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偽滿洲國》(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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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一轉暖,老太太就搬著小板凳坐在了雜貨鋪門前。她老眼昏花地看著陳舊的街景,噓噓地喘著粗氣。祝岩每逢中午放學回來看見了她,就老遠招呼:「奶奶,你又曬太陽了?」老太太耳朵背,她是聽不見的。祝岩飛快跑到她面前,貼著她耳朵將那話又重複一遍,老太太就拍著大腿說:「我不曬太陽,身上長了綠毛怎麼辦?還不熏死你這個小兔崽子!」老太太趁機讓祝岩給她扒眼皮,非說柳絮飛進她眼睛裡了,她看不清周圍的景色了。祝岩就象徵性地翻翻她那像魚肚白一樣的眼皮,虛張聲勢地吹吹,然後說:「柳絮飛出來了。」老太太揉揉眼睛,埋怨道:「肯定是沒把柳絮翻出來,不然我怎麼還是看不清楚呢。小孩子做事就知糊弄人,長大了肯定不是個好東西!」老太太義憤填膺地罵著,又喚祝岩幫她望望,看王金堂回來沒有?走了這麼長時間,早該回家了,就是有什麼事耽擱的話,也該託人帶個家信回來才好啊。祝岩如以往一樣告訴他:「爺爺還沒影呢,你就別望了,累酸了脖子夜裡又該說疼了。」老太太便吐著唾沫數落王金堂,罵他這個老羅鍋無情無義,把個花容月貌的她騙到手,為他生了一兒一女後,老了老了他卻不要她了,實在是該殺。她不止一次地跟雜貨鋪的女主人絮叨:「我萬萬沒有料到,一個老羅鍋子還有人要,像你男人年輕,有人要,他一個糟老頭子誰要他幹什麼!」女主人並不搭理她,只是從鼻子里「哼」一聲。老太太還說:「天也暖和了,聞著花香了,我想見見皇上,皇上跟我可是親戚啊,是親三分向啊,他該幫我找找羅鍋子,發上一道令,那幫奴才敢不去找么,找著了還有賞呢。」女主人便譏諷她:「誰找著了你家羅鍋子,就把你賞給他好了。」老太太一撇嘴說:「我賞給了別人,他回來還有個屁用!再說我可不願意把自己賞給皇上手下的那些奴才,要碰上個太監如何是好?」女主人便笑得前仰後合的,笑聲似乎要把雜貨鋪篷頂的蜘蛛網都給震破了。
雜貨鋪的女主人生得人高馬大,膚色黝黑,終日叼著桿長煙袋。她叫張秋英,不過沒人叫她的大名,附近一帶的人都喚她雜貨張。雜貨張的臉很長,下巴尖,一雙眼睛又挨得近,生得三瓣兔唇,乍一看那臉分明有些狐狸相。她不會小聲說話,一旦說什麼就氣貫如虹,耳朵靈的人離老遠就能聽到他的話。她愛穿一件藏藍色的長袍,頭髮胡亂地用只像鼠夾子一樣的鐵夾子綰在腦後,一雙手比男人的手還要粗大。別看她身強力壯的,飯量並不很大,隨便吃點什麼就能飽。問她這樣不餓么?她反問你:「我喝了那麼多的水,又抽了那麼多的煙,能不飽么?」鬼知道水和煙如何能充饑。她含煙袋時,煙嘴恰恰落在兔唇的豁口上,嚴絲合縫的,讓人覺得那嘴唇生來就是為一桿煙袋而預備的。她很能幹,雜貨鋪一手由她操持,自己推著獨輪車去上貨,還走街串巷地搜羅舊物,估價後買回,再高價賣出去。靠著她的勤勞,一家人的生計也能勉強維持著。
雜貨張對祝興運突然消失看得很開,她想他死不了,這個世道的男人突然失蹤了是很常見的事情。開始時她也急了一段,到處託人打聽,還特意去了丈夫所去的鄉下,一無所獲後她也就不去勞神費力了。心想丈夫肯定是有家難歸,否則早就回來了。你滿世界找他也沒用。本來家庭的生活重擔落到了她一個人肩上就夠她趔趔趄趄的,豈料王金堂的老伴又找上門來,非讓祝興運交出人來,說是他把王金堂帶走的,應該由他把人給領回來。雜貨張可不吃她這一套,把老太太罵了一通後趕出門外。豈料這之後她天天都來雜貨鋪子,她不進門,在寒風中瑟瑟打著寒戰,逢人就說:「你知道么?我家羅鍋子跟著祝興運給雜貨鋪拉黏豆包,人到如今還沒回來,我來找他們要人,這娘們還罵我,你說她講理不講理?憑什麼張口就罵人?」雜貨張初始時派一雙兒女出門趕她,見根本弄不走她,就親自出馬,揮舞著燒火棍說要給她當頭一棒。老太太見過世面,根本不吃這一套。雜貨張也覺得她是因自己家的事而變得孤苦伶仃的,索性就留她住了下來,聲稱「權當我撿了條老狗」。雜貨張還理直氣壯地推著獨輪車,到王金堂家把能用的東西一樣樣搬了過來,跟老太太保證說,那房子如今空著,東西在裡面會被盜賊偷走,放到雜貨鋪里只是寄存著,等王金堂回來後完璧歸趙。老太太覺得在理,也就由她去了。雜貨張很有心計,悄悄把老太太家的東西變賣了,心想我不能白白養活你,你家羅鍋子要是十年八年不回來,我還一直這樣侍候你不成?按她的想法,這個頭腦不清、顫顫巍巍的老太太也活不了多久了,豈料這兩年她卻活得十分頑強,總聽她嚷頭暈沒力氣,可她獨行時沒摔倒過一次。飯量雖然不大,但一頓不拉,拈的筷子也從未從手上落下過。雜貨張不止一次搶白她:「你中啊,能熬能活啊,想著奔一百歲吧?」老太太不以為然地說:「一百歲算什麼,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我得活到兩百歲、三百歲!」末了她又放輕了語氣懨懨無力地說:「我是活夠了,沒什麼意思了。兒子走了,孫子也走了。閨女嫁了人後不理我了,多少年也不回來看我一回。原想羅鍋子能好好待我,誰料他也沒心肺,一個人溜了,剩下我一個,我咽不下這口氣。他不回來,我就不死,我得見面問問他,為什麼說不管我就不管我了,死也得死個明白!」
老太太跟祝岩祝梅住一間屋子。雜貨張給她在北窗下搭了一張鋪,鋪了乾草和一條褥子。老太太睡得早,醒得也早。她一醒來就要嚷嚷:「都什麼時辰了,還睡啊,該上學了!」祝岩祝梅便用被子蓋住頭。後來雜貨張知道了此事,就罵了一頓老太太,說她再騷擾祝岩祝梅的睡眠,就把她拖到郊外喂烏鴉去。老太太說:「烏鴉不吃活肉,你把我拖去也沒用。」嘴上雖然做了反抗,以後的日子裡,她醒來後再也不敢隨便嚷嚷了,只是悄悄起來靠著北牆掰手指頭玩,算一算今天是什麼日子,到了什麼節氣,結果總是百分之百算錯。她還常把早晨當傍晚,而把黃昏錯當正午。
祝岩對老太太比較友好,叫她奶奶,樂意跟她說話,幫她脫鞋擺枕頭等等。祝梅卻不然,她嫌老太太臟,身上有股尿臊味,讓她噁心得慌。夏天時她就一直開著北窗通風,風將沙塵吹到老太太的鋪位上,她就說多吹進來些沙土才好,把老東西埋了就是了。雜貨張雖然也對老太太出口不遜,但祝梅也如此她卻是不能接受的。雜貨張有自己的想法,祝梅能這樣對待老太太,將來也會這樣對待自己。所以她教訓女兒說:「有大人說的,沒有你說的!以後再聽見你叫她老東西,我就給你剃個光頭,縫上你的臭嘴!」祝梅便不聲張了,雖然不叫她老東西了,但也並不喊她奶奶。偶爾叫她,就「啰」一聲,像喚豬似的。
祝岩生性靦腆,也仁義,膽子小,幼時只要聽見父母吵架,就嚇得嗚嗚直哭。祝梅卻不同,父母吵得熱火朝天,她卻照樣做自己的事,嫌他們吵得時間太久而令她心煩了,祝梅就會去灶房把菜刀拎出來「噹啷」一聲擲在父母面前,說:「光吵有什麼意思呀,拿刀子才算本事!」氣得雜貨張眼冒金星、唇齒生寒。雜貨張和丈夫的戰爭從成親以後就沒有中止過,為的全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因為吵習慣了,若是偶爾有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們彼此還不習慣,惴惴不安的。雜貨張食欲不振,但性慾旺盛,這也是不堪折磨的祝興運常常跟她發火的原因。雜貨張有自己的主張,男人屬於她的,不用白不用。你不用,別人就會用。你用得他無精打采了,別人想見縫插針的機會都沒有了。她一見自己男人閑著,就想著用他,否則就心急火燎的。現在好了,祝興運離家兩年多了,她倒是沒那個慾望了,有時自己想想是不是身體出現毛病了,才不想兒女情長的事,雜貨張就先後幾次找了以往跟她眉來眼去的兩個人,一個是屠宰場的丁屠夫,一個是雨傘店的夥計李回回。就在她的雜貨店裡,雜貨張分頭和他們睡了覺,事後雖然知道自己在生理上沒有病變,但總覺得不如和祝興運在一起好。丁屠夫來時總是偷著帶幾條肉骨頭和一塊肉皮,而纏綿悱惻的李回回送給她的只是甜言蜜語。丁屠夫跟雜貨張說她比自己老婆強,但他不能不要老婆,老婆給他養大了兩個兒子。雜貨張就擰著他的耳朵說:「我也沒說讓你娶我,跟你不過是隨便玩玩,你還當真啊?」而李回回則不一樣,刀條臉小眼睛的他像只小老鼠一樣匍匐在她懷裡,含著眼淚叫雜貨張是心肝寶貝,發誓要休了他的婆娘,休不掉的話,就買包毒藥害死她。雜貨張就一把將他抓起,扔死雞般「噗———」地丟在地上,說:「趕快穿上褲子,滾你媽的蛋吧!你敢葯死你的婆娘,我就敢把你大卸八塊!」嚇得李回回屁滾尿流的,拱手告饒,不敢再輕易來騷擾她。只是有時實在忍不住了,就裝著來雜貨鋪買碗或者釘子,涎著臉和她搭訕幾句。見雜貨張總是氣定神寧地含著長煙袋漠然地望著他,李回回也就死了這條心了,回家照樣跟自己的老婆親親熱熱的,還安慰自己說:「女人還不都是那回事,滅了燈都一樣!」
兩年下來,雜貨張基本是把王金堂家給倒騰空了。她的雜貨鋪雖然生意每況愈下,但總算還沒挨餓。雜貨張聽祝興運說過,王金堂的兒子在外地開著當鋪,常往家寄錢。她想這錢若是能落入她手中就好了。她去郵差那裡打聽了兩次,問有沒有匯到王金堂家的錢,她好幫著取。郵差和銀行的職員串通好了,趁王金堂失蹤之際,將那錢全部扣留私分了,郵差自然是說沒有。因而雜貨張一看到老太太多吃了一點,她就用筷子敲著桌子說:「你吃那麼多,消化得了么?拉不下屎來倒遭罪。」老太太就乖乖放下筷子,喘一陣粗氣後,無言地離開飯桌。雜貨張沒了吵架的對手,心裡還不暢快,老太太的出現填補了這個空白。她常常故意招惹她,跟她唇槍舌劍地斗一番,這樣抽煙時才更覺有滋有味。通常情況下,老太太都會上這個當,她咬牙切齒地和她戰鬥,一再聲言要是雜貨張是她兒媳婦,她就把她捆了扔在豬圈裡,讓公豬糟踐她,雜貨張很嘹亮地笑著,一口一口地吐著唾沫,連聲叫好。
雜貨張不喜歡春天,她老覺得一天到晚睡不醒,頭昏昏沉沉的,抽十袋煙也精神不起來。而且每逢春天各種雜稅特別多,孩子上學要錢,開雜貨鋪要上稅,進蠟燭和火柴也要上稅;氣得她說早晚有一天,放個屁也會上稅的。家家戶戶要求掛皇上的頭像,雜貨張也掛了,掛在自己屋子的北牆上。當她過得不如意時,就含著煙袋將煙一口一口地往那畫像上噴,口中罵著:「你個苦巴著臉的皇上,一看就沒個福,害得我們受罪!」當然,這樣做的時候,只她一人。別看她穿得比較臟,但是很注意洗腳,每晚都洗一回。洗時那水是多半盆的,洗後只是一個盆底了,那水被她不安分的腳給攪得到處都是,她不愛做夢,通常是一覺便天亮。醒來後總要自言自語地說:「又他娘的一天了。」雜貨張不喜歡春天外,還不喜歡雨天,雨天她的生意不好,雜貨鋪里又陰又潮,黑乎乎的,讓她有種活到盡頭的感覺。然而老太太卻截然相反,她喜歡春天,這時節她就像冬眠的蛇一樣蘇醒過來,可以搬著小板凳出去曬太陽,聽著鳥叫聞著花香,就讓她覺得王金堂回來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她也喜歡雨天,雖然出不了屋,但她可以坐在家裡聽雨。那雨聲在她聽來總是不一樣的,今天的柔細,明天的喧囂,後天可能又是如泣如訴的。雜貨張煩老太太聽雨,有一回愣是生拉活拽往出拖她,說:「你不是愛雨么?你去外面聽好了,外面的雨聽了真切!」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出去,雜貨張就更動氣了:「你一年到頭不洗一回澡,想把我的顧客都熏跑是不是?你給我出去用雨洗個澡好了,你個老雜毛的!」老太太最終被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給拖到雜貨鋪門前,她坐在雨水裡,跟著老天一同哭。恰好祝岩打把破傘放學歸來,撞見這一幕,他指著母親罵:「雜貨張!你個狗娘養的!雜貨張,天上要是有一天下刀子,劈死的就是你!」這是雜貨張第一次聽見兒子罵人,也是第一次聽見他不屑一顧地跟別人一樣吆喝自己。雜貨張自知理虧,手忙腳亂地又把老太太弄回屋子。老太太哭著,說是世道實在太壞了,晚輩竟敢輕薄長輩了,她沒臉活了。接著她就吩咐祝岩,你給我找找皇上去,把我的屈跟他說說,我和他有親戚,不能見死不救哇。祝岩一氣之下把所有的書本都撕爛了扔進雨里,發誓從今往後在家保護奶奶,不再上學了。慌得雜貨張連忙給老太太賠不是,一再跟祝岩保證以後絕不這樣了,然後很悔過地跑進灶房點火給老太太燒薑湯。祝岩的學自然還是要上的,只是課本沒了,還得重新買。氣得雜貨張又打幹嗝又放屁的,嘆息自己命不好,一雙兒女都頂撞她,嫁個老爺們中途又不明不白地飛了。她的嘆息就像秋霜般短暫,第二天醒來她含著長煙袋在灰塵累累的雜貨鋪一忙活起來,也就雲開日朗了。
老太太在太陽里坐著舒服,不想回屋去,祝岩就把飯給她端了出來。是一碗高粱米粥,老太太嫌米沒煮爛,吃了幾口就喚祝岩端回去,說是不餓。這也是雜貨張限制她飯量的一個妙法。通常是粥煮到七分熟時就盛出一碗,單獨為她預備下,老太太自然不可能全都吃下。雜貨張就趁機把她剩下的粥再喝了。她倒是喜歡七分熟的粥,吃起來米味足,有嚼頭,不似那些爛得綻花的米,都經不住抿,吃到嘴裡實在是沒滋味。往來雜貨鋪的人見老太太很享受地坐著,就問:「春天好不好哇?」老太太聽不清楚,就拍下腿,問:「你要買什麼?」人家又大聲重複一遍:「春天好不好哇?」她聽清了,就用手捶一下胸口,說:「太陽是好啊,暖和哇,可是飛著柳絮可不好,迷得我眼睛看不真亮東西。」然後她又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只要她賣力多講了幾句話,就上氣不接下氣的。
雜貨張在這個春天幾乎天天都要逗引老太太講她的往事,尤其覬覦她腕上那隻成色上好的白玉手鐲。因而她更加變本加厲地讓老太太少吃東西,期待她瘦下來後,手鐲自然能褪下來。然而不管老太太食慾如何不振,她的體態卻沒有絲毫改觀,仍然顯赫地胖著,那隻鐲子死死地卡在手腕上,動彈幾下都不可能,讓人懷疑她喝西北風也能長膘。為此雜貨張曾不止一次地埋怨她:「你太胖了,人太胖了就活不長了,你該減減肥了!」老太太抿嘴一笑說:「這才叫有福呢,胖著是富態!」至於雜貨張讓她講青春時代的往事,她是從不上當的。老太太會說:「我們那會兒沒意思,沒啥講的。」再不就說:「過去的那點破事都讓風給吹散了,連個影兒都尋不見了。」讓雜貨張無可奈何。
柳絮白花花地飄揚著,弄得屋檐就像下了霜,而街則像下了雪。黑狗身上若是沾了過多的柳絮,看上去斑斑點點的,就成了花狗了。花開了,蝴蝶又飛舞了。蝴蝶專往有花的地方飛,逮住花就翩翩起舞個不休,至於花愛不愛看它的舞,蝴蝶是不在乎的。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人們在春光里說話時就有點喋喋不休的意味了。然而要不了多久,暮春來臨時,大家就不因春天而激動了,他們又變得無精打采起來,有時互相碰面指指頭頂的太陽搖搖頭,意思說太曬了,不費口舌了。雜貨張卻不然,只要她推著獨輪車上貨,不論在街上遇到誰,都願意打聲招呼,跟不認識的人也如此。陌生人對她的招呼覺得莫名其妙,往往就多看她幾眼,她就說:「缺了什麼東西上我們雜貨鋪去啊!」至於她的小小雜貨鋪在哪裡,別人又怎能知道呢,可見也是白吆喝了一場。
雜貨張以往在上貨時喜歡幹些順手牽羊的事。比如上了五包火柴,她可能趁主人不備迅速地偷出一包,掖在束著鬆緊帶的寬大袖筒里,讓人渾然不覺。這些年裡,她偷過針頭線腦、蠟燭、花椒、大料、鏟子甚至於奶嘴。有一回將鏟子掖在袖筒里,害得她不敢回彎,推獨輪車時氣喘吁吁的。貨棧的老闆和夥計都跟她熟,一天來此進貨的人也多,根本不會想到她會幹這種事,何況丟的東西又不多,也就不去計較了。然而時間久了,貨棧發現東西總在悄悄地丟,就引起了警惕,斷定就是在老主顧中出現的賊。夥計開始留意每天來進貨的都是些什麼人,然後閉店清點物品時發現有少的了,就把白天來上貨的人列為嫌疑對象。如此查八次之後,他們意外發現別的貨主可能今天在嫌疑者名單上,明天卻消失了,頻率最高的人也不過出現五次。只有雜貨張,她是次次不落地躋身其中。懸案也就在夥計的精心調查中水落石出。貨棧老闆知道雜貨張嘴硬不好惹,你若說她偷了東西而沒有把柄的話,她可能反咬你一口,弄你一身不是。他們就偷偷設計了一個圈套,等著雜貨張上當,以便當場擒獲她。那一日天氣晴好,雜貨張又推著獨輪車來了,她依然穿著寬大的藍袍,藍袍的袖子肥得似乎能藏只貓。夥計殷勤上前跟她打招呼,然後向她介紹新貨種。雜貨張每樣都看過後,訂了一些鉛筆和粗瓷碗。夥計在給雜貨張往獨輪車上搬貨時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大腿說:「我得去找老闆,有個重要的事忘了跟他說了。你一個人往上搬吧,待會我就回來。」雜貨張喜出望外地說:「你忙你的,我搬我的,放心,我又不能趁這工夫把個貨棧都搬空了!」「你是老主顧了,我還能不信你?」夥計欲擒故縱地說,然後溜出門外。
貨棧有一個前門,還有個後門,後門平時是不開的,它通向更房。夥計從前門繞到更房,趁雜貨張出門往車上搬貨時悄悄從後門溜了進來,隱藏在一堆紙箱中。再次返回貨倉的雜貨張面對著滿倉的貨物顯得神氣活現的,夥計眼見她非常熟練地把兩隻削土豆皮的鐵撓子弄進左袖口裡,然後又將兩把筷子掖到右面的袖子里。之後她抖了抖雙袖,發現萬無一失,這才又繼續去搬貨。夥計從後門縫塞了張紅紙條給更夫,按照預先約定好的,見了紅紙條就是人贓俱獲,而綠紙條則是沒有物證在手。更夫拿到紅紙條後喜氣洋洋地去叫老闆,說是雜貨張落網了。這邊雜貨張剛把貨在獨輪車上擺好,那邊貨棧老闆就帶著更夫來了。雜貨張對老闆說:「你們夥計找你去了,說是有急事么。」那邊夥計就從貨倉深處走了出來,立刻就把雜貨張的臉嚇白了。不過她很鎮靜,說:「你還開玩笑啊,原來你沒出去。」夥計沒搭腔,上去就掏雜貨張的袖筒。雜貨張跳著腳,臉紅了,說:「我這是鬧著玩呢,給你們吧!」說著,痛痛快快地把土豆撓子和筷子抖摟出來。貨棧老闆說:「雜貨張啊,這可不仁義呀,這可是犯罪啊,我該上警察局叫人來抓你的。」雜貨張急了,她說;「我是錯了,也就這麼一回,眼見你們都不在,就起了賊心,以後再也不敢了。」「就這麼一回?」夥計眉毛一挑,從褲兜里掏出一頁紙,把那八次所丟物品的日期和內容念給她聽,雜貨張立時就耷拉下了腦袋。她可憐巴巴地說:「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我一個女人拉扯兩個孩子不容易,你們也聽說了吧,有個老太太賴在我家不走,連她也得養活著,飯都要接不上溜兒了,我男人這一走還不知哪天能回來?回來時是人還是鬼誰又能想得到?」說完,竟抽抽答答地落淚了。貨棧老闆和夥計都沒有見雜貨張哭過,都動了惻隱之心。這時雜貨張主動要求和老闆談談,老闆便跟著她走到貨倉深處,雜貨張小聲說:「你要是願意,我陪你睡一覺,放我條活路,你看行不?」老闆想雜貨張是個獨特的女人,嘗嘗她的風味當然不錯,這買賣划得來,就握了一下她的手說:「那好哇。」當夜他就去了雜貨鋪,和雜貨張從黑夜一直折騰到雞鳴時分,走時心裡還戀戀不捨的。雜貨張警告他,只此一次,下次他敢纏她,她就告訴他的老婆,讓他家鬧得個雞犬不寧的。貨棧老闆自然是一口答應,不敢不遵從。原想事情就此過去了,不料有一天雜貨張推著獨輪車上貨,貨棧的夥計趁人都不在扯著她的衣袖說:「我知道你用什麼法子使老闆饒了你。你也得給我,要不我就說出去。」雜貨張沒有辦法,扔下她的獨輪車,見大熱天的貨倉只有他們兩個人,索性將門一關,兩人在一堆紙箱中匆匆忙忙把那事做了。事畢夥計覺得不過癮,要重來一回,雜貨張揪著他的衣領瞪圓眼睛說:「那我可把這事告訴你們主人了,把你辭了,去街上喝西北風去!」夥計罵了一句「日他娘的」,只能就此罷手了。
4東村正男和糧谷搜荷班的一行四人到達望雲鄉時正逢一個艷陽天。春季新出台「糧食出荷」法後,協和會、興農合作社等抽調一批警察和憲兵,成立了許多搜荷工作班,分赴農村徵集糧食。所謂「征」,莫如說搶,搜荷班的成員看見糧囤、草垛就用刺刀戳開,發現糧食一律沒收,若遇到反抗的,則施行毒打或逮捕。因而農民存有一些糧食的,都想方設法地藏匿起來。地窖、天棚或者廢棄不用的雞舍,都成了藏糧之所,然而它們往往很容易就被發現。
東村正男二十三歲,留著小鬍子,走路快捷,嘴巴老是說個不休,另三個人是警察王包發、憲兵池田一郎和金丸健行。他們四人已經搜索過一個村子,繳了兩千多斤糧食。這次到望雲鄉,是午後到達的,沒想到天氣這般熱,曬得他們滿面流汗。
望雲鄉人口不多,也就一百多戶人家。農家院舍看上去很低矮,都是黃泥小屋。田間的莊稼由於乾旱而蔫頭蔫腦的。東村正男先走進一家農戶,四個人操起水瓢圍著水缸輪流著喝了一通水,覺得身上涼爽了,這才端著槍搜糧。房主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一見搜荷班的來家了,早就嚇得大氣不敢出,人家搜到哪,他就乖乖跟到哪兒。王包發見他戰戰兢兢的樣子,就問:「你們家怎麼就你一個人哇?」房主說:「今年大旱,莊稼都要曬死了,家裡人吃了晌午飯後都去挑水澆地去了。」王包發問:「這村裡誰家藏著糧食,你要是指點給我,你家我就不搜了。」王包髮指著天篷說,「不然上了房頂,就是搜不出糧食的話,也把你家的房蓋給掀了。」房主嚇得面如土色,他連忙給王包發拱手作揖,說:「我們家窮,哪有什麼存糧啊。這村子裡誰家有糧,我哪能知道呢。人家就是有,能跟你說么。」房主順手從炕頭把一桿煙袋扔給王包發,說:「大熱天的抽口煙,歇歇腳,再搜也不遲,太君們也累啊。」三個日本人端著刺刀東挑西挑的,連柜子里的包袱皮也不放過。他們幾刀子扎進去,包袱里的破衣爛衫就更破了。王包發了解東村正男,他每到一個村子,在第一戶人家若搜不出糧,就會氣得暴跳如雷,非要給房主點顏色看看不可。王包發沒有接煙袋鍋,而是小聲對房主說:「你好歹也弄出個十斤八斤糧食讓他逮著,不然點著了房子可就晚了。」房主急得臉上直冒汗,他說:「就那麼點口糧了,我繳了,明天你讓我一家扎脖子?」王包發氣得一跺腳說:「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明天沒窩兒住了可別怪我。」房主只能主動把他們領到倉棚隱蔽的一蓬乾草旁,將草扒拉開,露出了一袋金燦燦的玉米。東村正男豎起大拇指對房主讚歎道:「你的、功勞、大大的!」果然東村正男放棄了搜索,將這袋糧食抬出,放到院外的軍車上,去另一戶了。這一戶人家有兩座房子,院子也寬綽,一隻山羊咩咩叫著,拴在院子的籬笆前。王包發背著長槍走在頭裡,他推開朝東的房子的門,里里外外巡視一遍,沒摸著個人影兒,先罵了聲「這些鳥人都張著膀飛了」?然後又撞向朝南的那間房子。拉開屋門,先聞到了一股尿臊味,只見土炕上躺著個形如骷髏的男人,他扭過頭來朝門口張望的時候突起的眼球給人一種要剝落的感覺。「你嚇著爺爺我了!」王包發氣洶洶地指著那人說,「原來還是個活物!」他走到近前,捂著鼻子問:「說說看,家裡人都到哪裡去了?」那人不說話,只是哆嗦了一下。他這一哆嗦,王包發就聽見骨頭吱嘎吱嘎的一陣亂響,讓人覺得這人已是一堆零碎,隨時隨地都能歸西。也許由於躺得年頭久了,這人脫光了頭髮,有麻點的臉青白青白的,那些麻點就像污水上漂浮的爛菜葉一樣讓人噁心。池田一郎端著槍進來被這股難聞的氣味熏得打了個噴嚏,他上前用刺刀挑開了那人蓋著的藍布被單,立刻,他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那人竟然赤身裸體的,又腿截斷了,胸脯凹陷的似乎能裝進去五斗米。他「呃———呃———」地怪叫著,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的氣息哽在喉嚨口,身體越發抖得厲害了。王包發連忙用刺刀挑著被單給那人蓋上,數落他一句:「你這個鬼樣還活著遭這份罪幹什麼!」然後兩人又進了裡屋。裡面也有一鋪炕,還拉著條粉紅色的窗帘,因而屋子裡洋溢著一股溫馨氣息。一個姑娘穿著月白色背心睡得正香。她蜷著身子,露出白嫩嫩的腰來。王包發一把將窗帘扯開,沖她吆喝一聲:「家裡人呢!」姑娘睜開眼,見家裡來了日本人,嚇得一骨碌爬起來,說:「都下地抗旱去了,家裡只有我和爹。」王包發說:「你那個爹都什麼樣子了,活著不如讓他死了,看著都遭罪!怎麼落成這個樣子?」姑娘一言不發地使勁把她的小背心放下拽,以期遮住肚腹,豈料那背心實在太短了,拽下去立刻就彈回去了。東村正男和金丸健行也走了進來,他們見到那面頰潮紅且穿著小背心的姑娘,就不約而同露出了滿臉笑容。王包發知道這十來天三個日本人想要什麼,他們動不動就互相發脾氣,進了村屯希望能找個無依靠的女人發泄一下,然而家家戶戶都是老人孩子的一大堆,使他們無從下手。王包發想這個姑娘此時出現在他們面前,恐怕凶多吉少,連忙吹鬍子瞪眼睛地跺著腳趕她:「還他娘的呆在這幹什麼?快下地把你們家的人都找回來,告訴太君們,糧食都藏在哪裡了?」涉世不深的姑娘仍呆在原處,說:「我不能出去,我得在家照看爹。我家也沒藏糧。」說後一句話時,她的語氣輕極了,彷彿在告訴人家,我家確實藏著糧食。王包發見那姑娘榆木腦袋不開竅,就上前抓她的胳膊往院子里拖。東村正男上來伸出手讓王包發出去,姑娘的事由他們處理。王包發使勁給姑娘使眼色,豈料她已被嚇得篩糠似的抖起來,嘴裡反覆說出的是:「我們家真的沒藏糧,真的。」
那躺在炕上的活死人就是當年大名鼎鼎的劉麻子。被王小二襲擊後他癱在床上,開始時弟兄們還照看他,為他四處查找兇手,圖謀報仇。然而不到一年時間,圍著他的人就四散而去,把他孤零零地拋下了。劉麻子就差老婆去找與他素有交情的駐紮當地的日軍警衛處的小林四郎,以往他提供給小林四郎有關抗日游擊隊活動的情報。豈料小林四郎對他的遭遇非但沒有表示同情,還把劉麻子大罵一通,說他是笨蛋,帶著一隊人馬竟然被個路障給襲擊了,十足的飯桶。劉麻子的老婆將實情帶給他後,劉麻子當時就氣得口鼻流血,只恨自己起不來,不能親手斃了小林四郎。
劉麻子的老婆生性風騷,劉麻子風光十足時,有回她偷野漢子,被突然而歸的劉麻子撞見。她被吊在一根柱子上暴打了一頓,半個月大小便失禁,聽見響聲就毛骨悚然,哪怕是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也令她害怕,總疑心那是鞭子的抽打聲,心裡一抽一抽的。她恨劉麻子,他可以胡作非為地把女人帶回家來明目張胆地睡,而卻不許她有任何風吹草動。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早就對他懷恨在心。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名為劉青,平素寡言少語,對父母的做派一直耿耿於懷,常常獨自垂淚。劉麻子癱瘓在家一年,那些結拜兄弟紛紛離去後,侍候劉麻子的重任落到了劉青身上。劉麻子的老婆見日本人也像丟垃圾一樣對他棄之不顧了,便對他更加冷酷。劉麻子的腿本來是用不著截肢的,可由於侍候不佳,長了褥瘡,雙腿先是紅腫流膿,繼而一塊塊地往下掉肉,只得請醫生將雙腿截斷了。劉麻子為此一天到晚喊冤叫屈個不停,這女人嫌他吵得慌,常趁女兒不在時將他的雙手綁在一起,然後將兩隻臭襪子團在一起塞在他嘴裡,自己則快活地當著他的面翻箱倒櫃,將家私轉移到別處,劉麻子為此幾次氣昏過去。劉青後來察覺到母親趁她不在時虐待父親,就把這消息傳給望雲鄉的姑姑。劉麻子的姐姐是個本分農民,一家人對弟弟的所作所為早有耳聞,近幾年很少走動,風聞他癱瘓在床了,只覺得這是報應,並不想管他。劉青就給姑姑姑夫跪下了,說是她也不喜歡父親以前的做派,但母親如此折磨他,做女兒的實在看不下眼了。畢竟是一奶同胞,劉麻子的姐姐終究是動了惻隱之心,雇了一掛馬車走了大半天的路去接劉麻子。劉青的母親知道劉青去望雲鄉肯定是搬援兵去了,因而在家裡更加倍地蹂躪劉麻子。她首先在地中央抱了兩蓬乾草,又鋪了條幹凈的褥子,然後叫來鎮里的相好吳三寶。吳三寶開著家乾果店,長得尖嘴猴腮,誰家的女人他都要打主意。他覬覦劉麻子的老婆已經是很久的事了,只是礙於劉麻子的威風而不敢貿然行動。那一次終於聽說劉麻子要外出半月,吳三寶就把劉麻子的老婆給勾搭到手了。豈料劉麻子提前歸來,撞見了他,不但打碎了吳三寶的兩顆門牙,還剁下了他的一根拇指。而劉麻子的老婆則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被皮鞭暴抽了一頓。劉麻子邊打邊說:「打下你個騷婆娘的屎來,打出你的尿來!」果然,她被打得屎尿失禁,足有半個月才恢復常態。這回她和吳三寶當著他的面,晴天白日地做那事,氣得劉麻子嘴歪了,眼球似乎要迸裂了。他們在溫暖的乾草堆上赤身裸體地歡愉地呻吟著,劉麻子則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喊,喊得失聲了。吳三寶事畢後走到劉麻子面前,先吐了他一口,然後用那隻缺了拇指的手打了劉麻子幾耳光,他咧開嘴,指著那兩顆黃燦燦的牙說:「是金的,知道么?你要不打下我的白牙,我哪能鑲上這麼漂亮的金牙呢。知道么?這金牙比白牙厲害著呢,都能把你的骨頭嚼碎了!」劉麻子長一聲短一聲地費力喘著氣。吳三寶說:「你喊呀,叫呀,你他媽的怎麼軟茄子了?」劉麻子的臉抽搐了許久,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我成了鬼也要回來抓你!」吳三寶說:「還真能講呀,我讓你從今以後連話都說不出來。」他捏了一下劉麻子青紫的嘴唇說:「放心,我不割你的舌頭,那太明顯了,我可不想讓你老婆背個罵名。我糟踐你糟踐你個明白,知道么,我爺爺是個老中醫,研製過一種啞葯,啞巴吃了能說話,而好人吃了能變啞巴,都說這葯奇,傳到我這隻一服了。我爹咽氣時讓我將來把這葯送給一個好心的啞巴,讓他開口說話,給我們吳家積點德。可我不想讓我們老吳家的祖墳冒青氣,我想讓你嘗嘗那啞葯是不是真靈便。」吳三寶說到做到,當夜他就取來那包啞葯,跟劉麻子的老婆一起用水強行給他灌進去。劉麻子掙扎著,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從那夜以後,他就再也沒能說出一句話。
劉青從望雲鄉歸來,見父親不僅奄奄一息,還成了啞巴,便明白母親在家做了些什麼。她把自己的東西打點乾淨,放在馬車上,離開母親時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我跟你再也沒有關係了。」
劉青和父親所住的房子原是劉麻子的姐姐為兒子結婚蓋下的,劉麻子父女倆入住後,他們只得結婚後跟父母住同一座房子。劉青的表哥劉齊倒沒什麼意見,新娶的嫂子可就牢騷滿腹
了,常常給劉青臉色看,指桑罵槐地一天到晚氣不順,把鍋碗瓢盆摔得叮噹響。在她的心目中,劉麻子挺個一年兩年也就死了,豈料他活得相當纏綿和投入,彷彿你只給他點水喝,他就能繼續喘氣。劉青的姑姑每天進屋來看看劉麻子,每回留下一個嘆息走了。劉青的姑夫和表哥則很少進來。至於嫂子是絕對不進的。有一年夏天,天氣熱得很,劉青晚上到院子里乘涼,碰到嫂子,她對劉青說:「你爹實在太臭了,熏得人受不了了。要不你就把他侍弄乾凈點,要不就別開窗戶。」見劉青不語,她又得寸進尺地說:「要麼你乾脆給他斷吃斷喝得了,他早死你和他都少遭罪,也算你盡了孝心。不然你這麼下去,連個婆家都找不著。」劉青只能噙著淚花回家。劉麻子雖然動彈不得,但自尊心仍然強得很,他拉了或尿了從不示意,劉青若是主動掀開被單看一看,劉麻子就憤怒地瞪起了雙眼。女兒侍候父親畢竟有諸多不便,劉麻子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在劉青手心寫了「每天兩回」的字樣,示意劉青每天給他清理兩遍即可。有時劉青見他臉色鐵青,嘴唇發紫,大氣不出,便知他在憋屎。為此,他每天吃得極少,只喝點稀粥,大多數情況下,他都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痴痴地望著天棚發獃。劉青照顧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做飯、洗衣、打掃房間等雜活全由她一個人做。劉青不用下地做農活,因為少見太陽,膚色白里透粉,給人一種十分嬌嫩的感覺。
東村正男揮舞了一下手,示意王包發出去。王包發慢慢往門口退,這時金丸健行搶先一步扯住了姑娘的手,劉青叫著,說:「我去地里喊姑姑一家人回來!」池田一郎見那姑娘水靈得像初開的花朵,就樂得先自解開了衣裳的紐扣。金丸健行指著東村正男說:「你的、淋病的、靠後!」東村正男罵了一句粗話,指著金丸健行和池田一郎說:「你們、快快的、明白?」金丸健行用槍托砸了一下王包發的屁股,示意他趕快出去。王包發不敢再回頭看那可憐的姑娘,只能無可奈何地往外走。路過那個形如骷髏的人面前時,王包發見他歪著頭,使勁咧著嘴,彷彿要說什麼似的。王包發嘟囔一句:「你活著有個什麼用!」
金丸健行很快也跟著出來了,王包發明白,又是池田一郎搶了先。他們三人站在院子里,很快就聽見姑娘的一陣搶天呼地的哭喊,王包發連忙往院子深處走去。他蹲在一堵牆前掏出一棵煙吸著,姑娘的呻吟聲隱約能夠聽見,王包發就抽一口煙就往地上吐一口痰,想以此轉移注意力。大約一刻鐘後,池田一郎提著褲子紅光滿面地出來了,金丸健行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慘叫聲又一次激越地傳了出來,王包發恨不能把牆撞破離開這個院子。這時池田一郎朝王包發走來,他頭髮已經被汗水淋濕了,他豎著大拇指讚歎那姑娘:「真的、花姑娘!」王包發沒有吭聲。池田一郎又說:「你的、睡的、不去?」王包發沉著臉指著褲襠說:「我的、這裡、壞了壞了的有!」池田一郎大笑著,用腳踢了一下王包發,吆喝他起來和自己搜糧。站在院子里的東村正男急得火燒火燎的,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後來他停住了腳步,看見了那隻拴在籬笆前的山羊。他舉起槍,「砰」地朝山羊打去,只見那羊頓了一下頭,「嘩———」地將繩子掙斷在院子里慘叫著狂奔起來,東村正男接著又朝它的肚子打了一槍,羊肚子迸出一股股的血水,接著腸子涌了出來。然而那羊仍然奔逃著,只是越來越踉蹌了。院子里血跡斑斑,山羊終究是一頭撞到地上,再也起不來了。槍聲使金丸健行提早從屋子出來了,他見死了只山羊,就罵罵咧咧地跟東村正男發脾氣,東村正男不理睬他,扔下槍跑進了屋子。這一次王包發沒有聽見姑娘的叫喊,連呻吟聲也聽不見。他們三人去倉房搜糧,把裡面的袋子、缸和瓮折騰了個遍,只搜出半袋黃米。金丸健行心猶不甘,他重新進了那座空房子,見炕上擺著的一摞枕頭鼓鼓囊囊的,就用刺刀戳了一下,立刻,玉米骨碌碌地滾了出來,滴溜溜地落了滿炕。金丸健行大叫著:「狡猾、狡猾的有!」然後叫來王包發和池田一郎,他們把那些枕頭全部挑開,發現所藏的糧食品種還挺豐富,黃豆、玉米、小米、雲豆、高粱米應有盡有,這在搜糧中是極為罕見的。王包發暗自為望雲鄉人家的枕頭叫苦不迭,因了這個新發現,所有人家的枕頭恐怕都要被挑得開花了。金丸健行格外振奮,他又用刺刀戳了那一摞被褥,這回再沒有米從中驚慌無措地跑出來,挑出來的是破敗的棉絮。他們三人將幾個枕頭的糧食往院子的車上抬時,東村正男走出了屋子。他看上去有幾分疲倦,又有幾分自得。見幾個人搜出了糧食,他的精神頭立刻就上來了。他大驚小怪地叫著,飛快地把上衣的紐扣扣全了,俯身拾起了扔在院子里的槍,一行四人很快離開了這座院子,去下一戶人家了。
劉青直到傍晚時才蘇醒過來。昏暗的燈光下滿頭銀髮的姑姑在握著她的手垂淚。嫂子也立在旁邊像棵枯樹似的毫無表情地看著她。劉青覺得那燈光就像小松鼠的尾巴一樣溫暖地撩撥她,令她有哭的慾望。可她哭不出來。這時她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是什麼東西被重重地放了下來,那一聲悶響使劉青的心劇烈抽搐了一下。在一片嘁嘁喳喳的說話聲中,劉青見姑夫躬著背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劉青,說:「她醒了,你就忙大事去吧。」劉青不知家裡還有什麼大事,她的頭腦發脹。姑夫小聲對姑姑說:「他短,要了口小的,買大的回來也是浪費。」姑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跟著姑夫出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了劉青和嫂子。嫂子仍然像棵樹一樣僵直地站著看她。劉青輕輕地問:「嫂子,院子抬了什麼東西?」嫂子連忙搖頭說:「什麼也沒抬。」「我都聽見了,是不是一口棺材?」劉青問。嫂子終於忍不住,她「哇———」地一聲哭著撲向劉青,說:「妹,你別怕,有嫂子在呢,你爹死了我們管你。咱不在這個地方呆了,走得遠遠的,沒人知道你的底細,你還能有人要。」嫂子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劉青想起了下午所發生的事情,她忍不住一陣反胃,嫂子連忙扶她坐起,捶著她的背讓劉青痛快地吐。「吐吧。」嫂子哭著說,「吐乾淨了就不噁心了。」
劉青堅持著要下地看看父親。嫂子只得扶著她下炕。她渾身散了架似的,只能靠嫂子的攙扶瘸著腿走。劉麻子死時七竅出血,望雲鄉的喪葬主持正給他清理血跡,整理面容。姑姑見劉青過來了,就哭著說:「好歹他也是你爹,你給他跪一下吧。」劉青就「撲嗵」一聲跪下了,她才哭了兩聲,就昏了過去。葬了劉麻子之後,天氣是越來越熱了。河裡的水也日漸消瘦,挑水抗旱無疑是杯水車薪,對毒辣的日頭根本不起任何抵抗作用。劉青漸漸地恢復體力,她重拾家務活,做飯、洗衣、打掃屋子,活做得一絲不苟的。只是從不願開口說話,而且不愛吃飯。夏末的一天早晨,劉青起來後只覺天旋地轉的,她噁心得難以控制,一遍遍地跑到院子里去吐。姑母與嫂子互相交換眼色,然後不約而同地嘆氣。午飯後劉青說困得很,要睡一個長覺,告訴家人沒事別去打擾她。就這樣一直到了晚飯時,做嫂子的見她還沒睡醒,就「小青、小青」地叫著拉開她的屋門。見炕上沒人,正有些納悶兒,忽然聽見一陣蜜蜂的嗡嗡聲。循聲向上一看,卻見劉青吊在了房梁下,她懸空的屍體在黃昏的光線里就像一條體態俊美的青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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