹽,煮雞胸肉到熟,待涼,手撕細縷,拌自製油辣子;擱烤箱里半小時即可。可以下酒,可以就粥,可以帶出去當路菜;賣相是一般,但鬆脆有味。
《好兵帥克》里有一段說,軍隊搞到一頭牛,煮了幾天幾夜都沒法吃——有位長官強行去嚼,牙都崩掉了。但他們鍥而不捨,每到一個新的宿營地,就把牛肉再拿出來煮一煮,指望有點兒肉味。
我蒸豉汁排骨,亦是如此。每次搓著手,覺得「火候差不多啦」,夾一塊吃了,嗯,總還是差點兒味道,那麼,回鍋再繼續蒸吧!
——到最後,排骨終於蒸透了,但數量已不到開始時的1/3。
——話說回來,蒸透後帶軟骨的豉汁排骨,的確是值得等待的,尤其是你牙齒「咔嚓」一聲切斷軟骨的時候,簡直不相信世上還有這麼脆韌動人的東西。
汪曾祺先生寫過一個姓郝的人,喜歡北京,覺得北京什麼東西都好吃,專門舉例:「北京的白菜都比別地兒好吃!」
為什麼是白菜?儲藏得久,耐得了冬天。
我是江南人,以前仗著小時候蔬菜供應不缺,也愛嘲笑視白菜為寶的做派;真自己下廚了,才知道白菜的妙處:生菜壞了,西藍花吃完了,菠菜好像不新鮮了——只有白菜,堅挺清秀,碧玉一簇。
做白菜不用動腦,炒也好,燉也好——許多蔬菜不適合燉,唯白菜,燉透了還絲絲縷縷地有嚼頭。炒得了,加醋糖悶燉,醋溜白菜。既清爽又有味。世上大多數菜,有味的膩,清爽的柴,清爽又有味的貴而且不耐放;便宜、清爽、有味而且可以放許久的,只有大白菜了吧?
我有個朋友說:當你情緒抑鬱時,無論是鮮魚肥肉、暖湯冷盤,都無法讓你開心;這個時候,一大碗熱騰騰的白米飯,一盤熬透了的醋溜白菜,可以解千愁。其中道理很難說明白,但大概吃著醋溜大白菜,你就會覺得,人世間好像什麼事,都不用那麼劍拔弩張了。
好吧,這個朋友就是我自己。您看,什麼話假裝從別人口裡說出來,就好像多一點說服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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