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比任何時候,都要想念這個給全國帶來笑聲的老頭
來北京的第一個冬天,特別冷。
那時的我,為了忘掉一段失敗的感情,把自己弄得特別忙,時常出差,時常加班。某日夜裡晚歸,一推門如入冰窖——我租的房子是環保型小區,取暖靠地暖。地暖用電,要24小時開著,回來才熱乎,大概我走時忘了關,把電都耗光了。
只好重新裹了大衣出門,去營業廳繳費,折騰完已是深夜十二點多,回來時打了一輛計程車,坐進后座,車一開,眼淚忽然落下來,我好像從來沒有那麼失態過。
司機師傅是北京人,他有點緊張,又有點手足無措,想安慰我,可是也不知道說什麼。沉默了幾分鐘,他給我放了一張CD。
是侯寶林的《北京話》,我聽著聽著,直接破涕為笑,兩個人一路聽到家,還剩一點沒聽完,師傅把表抬了,停在樓下,和我一起聽完。
「姑娘,侯寶林好聽吧,沒事多聽。」
* * *
對於全國人民來說,侯寶林是幽默的招牌。
這種幽默,是明媚的。有別於馬三立,也有別於上海的滑稽戲。他很像梅蘭芳先生,看起來四平八穩,似乎沒什麼大特點,可是你聽來語言明快,吐字清脆,包袱乾脆,那就是一種好。
他的相聲,是那種你可以聽很多遍,聽到詞兒都爛熟了,可是再聽,還能笑,「那胖丫頭,長得和「麻雷子似的」,「麻雷子」三個字,真的每次聽都笑傻。
我也愛侯先生學的京劇,他唱的麒派特別正宗,比現在的演員,不知道好到哪裡去,連周信芳先生都說:「學我啊,要照著侯寶林那樣學。」每個京劇愛好者肯定都愛侯先生的學唱,我印象最深刻是《賣馬》,乃至於後來正經聽這出,老覺得不過癮,大概因為沒有「外國秦瓊」。
侯寶林先生的相聲是清新的,他的口音沒有痞氣,很正,和現在某些著名演員比起來,你會懷疑去天橋撂地的大概是他,而不是實際上一直在天橋成長的侯先生。
老百姓們有陣子聊天,老有許多侯先生的段子,有的真,有的假,有的半真半假。諸如有人說:「侯先生,您家大米里有蟲子了。」侯先生回答:「那是我養的。」又諸如西方記者採訪侯寶林:「侯先生,里根是個演員,但他後來當了總統。您也是演員,您認為您能有此殊榮嗎?」侯寶林聽了回答:「里根是二流的演員,而我是一流的。」
在文革里,侯寶林的段子特別流行,類似於侯寶林招供「朝鮮戰爭是我發動的」「邢台地震是我搞的」「我妄想搞第三次世界大戰」等等,這些近乎傳說,大概是當時的人們有意加工,成為那段特殊日子裡的一點笑料。
最著名的一個是,當造反派振臂高呼「打倒侯寶林」時,侯寶林立即在台上向前來了個「卧倒」,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逗得全場轟堂大笑。押解他的人也忍不住笑,然後問他為什麼要趴下,並把麥克風伸到他的嘴邊要他回答。侯寶林一本正經地說:「這可不是我自個兒想趴下的,是你們要我趴下的嘛」。那人分辨說:「我們只是喊打倒你,並沒要你趴下呀」,侯寶林還是趴在地上一臉嚴肅地說:「是呀,我如果不全身著地兒,怎麼能叫打倒呢?」就這樣,批鬥會變成了侯寶林的單口相聲表演會,只能在笑聲中不了了之。
侯寶林先生在生活中是很愛「砸掛」的,他到天津和常寶華常寶豐王佩元打牌,輸了就要貼紙條,侯先生技不如人,老輸,臉上貼了不少。侯先生要看牌,就要先把紙條撩起來,忍不住來一個:「這好,我整個一垂簾聽政。」打了一晚上,自己總結:「打一晚上牌,我這腦袋呀都成墩布了。」
我其實還聽過好多不太能說的,類似下面這位知乎網友說的:
總而言之,即使在今天,提起侯寶林來,老百姓們總是樂呵呵的。
* * *
給大家帶來歡樂的侯寶林本人,卻有著深深的痛苦。
這種痛苦,源自他的身世。
他不記得自己的父母了,叫什麼,哪裡人,他統統不知道。他甚至只能對別人說,我也許是個天津人吧。
四歲那一年,他的舅舅給他穿一身「藍布大褂兒、小坎肩兒,頭戴瓜皮小帽 」,給他買了半斤糖炒栗子,帶著他坐火車,從天津坐到北京。
他被帶到一家侯姓人家,從此就姓侯。
他的乳名是「酉兒」,因為他是農曆十月十五(11月29日)酉時出生的,這是他關於自己唯一記得的細節,在1979年的自傳口述里,他開頭就說,關於自己的出身,他就記得這麼一點兒了。
養父在警察學校有一份差事,然而也並不牢靠,一年後就失業了,全家人的飯轍都發愁。小侯寶林非常懂事,開始為家裡出力。
他賣過冰,撿過煤核兒,賣過報,實在沒轍了,跟街坊借十個大銅板,頂著雨跑到興華寺街買豌豆,回家後擱點兒鹽和花椒煮九成熟,撈出來晾涼了,賣「牛筋兒豌豆」。
到了最後,還要過飯,他說,要飯也有訣竅的:
>>要飯沒有準譜,有時要得著,有時要不著。要來的東西也不會有新鮮的,都是人家剩下的、餿了的東西才給你。那些有餿味的東西,我們回去擱點兒鹼,蒸一蒸,把餿味去掉,照樣吃。哪像現在有的人,一見東西稍有點兒變味兒,就扔掉不要呢?
他覺得丟人,老離家遠遠的去要飯,永生忘不了的,是那位羊房夾道路東給人看孩子的奶媽,她給了他一身褲褂,「那是人家少爺穿舊了的褲褂,洗得真乾淨」,這是他要飯時要到的最好的東西。
他老記著那些對他好的人,到了冬天要租棉被,一天三大枚,他給不起,只好對租賃棉被的馬大爺的女兒三姐說「我五天沒給你錢了,我今天也給不了,我得留點兒錢吃飯,先給你兩天的吧!」。三姐說:「沒事,甭給了,你就說都給了,給我了。」
後來他在鼓樓演出,認識擺小攤兒烙燒餅的師傅晁文海,看他每天只能吃棒子麵兒,於是等他散場,晁師傅叫他去買斤小米麵,他以為人家支使自己給他買東西,晁師傅說:
「買斤小米麵兒吧!你不瞧我沒事了嗎?那還有火,還挺好的,我給你擱點兒鹼,擱點兒鹽,我烙出來,你不就多吃一個嗎?」給他多吃一個的恩情,他記了一輩子。
* * *
日子實在沒法過了,養父對養母說,要不,還是讓他去學點什麼吧。
先送去崇文門外一家織帶子的作坊里織腿帶,學了幾天,看見師兄打人,小侯寶林嚇得連飯也吃不下,就被送回來了。
又送到天橋的顏澤甫老師那兒去學戲,他記得,簽了個文書,上面寫著:
「投河溺井,死走逃亡,與師傅無干;如中途不學,要賠償損失(飯錢)。」
那時候的學戲,就叫「打戲」,侯寶林學了兩年半,挨了不少打。除了學戲,還要幫師傅家裡幹活,幹活頂多是累,最大的問題是餓,吃不飽。
早上給師父家幹完活,中午十二點鐘就得上地去唱,一直唱到吃晚飯。聽戲的人有時候喜歡小孩子,給倆銅板,說「你買個燒餅吃」,也不敢真的去買,得老老實實交給師父。侯寶林一天吃兩頓飯,餓得厲害,可是師娘就嫌棄他吃得多,不給他吃飽。侯寶林逃跑過,從天橋到福壽里,用走的,走了半宿。
可還是被家裡送回去了,他也想過尋死,到底還是挨過來了。
學徒沒有滿師,他被師父嫌棄,趕回家,可又到處跟人說:「我這徒弟沒滿師,你們別用他。」這句話差點逼死了侯寶林,養父說,要不你四處逛逛吧。
他逛到鼓樓後的市場,有個石記茶館,茶館門口有個唱戲的攤兒。他在戲攤旁邊站著,正唱《捉放曹》,唱完了一段,一打鼓,要錢了,「嘣,嘣,嘣……」結果,就在那一天,打大鑼的上廁所去了,沒人打大鑼。
>>「噯,大鑼誰打?」沒人答應。
「我打吧!」我說。
我把大鑼拿起,把整個《捉放宿店》打下來了。打完後,那場子差不多每個人都驚奇了。噯,這小孩兒,會打大鑼?我過去在天橋學藝,像鼓啊,大鑼、小鑼啊,鈸啊,我什麼都學過,甚至有時我坐那兒打一通鼓。我打完鑼,大伙兒很喜歡。那班主叫李四,就問我:
「小孩,姓什麼?」「姓侯。」「你會唱不會?」「會。」「你現在在哪兒?」他以為我是戲班的。「沒事兒。」「那你跟我們這兒干行不行?」「行啊。」我說。
這段經歷,後來被他編到《三棒鼓》的相聲里。
鼓樓也有相聲和太平歌詞,在這裡,侯寶林第一次接觸到了相聲。漸漸的,他也開始在人家的演出里說一個開場。
* * *
在遇到朱闊泉之前,侯寶林幾乎過著一種流浪的生活,北京所有街頭說唱的場子,天橋鼓樓西單東安市場隆福寺護國寺白塔寺,沒有他沒去過的。夏天到什剎海荷花市場,連天安門裡的午門開過一次市場,他也在那兒干過。唯一沒去過的是朝陽市場,「因為知道那地方比較窮,聽的人不肯出錢」。
21歲,侯寶林正式拜朱闊泉先生為師,學說相聲。拜師要上飯館,侯寶林沒錢,只好拿了一塊錢,在師傅家吃了頓炸醬麵。拜了老師,侯寶林就能在正式的相聲場子演出相聲了,漸漸地,開始出名了。
但侯寶林真正紅起來,是在天津。在天津的走紅,他自己總結,沒別的,就四個字:「賣苦力氣。」
學京韻大鼓劉寶全,他能把京韻大鼓的「八句詩篇」從高八度到低八度唱一遍,觀眾們就買賬。
說《改行》,以前的相聲演員說到「賣黃瓜」時,只唱兩句:「大黃瓜你們誰要,一個銅子兒拿兩條。」他覺得唱兩句不夠勁兒,就加兩句:「香菜芹菜辣青椒,茄子扁豆嫩蒜苗,好大的黃瓜你們誰要,一個銅子兒拿兩條! 」果然要到好。
天津的觀眾們喜歡侯寶林,還有一個原因是,「侯寶林的相聲文明,髒話很少。」他那種明媚的幽默,應該從那時候就已經呈現了。相聲這門藝術,本來就是撂地,對口的是中下層老百姓,不來電臟活兒,幾乎不可能。但侯寶林有意識的對相聲進行了「凈化」,而且,他成功了。
當然,他也不是沒講過葷段子。唐魯孫曾經在妓院里聽過一次侯寶林的相聲,跟著他的師傅朱闊泉。據說進門先遞一個摺子,摺子里的沒有葷段子,摺子外則屬於「里番」,就是「外面不讓演的那種」,唐魯孫說,類似《西門慶家宴》《大姑娘洗澡》。這時候的侯寶林肯定沒有想到,過個幾十年,在紅牆裡,他還有機會講這些葷段子。
侯寶林先生出名了,他還改變了相聲演員長期的低端地位。1944 年,在他的堅持下,天津著名的雜耍園子大觀園第一次將相聲作為「大軸」(最後一個節目),當時的著名相聲大師張壽臣先生曾經說過一句:
「侯寶林對相聲有功。」
但他也不是沒有脾氣的。他被大學邀請去演講,進了禮堂講兩句,一位副校長說:「來兩段」,他收了笑臉,說:「今天是來演講的,不是來說相聲的。」還有一次,別人叫他「寶林兒」,他也立刻不高興,大概那一刻,這個稱謂,忽然讓他想起——
他是沒有姓的孩子。
* * *
侯先生退休得很早,據說,自從有一次,他把「和平的平」說成「和平的和」,就意識到自己的思維退化,到了應該退休的時候了。
他把藝術看得很重,把觀眾也看得很重。
就像黃宗江說和他聊天,一聊就長,長了憋不住要上茅房,黃宗江信口說,要把這段寫進侯寶林的傳記里,而且還說「黃永玉家裡也沒廁所,聽說韓素音在外國都給寫上了。」侯寶林笑臉一下子頓收,肅然,緩緩說道:「那我也不贊成,家醜不可外揚!」
他常有這種肅然。
所以我相信他去世之前三天錄製的《最後的話》,是他真正的內心:
>>我侯寶林說了一輩子相聲,研究了一輩子相聲。我的最大願望是把最好的藝術獻給觀眾。觀眾是我的恩人、衣食父母,是我的老師。我總覺得再說幾十年相聲也報答不了養我、愛我、幫我的觀眾。現在我難以了卻這個心愿了。我衷心希望我所酷愛、視為生命的相聲發揚光大,希望有更多的侯寶林,獻給人民更多的歡樂。我一生都是把歡笑帶給觀眾,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永別觀眾,我也會帶著微笑而去……親愛的聽眾,尊敬的觀眾,侯寶林將去了,去世了,恕抱不周,祝大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生財有道。
他出身江湖,身上卻沒有一點江湖氣。
他這一輩子,最大的隱痛,除了身世,便是自己讀書少。為此,他特別重視知識,重視文化,一直到生命的最後幾年,他還在和別人談論,相聲有沒有進入文學的可能性。
他打從心眼裡,希望相聲能夠成為一門藝術。
但他塑造的,都是我們身邊的人,粗心大意的夥計,沒錢買面的戲迷奶奶,喜歡跳舞耽誤工作的會計,喜新厭舊的有婦之夫,膽小如鼠又要壯膽的夜行人……每一個人都形形色色,每一個人都飽滿豐富。
這就是我們愛侯寶林先生和侯寶林先生的相聲藝術的原因。
因為他說的那些小人物,其實就是你,就是我。
祝怹老人家100歲快樂!
*參考文獻:
侯鑫,《一戶侯說:侯寶林自傳和逸事》,五洲傳播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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