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養萬物——《道德經》與生態文化(第六章)
一、極天人蘊奧的《陰符經》
自老子創立道論,即含三才之說。《易·說卦》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東漢王符有所發揮:「天本諸陽,地本諸陰,人本中和。三才異務,相待而成。」(1)凡此之論,多依老子之學。《黃帝陰符經》亦不例外,它緊緊抓住了人與天地萬物關係這一要害,精闢地闡述了三才相依而又互盜的天地至理,從一個更廣闊的角度揭示了道家天人觀的豐富內涵。
關於《陰符經》的作者與時代,歷史上曾有過各種不同的看法,上自軒轅黃帝,下至唐代李筌,或言為戰國著作,或指為南朝文獻,一時難以確定。據王明先生考證,大致有如下幾種觀點:
(1)《陰符經》舊題黃帝撰,所以也叫做《黃帝陰符經》。因而有題伊尹、太公、范蠡、鬼谷子、張良、諸葛亮等註解。這一說法最不合理。宋黃庭堅說:「《陰符經》出於唐李筌。熟讀其文,知非黃帝書也。」「又妄托子房、孔明諸賢訓注,尤可笑。」好事者說黃帝撰經,並且假託太公、張良等作注,這些都是顯明偽托之作,不可置信。
(2)《陰符經》是戰國或戰國以前的書。胡應麟據《戰國策·秦策》載蘇秦讀陰符,《隋志》有《太公陰符鈐錄》、《周書陰符》,認為戰國之「陰符」即今之《陰符經》。宋邵雍以《陰符經》為戰國時書,程頤以為非商末即周末,梁啟超說「其文簡潔,不似唐人文學,」「置之戰國之末,與《繫辭》、《老子》同時可耳。蓋其思想與二書相近也。」斷定《陰符經》是戰國末年的著作。
(3)《陰符經》是北魏道士寇謙之作。清姚際恆著《古今偽書考》,據唐末杜光庭《神仙感遇傳》載寇謙之、李筌事迹,認為此書當為寇謙之所作,而李筌得之。全祖望也贊同這個觀點。
(4)《陰符經》為唐代李筌所作。宋黃庭堅、朱熹皆主此說。然王明先生認為,根據經文與李筌注文的差異、唐代碑記文獻所載,可以證明李筌只曾作注,未曾依託作經。此外,明楊慎認為「《陰符經》非黃帝書,蓋出後漢末」。余嘉錫先生認為《陰符經》不是李筌所假託,而是出於東晉楊羲、許謐輩所作。這些均為一家之言,難以定論。(2)但該書於唐初公開於世,並立即為道教所重視,這是可以肯定的。
《陰符經》自問世後,在歷史上曾獲得非常崇高的地位。唐初,著名書法家歐陽詢曾書寫《陰符經》贈人。褚遂良奉唐太宗、唐高宗之命,兩次書寫《陰符經》一百餘卷。繼李筌為《陰符經》作注以後,著名道士張果也曾為其作注。其後,吳筠闡述道家理論,其文章不只一次的援引《陰符經》。王冰整理《內經》以後,作《素向六氣玄珠密語》,其序言引《陰符經》曰:「天生天殺,道之理也。若能究其玄珠之義,見天之生,可以延生;見天之殺,可以逃殺。《陰符經》曰: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此者使人能順天五行六氣者,可盡天年一百二十歲矣。」
到了宋代,《陰符經》越過《莊子》、《列子》等書,成為和老子《道德經》同等重要的道教經典,如張伯端認為,《陰符經》和《道德經》一樣,乃是古今一切神仙得道的必由之路。他的《悟真篇》多次稱引《陰符經》:「先且觀天明五賊,次須察地以安民。民安國富方求戰,戰罷方能見聖君。」「三才相盜食其時,此是神仙道德機。萬化既安諸慮息,百骸俱理證無為。」「須將死戶為生戶,莫執生門是死門。若會殺機明返覆,始終害里卻生恩。」這裡所說的「觀天」、「五賊」、「三才相盜」、「害里生恩」,都是《陰符經》的思想。「國富」、「安民」、「求戰」之類,是《陰符經》上、中、下三篇篇名的大旨。
金元興起的全真道,史稱北宗。創始人王重陽,一般不主張讀經、打坐。在他認為必讀的三、五本經書中,就有《陰符經》。王重陽說自己:「理透《陰符》三百字,搜通《道德》五千言。」(3)王重陽大弟子馬丹陽亦說:「學道人不須廣看經書……若河上公注《道德經》、金陵子注《陰符經》,二者時看亦不妨。」(4)直到王重陽的再傳弟子、丘長春的高足尹志平,也堅持認為:「道人雖未能廣學,《陰符》、《道德》、《清靜》三經,又豈可不學。」(5)
由於道教對《陰符經》特殊重視,先後出現幾十種注釋,使道教之外的人士把《陰符經》作為道教理論的代表。北宋高僧智圓說:「宗儒述孟軻,好道注《陰符》。」(6)儒家亦對此書十分重視,程頤說:「《老子》言甚雜,如《陰符經》卻不雜,然皆窺測天道之未盡者也。」(7)閭丘次孟說:「《陰符經》所謂自然之道靜,故天地萬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陰陽勝;陰陽相推,變化順矣。此數語,雖《六經》之言無以加。」朱熹評述說:「如他閭丘此等見處,盡得。」(8)不僅如此,朱熹還化名「崆峒道士鄒訴」,作《黃帝陰符經註解》,以理學心性理氣之說釋經,並多處附加按語,讚譽其經文「極說得妙」、「最下得好」、「此等處特然好」。五代時期,契丹太子耶律信將《陰符經》譯為契丹文,從此《陰符經》又在遼金統治的地區流傳開來。元代大儒劉因亦教其弟子們讀《陰符經》,他說:「史既治,則讀諸子者,庄、列、陰符四書者,皆出一律,雖雲道家者流,其間有至理存。」(9)明代哲學家呂坤指出,《陰符經》其言「洞造化精微,極天人蘊奧,契性命歸指。帝王得之以御世,老氏得之以養身,兵家得之以制勝,術數家得之以成變化而行鬼神,縱橫家得之以股掌人群,低昂時變。是書也,譬江河之水,惟人所挹。其挹也,惟人所用。」(10)
總而言之,《陰符經》自公佈於眾之後,即受到三教九流的關注,為從多思想家、學者所重視,歷代注本多達百種之多。故世人評價曰:「備識天地意,獻詞犯乾坤。」「口造化斧,鑿破機關門。」(11)「不測似陰陽,難名若神鬼。得以升高天,失之沉厚地。」(12)
二、人天互法與三才相盜
和老子《道德經》一樣,《陰符經》也有著美麗的文辭,它猶如一首詩:「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變定基。」其詩的雄渾,氣勢的浩大,語言的鏗鏘,完全可以和魏武曹操的「東臨碣石」比美。它又是格言:「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於害,害生於恩。」這樣的格言,很自然地使人們起《老子》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當然,認識到「禍福相倚」固然不易,認識到「害生於恩」則需要對生活更深刻的觀察。禍福相倚只是從外在表現說明了社會生活的變幻無常,反映了人們對這變幻無常的感慨、迷惘和無能為力。所以在禍福相倚之後,《老子》就說:「孰知其極」,「正復為奇,善復為妖。」而「害生於思」則是從人的行為出發,說明行為的效果,從而指導人們的行為,具有積極有為的性質。
《陰符經》的思想,和許多道家著作一樣,講的也是天人關係問題,並提出了一個以「三才相盜」為核心的天人結構系統。所謂「盜」,即悄悄地竊取、不露聲色地傷害,也有利用的含義。「三盜」,是指天地、萬物、人互相盜取,彼此利用,共同生存。此三者如協調、適宜,則三才皆顯安好,天下即大吉太平。正如元人俞琰註:「天地養萬物,亦害萬物,故曰天地萬物之盜。人養萬物,亦害萬物,故曰萬物人之盜。萬物養人,亦害人,故曰人萬物之盜。不言其養而言其害,蓋亦即其反者而言之也。若夫三者各得其宜,則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故曰三盜既宜,三才既安。」(13)
首先,《陰符經》開篇即曰:「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指出人們行動的首要條件,就是認識和掌握這個天道,因為天的行為,沒有不合道的,只有人的行為有道與非道之分。觀,這是觀察、研究。不過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觀察,而是指要全身心投入的研究。「觀者,五眼圓明也。明其天眼、慧眼、法眼、道眼、神眼,五光明澈,則五蘊歸空,見其天道也。」(14)因此,觀就是非常深刻的認識。認識了天道,掌握了自然界的運動規律,這就「盡矣」,到達盡頭了。
天道、天行的重要內容,就是五行相剋。經中曰:「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心,施行於天。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這裡所說「五賊」,就是五行相剋。漢代人把五行相剋叫作五行「相賊」。王充《論衡·物勢篇》記載,當時有人認為:「五行之氣,天生萬物。以萬物含五行之氣,五行之氣更相賊害。」「欲為之用,故令相賊害。賊害,相成也。故天用五行之氣生萬物,人用萬物作萬事。不能相制,不能相使;不相賊害,不成為用。金不賊木,木不成用;火不爍金,金不成器。故諸物相賊相利。」傳統的意見,五行不僅相剋,而且相生。一般而言,五行相生的關係是一種自然關係,它反映了事物相互依賴的一面。在人類發展的初期,人類曾利用這種相生關係,解決了自己的衣食問題,如利用木生火,發明了火;利用水生木,發展了農業和園藝等,從而對人類的發展起了重要作用。五行相剋的關係,即在自然關係之上加上了人為的作用,如用火克金、金克木的原則,改進了工具。火克金,可以從礦產中得到金屬並加成了各種工具;金克木,金屬工具又可把木材加工成種種用器。
鐵和木的結合,是古代生產工具的主要形式,工具的改進,極大地提高了人類生存的能力,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明。當然,古代思想家無法從這樣廣闊的歷史角度來看問題,但他們懂得火克金、金克木的重要性,因此也知曉五行相剋的重要性。從某種意義講,對於人類的發展,事物的相互制約比事物的相互依賴,具有更重要的意義。
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許多思想家都注意到,人的作用和自然過程是相反的。老子、莊子把世界的過程分為兩類:一類是天然,一類是人為。他們贊成天然而反對人為。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認為:一塊耕地,人不管它,就會雜草叢生;一隻船,人不管它,就會鏽蝕腐朽。人的作用就是除草、防鏽,而這是違反自然過程的。與老莊學說不同之處,《陰符經》在承認天人合和的基礎上,重視的是事物的相制相使,是人對物的改造利用。因此說天有五種賊害,誰發現誰就昌盛,「五賊」裝在心裡,對天採取行動,宇宙就象握在手裡,萬物都將由人創生。這樣一來,由老子所說的「人法天地」的關係,轉化為「人天互法」的關係。正如元人王道淵所說:「天法人,人法天,《陰符》之所以作也。」(15)「三才即立,萬物生焉。生萬物者,道也。成至道者,人也。聖人所以建天地,施德化,修性命,定人物,此《陰符》所以作也。」(16)這種人天互法的基礎,就是建立在三才相盜的客觀事實上。
經中曰:「天地,萬物之盜。」是說天地為萬物所盜取,亦即萬物盜取天地陰陽之氣而生。李筌解釋說:天是陰陽的總名。陽氣輕清上浮為天,陰氣重濁下沉為地,天地相連而不相離。……陰陽二氣之中又有兒子,名曰五行,五行為天地陰陽之功用,萬物以五行而生,故萬物又為五行之子。如人能夠了解天地陰陽之道,掌握五行真氣運化之秩序,則可以知曉天地社會的興廢,明察萬物人身的生死。(17)在古人看來,人與萬物,都是由元氣所生;天陽地陰,天賦予神氣,而地賦予形質,萬物都是由氣、形、質所構成。對此,《莊子·秋水》說:我自知是自然的產物,由天地給予我形貌,並且稟受陰陽之氣。在《列子·天瑞》中對氣、形、質的形成,有更詳細的論述。萬物既是盜取天地精華而生成,所以說「天地,萬物之盜」。此為三盜之第一義。
經中曰:「萬物,人之盜。」是說萬物為人所盜取、利用,以生養自己。如取五穀以為食,取絲綿以為衣飾,取木石為宮室,取金屬為刀兵,取牛馬為坐騎等,萬物為我利用,所以說「萬物,人之盜」。《列子·天瑞篇》中有一故事,講述了人盜萬物而求發展的訣竅。在齊國有一位姓國的大富豪,當有人問他致富的原因時,他說是善於「盜竊」。所謂「盜竊」,就是利用天時、地利,借雲雨之滂潤,依山澤之產育,去種莊稼,收五穀,築房屋、置產業;在陸地上,盜竊歸天地所有的禽獸;在河流中,盜竊歸自然所有的魚鱉。這就是他致富的秘訣。究其根本,人的生命本出自天地,其生存亦必須依賴天地,故盜萬物為己用亦為必要。此為三盜之第二義。
「人,萬物之盜。」就是說人亦反被萬物所盜取。人雖利用天地,盜取萬物以養活自己,但如沉淪於聲色犬馬之欲,為外物所役使,甚而殉身喪命,則人反而為萬物所盜。又如水火,是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故人盜水火自用,這是有利之處。但如失去控制,水火成災,賊害於人,亦為萬物所盜。此外,人為了使所需之物取之不盡,而繁衍、改良了它,這樣一來則是萬物反盜人類的智能,靠人的維護而生之不竭。實際上,人與萬物的關係不僅表現在外部的互相利用方面,即使在人體的內部也仍然存在,正如王道淵所說:萬物的生成與人同時,人身之內生有八萬四千小蟲。(18)簡略而言,體內五臟被蟯蟲、蛔蟲盜食,體外皮膚被跳蚤、蚊蟲叮咬,這些都是萬物盜人的例子。此為三盜之第三義。
萬物盜天地,人盜萬物,萬物盜人,這是三才相生相剋的基本狀況,亦是其運行的客觀規律。元人胥元一注說:萬物盜天地而生,人盜萬物而養,萬物盜人而成,此為三才相生、相養、相成的正理。(19)即自然的正理,理應遵行道的法則。對此,李筌說:凡彼此的相盜,皆須遵循大道。人的所作所為,宜令其盡合其宜。只有這樣,三才可以無損、各安其任,皆使不過度越分以傷本性,這樣便可免除天下的禍患。(20)
三、觀時盜機與四不違訣
這種符合自然之道的「有道」之「盜」,就叫做「盜機」。《陰符經》說:這個盜機,普天下沒人看不見,但卻沒有人能認識。如君子掌握了它,身安事成;小人得到了它,輕生玩命。也就是說,盜機所產生的現象容易為一般人發現,但其深層的本質卻難以了解,正如李筌所說:盜機深奧玄妙,容易看到,難以把握。例如國氏盜取天時地利而獲富,人皆見種植收益,而不知其中的深理。那麼究竟什麼是盜機?這是指在未見到之前,當預先知道將來的結果,暗設計謀,運用智能,抓住時機,於常人不知不覺之中,盜竊利益於將來,以生養自己,這就叫做盜機。(21)
所謂「盜」,亦即悄然難曉的意思。天地運作,無聲無息;萬物生息,不知不覺;人之存亡,潛生暗息。於不經意之中,天荒地老,物毀人去,其發展的過程尤如一個高明的大盜竊取他物而毫不張揚。所謂「機」,是指時機、機宜,指天道運化之初萌,人事變動之徵兆,皆因隱蔽難察,故謂之機。《陰符經》說:「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宋人蹇昌辰解釋說:機者,得失變化之關鍵時刻,其天地、萬物、人都處在否泰、興亡、損益、盛衰的兩極發展之中。(22)朱熹亦說:人能利用天地之時則百骸安好,人能掌握運化之機則天下太平,這就是盜的原則。(23)《天機經》也指出:聖人觀時而用,應機而制,故能運生殺於掌內,成功業於天下。
在這個三才相盜的天人結構中,唯有人最具備道德的主體性。故其動機的善惡與價值的取捨,往往決定了盜機所生的結果。宋人劉海蟾說:君子知大道包含萬善,故所作所為追求的是和諧與完善,舉凡所有的活動皆有美好的動機,以之與大道合契。乃至於精思守一,取天地之微妙,以資養真性;或盜萬物之精華,神水金液,以致神仙,故曰君子得之以身安事成。小人得知其機,追求浮華奢淫。這樣一來,窮兵黷武則軍旅敗亡,望上高攀則榮消辱至,或因貪婪而損傷自己,或因財色而禍害終身,雖然可以榮貴一時,但最終難免咎患,蓋因不知大道的真旨妙機,以至於此,故曰小人得之卻輕生玩命。(24)這就非常明確地指出,在利用萬物,改造自然的過程中,人類道德水準的高低,有著至關緊要的作用。
在面對自然、三才互盜的環境中,人並非無所作為,而是可以主動地駕馭自然,積極地參與萬物的運化。《陰符經》說:「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對此李筌解釋說:人與禽獸、草木一樣,都是由陰陽的運化而生,但人又為萬物之靈,位處天地的中心,心懷智能權謀,能夠反照自性,窮達事物的本始,盜取陰陽五行之氣而用之。(25)換言之,人是具有自我意識的主體,既能認識自我本性,又能知曉自然規律,取萬物為己用。而盜取天萬物的過程,亦是對自然的認識過程,是人掌握自然規律、因勢利導加以利用的歷史。
聖人在盜萬物、取天機的過程中,在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同時,應尊重客觀世界的規律,效法天道自然之靜,因為無論什麼時候,人的生存與社會的發展,都必須在大自然這個先天決定的環境中,別無選擇。《陰符經》說:自然之道寂寥寧靜,天地萬物不斷生衍。天地之道不知不覺地運作,一會兒陰勝陽,一會兒陽勝陰,陰陽交替推移,變化有條有理,所以聖人知自然之道不可違背,順勢利導而利用之。也就是說,作為宇宙本源的道體是無聲無息,寂靜不變的。由道體所生的天地萬物,則是在逐漸地生滅變化之中,並以陰陽交替的形式在運作。這種交替是緩緩的,慢慢的,象水的浸潤,不知不覺,你進我退,此勝彼負,萬物就是這樣生存在這樣一個有序的空間環境中。
天地間陰陽的交替推移,即是自然之道。聖人的所作所為便應效法自然之道,順從陰陽消息的規律,制定生殺克勝的法則,此即經中所說的順勢利導而用之。蹇昌辰注曰:自然之道有其固有的規律,故聖人知其不可違背,而順勢利用。所以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換言之,在道教看來,人類與天地、萬物的關係並非僅限於互相盜取互相利用,其中尚隱藏著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大自然與萬物還是人類最好的老師,是啟迪人的智能、促進社會發展的無窮動力。
《道德經》說:最高的善像水那樣,善於幫助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它停留在眾人所不喜歡的地方,所以最接近「道」。《關尹子》說:天下之物多達億萬,但天地並不據為己功,故聖人管理國家,應效法江海,含塵忍垢,這樣便萬邦歸流,天下擁戴。這是引天道來說明人類所應有的謙德,讓人向天地學習無私的品質。《關尹子》又說:天下萬物各適其生成,無一物而窒塞不通。故聖人效法大道而無為,以德應變而致用。這是用自然無為、生養萬物的事實,教育人們順應客觀的規律,在永恆變化的世界中求得發展。
不僅天地為人道之師,萬物亦給人類以啟示。《關尹子》說:聖人向蜜蜂學習而設立君臣制度,向蜘蛛學習而紡織、結網,向拱立的老鼠學習而制定禮儀,向征戰的螞蟻學習而設陣打仗。聖人就是這樣善於向萬物學習,再去教育賢人,幫助一般人。但唯有聖人能使自己與自然萬物合一同理,所以心無先入主的偏見,能行種種方便,善利天下。
總結《陰符經》的盜機學說,其核心仍然是尊重自然客觀規律的基礎上,把握住事物發展的關鍵,以追求萬物昌盛、天人共安的理想社會。對此,《關尹子》中所說的「四不違」原則便是這種學說最好的註解。
《關尹子》說:天不能使蓮花冬天開放,使菊花春天開放。因此聖人不違天之四季,不逆時之通塞,這是「不違時」。地不能使河南生產橘柑,使江南生養狐貉,因此聖人不違地之風俗,不逆氣之變化,這是「不違欲」。聖人不能使手走路,使足握物,當各盡其能,這是「不違我所長」。聖人不能使魚在空中飛翔,鳥在水中游馳,任魚游水中,鳥騰高空,這是「不違物所長」。這樣一來,天地萬物可變動,可靜止,可晦藏,可明顯,唯不可以拘泥,當隨時達變,運化生養萬物,這就是道。(26)也就說,只要遵循這四條基本原則,不違拒造物之變化,不拘守人間之死法,便可以應變無窮而為妙道。
從三才互盜的生存空間,到強調人在改造自然、利用自然方面的主觀能動性,強調人在大自然中的重要作用與地位,最後仍歸根於道法自然,這是《陰符經》中的三才相盜學說的基本結構。顯然,《陰符經》中的這種理論框架,仍然是建立在道家傳統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之上。與老莊所說的不同之處,是《陰符經》更加鮮明突出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反覆強調了人在天人關係中的主導地位,這樣一來,使道家傳統的天人合一觀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從而消除了其中原有消極因素,高揚了在人在改造自然、利用自然中的客觀價值,成為道教思想中的一枝奇葩。這枝奇葩具有以下特色:
一、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實現自我主體性,這與西方哲學講主體是有所區別。從古希臘的智者普羅塔哥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命題,以人作為中心,到近代康德建立起完整的主體性哲學,西方哲學尤其是近代哲學主要是在人與自然的相分離相鬥爭中講主客關係,主張對自然環境的征服與控制。與其相反,《陰符經》的盜機哲學則以人和自然的認同與和諧為大前提,在此前提下講人對自然法則的認識和利用,即人對天地萬物的合理取捨。天與人儘管存在相互盜取的矛盾關係,但二者的對立是次要的,統一是根本的,天人之間通過互盜建立起來反饋系統,而信息的反饋使二者達於統一,即所謂天機與人機的「暗合」。故在《陰符經》中,看不到人與天的根本分離和對立。也正是此點,使它既有別於道家傳統的天人合一觀,亦與儒家天人感應的學說異趣,從而獨具風彩。
二、在《陰符經》中,順從天道和改造自然達到了有機的結合。順從天道是前提,而天道的基本內容是五行生剋,懂得了五行生剋就可以合理適序地利用自然。這樣,順從天道的本身包含著對自然的積極改造,而改造自然又是遵循著天道,二者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是統一的,而不是分開的。同時,它也不只是對某些局部情況的說明,而是人和自然關係的普遍原則。《陰符經》的這些思想,體現了人在自然介面前的一種積極的態度,使人類改造和利用自然的要求獲得了理論上的認可。所以它在問世以後,人們常常援引,把它作為改造自然、自主生命的思想依據。
三、在三才相盜的交換中,即人利用、改造大自然的過程,強調作為主體的人在道德自律方面的重要性,所謂「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輕命」,明確指出了由於人們不同的道德取向,在利用自然的過程中,卻可能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用《列子·天端》所舉國氏致富的例子來講,國氏的致富是為了整個社會的福利,而去取用自然的財富,這是合理合法,順應天道。相反,那些封建諸侯只是為私利掠奪積聚財富,這是反社會的不道德的,因此必然造成社會大亂,天人共憤。元末明初,劉伯溫作《郁離子》,其《天地之盜》講:人,是天地之盜,但只有聖人才真正懂得盜機。盜,不是「發藏取物」,主要是「執其權,用其力」。如春種秋收,高處建房,低地鑿池,水上行舟,因風作帆。而一般人不懂得盜機,以至於「遏其機,逆其氣」,甚至只知道無限制地盜取自然界的物質,這就必須造成「物盡而藏竭」。
以上的這些相當深刻的思想,對於現代工業文明的各種弊病,不也是一種尖銳的批判嗎?在人類利用現代高科技,向大自然展開更大規模征服的今天,在人類文明面臨全面危機的時候,古老的道家智能與道教思想,是否能夠啟迪我們的心靈,重新確定人在大自然中的作用與地位呢?這將有待更多的智士哲人去思索。但不管如何,道教的這些充滿智能的結晶,應當成為人類精神文明的重要成果。
注釋:
(1)見王符《潛夫論·本訓篇》。
(2)見王明《道家和道教思想研究》第140頁—14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8月版。
(3)見《重陽全真集》卷一三《浣溪沙》,《道藏》第25冊第763頁。
(4)見《丹陽真人語錄》,《道藏》第23冊第704頁。
(5)見《清和真人北游語錄》卷四,《道藏》第33冊第175頁。
(6)見《閑居編》卷四八《潛夫詠》。
(7)見《遺書》卷十五。
(8)見《朱子語類》卷一二五。
(9)見《靜修集·敘學》。
(10)見呂坤《陰符經注·序》。
(11)見唐·陸龜蒙《讀陰符經詩》。
(12)見唐·皮日休《讀陰符經詩》。
(13)見俞琰《黃帝陰符經注》,《道藏》第2冊第831頁。
(14)見劉處玄《黃帝陰符經注》,《道藏》第2冊第818頁。
(15)見王道淵《黃帝陰符經夾頌解注》序,《道藏》第2冊第833頁。
(16)見王道淵《黃帝陰符經夾頌解注》卷一,《道藏》第2冊第834頁。
(17)據李筌《黃帝陰經符經疏》意譯。
(18)據王道淵《黃帝陰符經夾頌解注》意譯。
(19)據胥元一《黃帝陰符經心法》意譯。
(20)(21)(25)據李筌《黃帝陰符經疏》意譯。
(22)據蹇昌辰《黃帝陰符經解》意譯。
(23)據朱熹《黃帝陰符註解》意譯。
(24)據《黃帝陰符經註解》(十真本)譯。
(26)據牛道淳《文始真經注》意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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