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岳:只有謎能表現謎
我想刊發朱岳的小說《說部之亂》,便去北京拜訪他。在工體北路紅綠燈下,見到朱岳的時候,太陽已落在樓座背後,來了幾次,都錯過了霧霾,空氣清澈,與想像中不同,車流的聲音也細緻、清晰得多。
我們禮儀性地握手,各自調整初見時身體和心理的不適,保持微笑與剋制的寒暄。朱岳提前選好了吃飯的地方,隨他即可,我們便沉默著過馬路,往前走去。
穿過一個細衚衕,路面積灰,兩邊牆壁擋住視線,像是身處都市粗糙的毛細血管里,感覺不出城市整體的壯觀。朱岳走在我前面一米,中等、結實的身材,整潔的光頭,聰明、穩重的氣質。經過菜市場的水產區,他停下來,回頭告訴我,要買些小章魚,我沒有理解,但不好問,也許在北京,自帶章魚去飯店是正常的,說不定。
他準備付錢的時候,手機響了,他掏出來看了一眼,掐掉,沒有接聽。我想起他在一篇訪談里說到,他的社交恐懼症到了不愛接打電話的程度,他說社交恐懼症避免浮躁,我很贊同。為了避免尷尬,我掏出煙,遞給他一支並找話題:每天電話很多,讓人難以集中精力,你平時什麼時候寫作?
他說:我老婆聽了公司的消防講座回來告訴我之後,我寫了《四元素》中《火》的故事。現在不抽煙了。
我:沒關係。原來你已經結婚了。對了,你那個小說《默片人》里,寫一個男人胸口有一個洞,洞裡面一直在放一部默片,他老婆湊上去看,發現是一部一個小孩在電影院里看恐怖電影的電影,這個靈感怎麼來的?
他:那不是他老婆,他們是情人關係。這個故事來自我父親告訴我他小時候看《夜半歌聲》的經歷,我小時候看恐怖片也被嚇走過。
我:沒想到是來自現實的故事,你的小說來自現實的多嗎?感覺是一種包裹了白日夢的現實主義啊,心理現實主義。我覺得你很有想像力。
他:想像力是一種比認知力還要基礎的能力。一個胎兒可能在母親肚子里就開始想像世界了,不知道他們想像的是什麼樣子,我們可以想像一下他們的想像。我們要先能想像一種對象,才有能力認識它。想像為認識提供基本框架、背景,想像做好了一切準備,這個東西才會出現在眼中。我們連想都沒想過的東西,是無法去「發現」的。你不可能在宇宙航行中遇到一個從未想像過的東西。失去想像力,人就會變成白痴,任何別的才能都不能取代想像力。還有,所謂「現實主義小說」,並非指陳述事實的小說,而是說它虛構而不歪曲、誇大。意境比實境更為迷人。意境顯現出一種空性,有點像是夢境,對,我喜歡白日夢。
我覺得算是問對了一個問題。我們走出巷子來到路邊,打車,原來走這個衚衕就是為了買一下章魚吧。朱岳一手提著塑料袋,一手攔住車,上車之後他對師傅說,去鬼街(還是詭街?沒想到,也不好意思問),我繼續問他:你的小說有時候很抽象,比如《原路追蹤》裡面設定的世界,刀客們變強的辦法就是閱讀很多文學作品,讀得越好、越多,武力就越高。你寫小說,把小說又作為小說的對象,很繞,應該很多人都抱怨說看不懂吧?
他推了一下眼鏡,說:我的小說需要去讀、去感覺,而不是理解。
我:是的,我們習慣於去理解文學,而不是感受,我也認為這是不對的,比如卡夫卡,就沒有什麼好理解的,理解越多、闡釋越多,誤解就越多,而他小說裡面謎一樣的氛圍是最吸引人的。
他:世界和人的內心都是謎團,包含種種不確定,假如作品不是謎團,沒有不確定性,那它就不夠真實。只有謎能表現謎,謎本身才是最為真實的。小說寫作也可以是把握謎的一種方式,不是去「認識世界」,而是體會世界作為謎的一面。但它也並非把謎表達為一個具體問題的方法,更非解決它的方法。寫作只求更為深切地體會謎,並由此獲得一份釋然。
我:很玄妙,有一種哲學思辨的感覺。
他:我的小說是哲學的延續。我一開始寫小說,是因為哲學上遇到瓶頸,就像有一支腦力大軍不知要去攻打什麼地方,為了逐漸放鬆,將之遣散,才轉移到寫小說上。不過後來哲學問題又在我頭腦里復活了,我就開始用寫小說的方式去處理它們。這種方式比之論述式的處理要玄妙,有時效果會更好。
我:《迷宮製造大師》的故事裡,北京是十二個北京,一個連環嵌套的無窮城市,故事後面列舉了許多迷宮大師,有的是製造迷宮的人,有的是一棵樹,有的是不製造、只設想迷宮的人,你的小說就像你的這篇小說一樣,是設計精巧的迷宮。
他:以「永恆輪迴」的想法為例(我的目光掠過他說話的側臉,看車窗外並無特色的北京街景,感到某個時空之所以迷人,必須要有將它設置為謎的人存在),當我們設想宇宙歷程不停重複的時候,就是假設了一個時間以外的視點,一個外在於宇宙視點,在那裡看「事情」一次次發生。但不可能有這樣一個視點,對宇宙談論「一次」、「多次」都沒有意義。任何觀察都是一種介入、擾動,都在改變世界的形象,同時被周圍世界的種種因素所改變。所以無法給出一個完備、確定的決定論世界圖景……
下車時,我才發現原來是「簋街」。街鋪和店家的燈光已經無保留地亮起來,朱岳提了一下圍巾、捋順它的絞節,帶著我往裡面走。上了一段摺梯後,來到一家日料店,南極居酒屋,我們坐下來,點了餐,等候的過程中,極想抽煙。但北京已經全面禁煙了,在室內我只能忍耐,我們就隨意聊一些閑話。
擠出芥末的時候,我的鼻子開始癢,是奇怪而強烈的癢,我忍不住揉起來,繼而頭暈,顱中彷彿捲起颱風,思維渙散起來。我應該是很不雅地倒在座位里,聽見朱岳喊了一聲,便失去意識。醒來時,發現還在座位裡面,我扶著桌子坐起來,朱岳還在對面,正在低頭用手機輸入文字,這個角度里,他的光頭在燈下是高亮的,散暈而乍刺眼。
我:抱歉,以前也吃過芥末,沒有這麼大反應,可能是我昨晚沒睡好,不好意思。
朱岳:沒關係的,餐還沒上,沒關係,我也不著急,正好記了點東西。
我:在手機上寫嗎?對了,現在幾點了?
朱岳:是的,七點半。
我盤算了一下,暈倒大約幾分鐘的時間了。我起身說:我想出去抽根煙,你稍等我一下。
朱岳:好的,你去,沒關係。
說完,低下頭繼續在手機上寫起來。
我在走廊外面抽煙,反身看見店招使用了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海浪圖,但是中間遠景的富士山變成了浮水的章魚,章魚觸手由遠及近地纏住那兩艘木船。
抽完煙回到座上,朱岳放下手機,我們開始吃飯。然後,我問出了那個一直以來都很好奇的問題:你之前參加過南極科考隊,在一次中途小島考察中,失蹤了三天,但是發生了什麼,你好像一直沒有公開描述過。可以說說那三天里的事嗎?
朱岳放下筷子,摸了一下光亮的腦袋,仍以沉著、慢速的重低音開口說話,但可以明顯看見,嘴角往臉上駛出一絲細微的笑意:
我醒來的時候,在一個單人洞穴里。白天的時候,有陽光從一些大大小小的窟窿照射進洞內。外面都是豐生的熱帶水果,山上有淡水流下來。我並不著急。我可以說是故意避開了隊友的搜尋,那是在赤道附近,處於南極和北京的中間。離我的故鄉遙遠,離我的目的地遙遠,我覺得這個小島有特殊的意義。不要問我意義是什麼,你可以去看科塔薩爾《正午的島嶼》,你也許能明白一種微妙的氛圍上的意義。就是這樣,白天,我伏在一塊大石前,在一片芭蕉葉上寫小說,寫的主要是北京的故事。傍晚,我去海邊散步,海風吹拂著我,我凝望遠方,一些章魚爬上我禿頂的腦袋,鑽進我的耳朵、眼睛和嘴巴里,一開始我不太適應,但其實沒那麼難受。
我:章魚?
朱岳:是章魚,小的、透明的章魚,產於太平洋的深水區。我凝望著遠方,然後我走回洞穴,伏案寫作,忘記了時間、地點,洞穴、隊友、海洋漸漸消失,只有故事,在我的頭腦里浮動,觸手所及,都是它們美妙的、謎一樣的細部……
我看見塑料袋空在腳邊的地上,他的左耳孔伸出一隻透明的細觸手,抵到空氣上,彷彿受了一驚,快速縮回去了。朱岳不再與我說話,拿起手機埋頭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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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純屬虛構,對話中朱岳所說,大部分來自於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的話語,這裡整合串聯成一個故事,試圖表達朱岳先生的寫作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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