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暉:留作絕唱的紀念--聞韶著《我守著最小的世界》 序言
去年年底,我意外地收到楊厚均先生的信。在信中,他敘述了愛子聞韶溺水身亡的悲劇,同時寄來了聞韶留下的詩文,並問我能否為他的詩文集寫序。從楊先生的信中,我才知道2009年的冬天,聞韶曾坐在清華大學第六教學樓的那個教室里,與其他九十九名同學一道聽我講課。這門課程是特意為非文學專業的學生設計的,討論魯迅的作品,選課的學生來自不同學科,以理工科為主,計一百名。課程安排在晚上,每周一次。這次課程有試驗的性質,除了大課之外,也安排了四位助教組織小班討論,原以為工科的學生未必對於作品細讀感興趣,但討論卻出人意外地踴躍。學期結束的時候,作業送上來,真情實感,許多人的文字水平甚至超過了學習文學的同學。
我一直在追憶,那一百雙眼睛之中的屬於聞韶的那一雙。他的眼睛一定是好奇的、明亮的,但也會像他的詩句一樣帶著憂鬱嗎?我詢問了當時的四位助教,得到的結果是聞韶聰慧、熱情,發表議論也極敏銳。我開始讀他的詩文,晶瑩剔透,純凈到沒有一絲雜質,連這個年紀的孩子關於愛情的絮語也近乎闕如。我被聞韶對於生命的不倦追問和探索震動了。2010年,在南方媒體的率領下,整個中國的媒體都在發酵,空氣中瀰漫著惡毒和腐朽的氣息。此時讀聞韶的詩文,何止是荒漠甘泉,他的執著而稚嫩的追問,直接穿透了瀰漫的腐朽;他的文字年輕卻富於技巧,將點點滴滴稍縱即逝的生命跡象在語言中點燃,宛如涅槃一般綻放;他的憂鬱出乎天然,不同於一切因世事紛擾而來的無奈,在最深處,卻有一種生命的喜悅如清泉般流淌。這是一個與我們置身的環境、與我們的生存狀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有好幾位詩人朋友,我喜歡跟他們聊天,讀他們的散文、隨筆和詩歌,卻從不敢評論現代詩。但是在第一遍閱讀之後,我就給楊先生回信說,我願意寫這篇序文。
如果要做一點歸納的話,聞韶的作品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通過省略而重新發現世界,通過死亡而重新理解生命,通過修辭而重新呈現世界。聞韶的作品,是一個少年的心聲,那裡有抽象的尋找、無名的茫然、難以言說的困惑,但也是一種將這些原初的追問深入一切領域的嘗試。我讀到的文稿始於2006年。"一新生的嬰兒無比愜意地倒在環形的床上。不知道它將怎樣自生自滅,怎樣幸福或苦痛地走完,我想到。"(《如何尋找》)初讀的時候,會覺得這是少年的"更上高樓"般的憂愁,但一篇一篇讀下去,分明地感到聞韶一邊自我懷疑,一邊絕不放棄,最終將奔走相競的日常生活世界徹底地屏蔽-在他的詩文中,我無法找到他在校園中、在教室-餐廳-宿舍或操場的行蹤,也無法找到他的日常交往。他專註於他的感受:
我要感受什麼?而它已悄悄溜走。不再是,不再有。
面對一種空虛,任何一種實體都能讓我欣喜。
面對一種狂亂,任何一種冷靜都能讓我執著。
作者並不因為其抽象、無名、難以言說而放棄,卻真誠地投入其中,即便是對"空虛"、"蒼白"的自我懷疑,也被轉化為關於尋找的寓言。也許他正是通過省略與屏蔽,展開他的追問之旅。
當他說著面對一種空虛,任何一種實體都讓他感到欣喜的時候,實體本身卻從未作為實體顯現。因此,在他的世界裡,實體的世界是空虛的,只有將之屏蔽才能獲得令他欣喜的"實體";冷靜的世界是狂亂的,只有通過迷狂般地沉入才是讓他執著的"冷靜"。"只為那眺望,那幻化又破滅的美麗,以及與我相依為命堅強的韌帶。"(《無題》)在其他的地方,他這樣表述"與我相依為命的堅強的韌帶":
挽住
那從土地里跳出的谷香
用它點燃芒種的層雲,還有痴狂
--《菊花瓣扎在天空》
掩在夜雲里的星
曾經的狂亂的假想
瘋癲的奔跑
四月淅瀝的雨水
都將這些沖淡
但又有新的
新的濃重新的凝聚
執著,抓住了仍不鬆手
新的太陽燃燒
的 我的血液
新的烏雲盛集
的 我的哀傷
--《四月》
從2006年寫作開始,到他沉入水底,這個在沉靜中癲狂的主題從未離開過聞韶。在他的詩歌世界裡,那個令他欣喜的"實體"、那個讓他執著的"冷靜"恰如驚鴻一瞥,只能在他的欣喜和執著中綻放。這是他寫於2006年11月10日的《驚鴻》:
偶爾可以飛翔
的短暫:
你是我的羽毛。
你是我的翅膀。
或許能夠忘記
的感傷:
你是我的晚霞。
你是我鋪張在視線極處
的藍色。 煣匯蟲火的光線,
大雁是我的月光。
鴻,我這樣叫它,
它被波光嶙峋倒影著。
我注望著水中的展翅,
羽翼和尾鰭的姿態,
我輕輕吐出了你的名字。
若無執著於幻化的狂熱,如何能夠呈現這"冷靜的實體"? 鴻,這個被召喚的名字,在偶爾與短暫、波光與倒影、羽翼與尾鰭的展翅中呈現,沒有對於作者置身的、目的性一目了然的世界的屏蔽,又怎能將這驚鴻一瞥呈現為拈花微笑般的真諦?
關於死亡的思考,在聞韶的作品中一再浮現,我起初懷疑這印象或是受了他的命運的暗示。但死的意象一再升沉,無法躲避:那些"已化為赭紅的泥土"的"游魚"、"陷在沉沉寂寥里的腳印"的"停置的漁船"、"果實包裹的粉末"、"寧靜掩住的琴弦"、"燒出火色的熾熱"的"冬日的枝幹",如同四月的梅雨,浸潤著一顆年輕的心。(《你也許知道》)但所有這些死的意象與其說是對毀滅和消失的表達,不如說是如何活或什麼是活的思索。逝去或者停頓,總是孕育著開始-開始,不是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而是從一個點展開為一個敞開的切面。2006年的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就在寫作《驚鴻》之後的一個星期,聞韶寫了《那些唱過的歌》:
誰還記得
那些笑過的容顏
沉入河底
輕悄打磨
留作絕唱的紀念
夏季被涼意拖走
撒下落葉飄旋
撒下四處紛飛的
我枯碎的芬芳
蟋蟀沉降著音調
眠意中看著晨陽
那零星的灼熱賜予我的
我也將獻給
每一滴露水
穿走樹林的影子
布谷鳥戀上冷色調
五月的石榴凋謝中結果
它逃匿著喧囂
偶泛金黃的天藍
我將用迷迭香和矢車菊的舞蹈
作為秋天的意象
表達那整片遙遠的呢喃花香
浸醉在午後的鐘聲
信鴿捎滿淚痕
在低空滑翔
茅草壓得很彎,很彎
沉入水底的笑過的容顏、四處紛飛的枯碎的芬芳,映襯著曾經綻放的生命。這是一種底色中沒有悲痛的純凈的憂鬱。死就是生,是穿透生命的透明:"你也許知道/剛剛醒來的中午/又會有青草顏色的夢幻/陽光,遊動的水波"。(《你也許知道》)"擦肩而過的雨聲/分崩離析,笑聲/記憶打在水泥道/冬深/十一隻蚊蟲全部復活"。(《十一隻蚊蟲》)在聞韶的世界裡,一切具體或抽象的事物都分崩離析,但也正在這分崩離析之中,"復活"卻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得以實現。瞬息萬變的時間感將生死編織在"擦肩而過的雨聲"的意象里-生的燦爛,死的沉靜,復活的奇蹟。
但是,對死的探索為何與穿透生命的執著相互糾纏?若沒有心底流逸的恐懼,為什麼死需要被這樣逼問和呈現?我們跟蹤著短暫的年輪,清晰地看到透明的憂鬱如何轉變為糾纏的恐懼-不是對於死的恐懼,而是對於成熟的恐懼-恐懼自己與周遭的世界合為一體:"不知道當我真正所謂"成熟",真正變得圓滑世故,眼中只有一些黑暗的社會關係網,欺騙、罪惡、痛苦真的集於一身,我不知那時是否還會懂得那種純潔的感受。明朗的眼眸像四月里澄澈的水池,仰望的是同樣明朗的四月天空。"(《看電影<伊豆的舞女>》)聞韶作品中對於現實世界的屏蔽也許正起源於這種恐懼。當他這麼直白地追問時,他在現實生活中的生命終點已經逼近,我彷彿看見他的雙眼如四月里澄澈的水池,仰望同樣明朗的四月的天空。
聞韶的詩歌是一種突圍,一種通過將自己屏蔽於世界而進行的以退為進的突圍。"周轉輪迴。周身嘈雜紛擾的符號淹沒",唯有極端的體驗,才能把握生命的意義。"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日月代序,光影起起落落。禁錮的維度是馬背上的韁繩,本身已被禁錮。"活的方式已經被禁錮,我們怎麼能夠得知生命的無窮可能?超出以我觀物,終能以物觀物,以不可思議之視線呈現世界,那是怎樣的光景?"我曾設想,用他們每一個的手、腳、眼、耳等等去望見的世界究竟是怎一番絢爛而流於變幻的斑斕,有時我甚至連自己都無法理解--這一個物化了的大腦與軀殼的組合。"這是一個萬物有靈的世界,一個無法以你-我、生-死、人-物、久-暫、遠-近、大-小描述的世界,一個在這個異化了的世界裡生生不息地存在著的世界,一個能夠同時在每一個體的手、腳、眼、耳的"望見"中"以不齊為齊"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每一樣事物都如此地真實地存在,真實得讓我恍惚。我所能感受到的,他們站在這裡,而我知道他們的存在而又未能觸及的,他們在我異化了的世界生生不息。""真實得讓我恍惚",多麼準確的描述!聞韶嘗試的,就是無限地打開自己,感受那些在瞬間中隱約到來的"在前後之間夾雜涌動的潮漲"。(《我所不能抵達的世界》)在隱約的片刻,他觸摸到了擺脫了羈絆的生命形式-一個帶著狂喜而發現的、無法抵達的世界。這是憂鬱與歡欣相伴的根源,這是在此岸的偶爾的、突然開放的瞬間終於體會到的彼岸。
幾個月過去了,我仍然無法在那一百雙眼睛中分辨出聞韶的那一雙。也許他正在別人的眼睛中張望著世界。或許就是那一抹明亮而有些迷離的目光?為了找到一點接近這個年輕人的線索,我向楊厚均先生索要聞韶的照片-年輕、健康、朝氣蓬勃,找不到憂鬱的痕迹,即便是寧靜的瞬間,也是明朗的。我不了解他在同學、家人或親友中的交往,像一個禮貌溫和的孩子,還是帶著俏皮和童顏?但在他的內心,有一顆倔強地要去參透世界的心。這參透的勇氣讓他純凈,即便在他恐懼的成熟而腐朽的世界裡,生命的多姿多彩也綻放著-他在恐懼中渴望的是一雙穿透這個世界以洞悉生命的精彩的眼睛,比如沉入水底的、曾經歡樂的容顏。他因此
在冰冷里潛游
向最深的水底
岩壁上伸張的水草
向我吐著綠色氣泡
......
是水中突兀的孤島
群魚在此中棲息
--(《水中》)
魚和孤島,是他眺望生命的目光。還在追問著的聞韶不幸沉入了他的生命的海底,但他渴望的是孤島的佇立、是群魚的自由、是生命的力量。
2011年5月17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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