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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我要我要」是剩女的慾望嗎?

2014-10-09李松蔚扯淡不二

「是不是對生活不太滿意,

很久沒有笑過又不知為何?

既然不快樂又不喜歡這裡,

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

國慶檔熱映的電影《心花路放》中,大齡剩女袁泉跟著這首歌去了大理。在那裡等她的,除了美麗的蒼山洱海和某個特別的男人之外,還有大量的躁動得無處釋放的男性荷爾蒙。所以理所當然地,她的精神慘遭蹂躪。她去大理的初衷,原本是被世俗的催婚恨嫁逼得不堪其擾,但她並沒有找到休憩之所。

在大理,她目睹紅男綠女的縱情聲色,紙醉金迷,但她始終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這是一個有點迷糊的文藝女青年,雖然一直蹦蹦跳跳笑得開心,但她是一個局外人,在酒精和音樂的夢幻中從來不曾也不想動心。有人請她喝酒,她禮貌地謝絕,然而酒吧老闆不許她謝絕。——這裡就開始有了衝突。

從她進入大理那一刻,社會已經為她貼上一張有色的標籤:約炮之旅。

還可以說得更嚴重一些。從她進入大理之前,也許從好幾年前開始,身上就已經有了一張標籤,曰:缺乏性生活極度饑渴偏又找不到男人的可憐蟲。

閨蜜婚禮時已經點名要把手捧花送給她,幾天不見就打電話來催促她相親,前男友好心地在她面前避諱了已婚的事實,連導演都為她安排了一個人修水管的狼狽特寫——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一根到處滋水的管子象徵什麼玩意兒不言自明。歌詞唱道:「是不是對生活不太滿意,很久沒有笑過又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切的人其實都太知道「為何」了。去大理?我們會心一笑。

帶著同情,帶著體貼,我們睜大眼睛關心這個女人的性生活。

由此可以看出社會建構的話語體系具有多大的威力。它假設每個人都有旺盛的性需求,如果不結婚又沒有固定解決渠道的話,那必須是壓抑到變態了。這套話語對女性成立,對男性也同樣成立。所以剩男基本等同於饑渴男,對性的需求不容否認:不但「屌絲」一詞取材於生殖器,連「loser」也因為發音相近跟「擼」扯上了聯繫。君不見,黃渤飾演的耿浩剛一離婚情緒不佳,好基友徐崢立刻拽著他踏上擺脫陰影的療傷之旅。何以解憂?唯有性生活。總而言之,一個健康精壯的成年人有且只應該有兩種狀態:要麼是正在做愛,要麼是滿心渴盼著跟人做愛。男人想女人,女人要男人,正好湊成一對,天作之合,天經地義。

但請允許我一本正經地指出,以上假設並不總是正確的。

暫且不必拿同性戀出來說事。我想介紹一個比同性戀更加冷門和小眾的人群,叫做無性戀(asexual)。他們各方面都很正常,只是從任何人身上都感覺不到性吸引力,也完全無意和任何人發生性行為。對他們來說,做愛毫無快感,比不上吃一個蛋糕。研究者認為,這並不是一種生理或心理障礙,只是一個天然存在的事實。——就像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那樣天然的,正常的存在。

然而,這一概念傳播的過程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大部分人執意相信這是疾病或心理問題導致的,他們非常傾向于歸因到童年的創傷經歷。「去做心理諮詢吧,」他們好心地建議,「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壓抑了性慾的表達。」這還算客氣的,還有更直接的比如:「怎麼會比不上吃蛋糕呢?只能說明你遇到的人活兒不夠好。」——這讓我想到了某些特別「直男癌」的直男,他們看到漂亮的女同性戀,心裡感到很惋惜:「要是跟我來一發,嘖嘖,彎的也能把她給掰直了。」

袁泉飾演的剩女當然不是無性戀。但我們從無性戀身上可以學到一個道理,不是每個人都能你的生活方式和你解釋世界的邏輯。退一步講,一個人就算性慾旺盛,但現在心情不好,就是不想找人做愛,我看不出這件事有任何需要干預的理由。就算我們趴在牆根下,聽到這個人自慰時的百般呻吟,我們也不能急切地插一手:快,必須趕緊替他/她找一個人來打打炮!這不是陰陽合歡散,不至於一時三刻離了性生活就會死人。多管閑事,謹防被別人一耳光打腫臉。

不難猜到,凡是急吼吼地認定別人「想要」的,多半是自己心裡「想要」。這在精神分析中叫做投射。自己的性慾羞於承認,便假託別人之名:「是她有慾望!她口是心非。」一邊又熱情洋溢地要替她發掘出這一隱秘。借著她的折服,彷彿自己也得到滿足般地有了快感。所以類似於「別看她平時冷如冰霜那模樣,整上床了還不是像蕩婦淫娃一樣浪叫」這種表達,是黃色小說和島國電影中屢試不爽的橋段。但就算是情色作品,這類描寫也過於低端了。何況拿到生活中,再靠這種方式獲取滿足,那隻能說是幼稚。

這些幼稚的人,偏偏還自以為很聰明。在故事後半段,酒吧老闆辦了一場鬧哄哄的活動,鼓勵人們喊出自己的慾望。他以剩女遺失的手機為質,迫她從命。他以為剩女已經被逼到牆角,無路可逃,只能承認對男人和性的渴望。沒想到得到的回應卻是:「我要全世界的人都別來打擾我!」老闆對此很不滿意:「你說的是理想,不是慾望。」

但他還是耍了一個小花招。通過剪輯,他把剩女大喊「我要我要我要」的鏡頭剪到VCR里,斷章取義地營造出一個慾火焚身的形象。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說不定還自鳴得意地以為看穿了本質,說不定還能講出一番哲理:人嘛,都是動物,都有慾望。與其虛偽地壓抑本性,不如真實地放縱,及時行樂嘛。明明心裡想要,偏偏裝出那副三貞九烈的樣子,騙誰呢?

有趣的是,在網上看影評時發現,儘管酒吧老闆毫無疑問是一個反角,與他潛在認同的觀眾竟然為數不少。許多人罵袁泉飾演的形象是個「文藝婊」,尤其氣不過她另投他懷時的決絕,言下之意是:當初裝得那麼清高,現在行事又這麼下賤,碧池!但這些人無法解決的矛盾在於:他們一方面看不慣這個女人掩飾自己的「慾望」;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法接受她真的「要」出來。——她倒是明白了,你明白沒有?

但這種妄人的數目,比我們想像得要多。尤其是自以為掌握了一些知識,自以為洞察了幾分人性的,更是難以對人的差異性保持最基本的尊重。這裡最嚴肅的問題不在於慾望,不在於壓抑,不在於裝腔作勢的清高到底應不應該,而在於一個人有沒有權利做她自己,要她「要」的一切?——包括結束一段婚姻?這篇文章的主題也不是剩女,而是起碼的邊界。一個剩女可能的慾望有很多種,也許是性,也許是不要性,也許是約炮,也許是找個高帥富嫁了。而一個懂得邊界的人,絕不會喋喋不休地非替她當裁判不可。說到底,人家要不要,關你毛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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