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研究 | 什麼是筆墨
「筆墨」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筆墨究竟是什麼?下面,我結合前輩老先生的傳授和自己幾十年的筆墨實踐略談拙見。
歸乎用筆
所謂的「筆」和「墨」,從它們的物理意義來看,都是民族藝術書與畫的書寫工具。筆和墨連在一起——筆墨,意義則完全不同。「筆墨」是中華民族傳統繪畫的代名詞,是民族繪畫獨特的語言,是一種具有高度精神性的藝術載體,創造了中華民族獨有的繪畫藝術。
一、以書入畫
中國書畫素有「書畫同源」「書畫同體」之說。書法是中國畫的基礎,也是中國美學的核心,「以書入畫」順理成章。書法是「寫」,繪畫亦是「寫」,「寫」是筆墨藝術的核心、寫意藝術的核心。因此,筆墨藝術、寫意藝術換言之也可以叫作「寫」的藝術。只有「寫」才有筆墨藝術,才有寫意藝術。
二、歸乎用筆
唐代張彥遠講:「夫象物必在於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於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可見,張彥遠把「形似」「骨氣」「立意」都歸乎「用筆」。顯然,用筆是主體,而墨是「筆」在紙上運行所留下的痕迹。所以,怎樣用筆決定一切。在幾千年的筆墨實踐中,中國畫形成了獨立完美的筆墨體系,用現代理論講就是筆墨語言。因此,中國畫藝術稱作筆墨藝術可能更為確切。
我在讀期間,潘天壽、李可染、陸儼少、陸維釗、顧坤伯等藝術大家都曾教授我們課程,教的就是怎樣用筆,示範的也是怎樣用筆。他們不斷地糾正學生在用筆上的毛病,很少講什麼理論。由此可見,前輩們對用筆是何等重視。
三、筆性和靈氣
古人沒有「筆性」的概念。至近現代,特別是到了陸儼少,才慣用「筆性」和「靈氣」來衡量用筆。浙江的老先生口頭語慣用一個「靈」字,實際上是「好」的意思。說這一筆「不靈」就是指「不好」。我認為,靈氣就是畫家用筆時的心態和狀態,能集中體現出畫家本人的才氣和氣質。靈氣直接決定筆性。
李可染於上世紀40年代,在「以最大的功力打進去」時,山水主攻石濤,用筆瀟洒,很有靈氣;後來風格成熟,用筆積點成線而古拙渾厚,同樣靈氣十足。陸儼少於教學提倡筆墨之「清」,主張畫中切忌有甜俗氣、狂悍氣、陳腐氣以及黑氣等。他說:「此種關鍵,全在看它的氣清不清。從外表看是在用墨上,實則是用筆佔主要的因素。」又說:「其清最為緊要。……清氣往來,方是好畫。」還說:「用筆,要筆筆能拆開。」意思就是說要筆筆見筆,筆筆到位,不能混沌一片,如同墨豬。陸先生還時常叮囑學生「筆要提得起」。此語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把毛筆提起來,而是指用筆的內在精神。只有細心體悟,才能得其三昧。
藝術的終極目的是以表達心靈為指歸,所以一件優秀的作品必須是在正視筆性的基礎上畫出靈氣來,這樣才有格調、有感染力。
四、筆墨的獨立欣賞價值
筆墨藝術的基本語言是筆墨,這是筆墨藝術的根本標誌。更為特殊的是,筆墨具有獨立的欣賞價值,即使離開物象,每一筆、每一點也都可以單獨拿來欣賞,這是西方藝術無法比擬的。比如畫一筆荷莖,青藤用行草的筆法,八大用中鋒拖筆的筆法,吳昌碩是用石鼓文的筆法,齊白石用篆書的筆法,潘天壽用「屋漏痕」的筆法(特別是指墨),而石魯則用積點成線的方筆。同一個荷莖用不同的筆法就會產生不同的美感,從而具有各不相同的審美價值。這些用筆風格與畫家選用毛筆的類型也密切相關:青藤的書與畫用筆輕疾瀟洒,用的是狼毫;八大用筆中鋒圓厚,用的羊毫提筆;吳昌碩與齊白石用筆遒勁渾厚,用的是羊毫;黃賓虹用筆清圓蒼勁,用的是禿筆狼毫,而且從不洗筆;李可染用筆蒼勁厚重,用的是短鋒狼毫提筆,且善用筆肚;潘天壽用筆清勁雄健,用的是山馬筆;陸儼少用筆圓潤靈動如蟲蛀,其書與畫均用狼毫加制山水筆;石魯用筆蒼勁如錯刀,則用長鋒羊毫,鋒尖而細長,筆肚粗圓,提按變化豐富。
徐渭以行草筆法繪荷莖
八大以中鋒拖筆筆法繪荷莖
吳昌碩以石鼓文筆法繪荷莖
齊白石以篆書筆法繪荷莖
潘天壽以「屋漏痕」筆法繪荷莖
石魯以積點成線的方筆繪荷莖
再比如,中國畫的各種苔點均可以拿出來單獨欣賞。關於苔點,潘天壽以為「要糊塗里見清醒,清醒里見糊塗」,李可染則認為「一幅畫中的苔點,大小、方向要基本一致」,陸儼少則主張苔點要「魚貫而行」。同是苔點,為什麼會有不同的點法呢?這是由於畫家各自的形式語言不同。潘天壽的巨石有勾無皴,而以點代皴,用苔點的疏密、節奏、塊面來代替省去的皴法。他集淡墨、濃墨、破墨、干墨、焦墨、積墨的點法於一身,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點苔風格。他的點苔藝術是石濤以來點苔的集大成者,是筆墨藝術的巨大發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李可染畫面布局基本是橫平豎直。根據畫面構成,苔點必須是有序的,大小和方向基本一致才不會打亂橫平豎直嚴謹的大節奏。當然,在「以最大的勇氣打出來」之後,他就很少用苔點了。陸儼少山水畫面中的樹、石、山、雲、水等都是呈曲線形、波浪形,具有生動活潑的運動感。與此相關的苔點也必須呈曲線狀,才能與富有運動感的曲線形式構成相吻合。因此他提出點苔要「魚貫而行」。以上舉例均是說明苔點排列組合的整體節奏,至於點苔的筆法則是另一種學問。不管苔點呈何種形態,藏鋒、逆鋒的基本規律不變,力度須如「高山墜石」,這需要嚴格的規範和深厚的功力,後面還會談到。
綜上所述,中國畫的筆墨有獨立欣賞價值,這是筆墨藝術的民族屬性所獨有的。
潘天壽苔點:糊塗里見清醒,清醒里見糊塗
李可染苔點:大小、方向基本一致
陸儼少苔點:魚貫而行
程式與規範
筆墨是中國畫的基本元素,經過幾千年的演變,形成了嚴格的法度和規範,而成為程式的藝術。這是中華民族藝術成熟的象徵,也是區別於其他門類藝術的關鍵點。
關於筆墨的規範和法度,在中國的傳統畫論中就明確提出美學追求:五代荊浩提出「氣」「韻」「思」「景」「筆」「墨」,明李開先提出「神」「清」「老」「勁」「活」「潤」六種筆法,現代黃賓虹則提出「五筆七墨」法。
另外,古人總結用筆的經驗提出「錐畫沙」「屋漏痕」「折釵股」「高山墜石」「如蟲蛀」「筆力扛鼎」「春蠶吐絲」「一波三折」等理論,形象地詮釋了用筆的理論和美學標準。這是需要細細揣摩,領會其內涵的。
與之相反,在筆墨的忌諱方面,中國畫也有嚴格的規範和要求。比如明李開先提出筆墨四病:「僵」「枯」「濁」「弱」。宋郭若虛談用筆之病時說:「畫有三病,皆系用筆。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結。」而黃賓虹提出作畫最忌「描、塗、抹」,說的就是中國畫用筆的根本問題。
要掌握用筆的程式和法度,繞不開《芥子園畫傳》。《芥子園畫傳》是把千百年來前人的筆墨經驗全面總結、分類、梳理、解析,有理論、有圖樣的很科學的教科書,影響深遠,以至影響到東亞國家。它是筆墨藝術用筆入門最好的臨摹範本,近現代大家無一不是從《芥子園畫傳》入手而有所成就的。在我的教學中,即使是博士生,如果用筆不規範,也要認真從頭臨摹。
筆有筆法,墨有墨法,歷代關於用筆用墨的基本規範和要求是不難理解的。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說說容易,但要做到「筆精墨妙」卻是很難的。其是畫家天資、功力、情感、氣質、學養、人品、文化的綜合體現。
石濤風雨晴雨點
石濤千岩萬壑明凈無一點
功力和學養
潘天壽有一句話講得很全面。他說:「繪事須天賦、功力、學養、人品四者兼備,不可有前後、上下之分。」
所謂「功力」,是藝術家的中國畫形式語言經過長期的演練後所傳達出的筆墨狀態。前面說過,中國畫是程式的藝術,而程式的藝術沒有功力是難以成就的。那麼,要做到內涵豐富、筆墨精妙就要靠功力。功力來自於日積月累的磨鍊。即使是天賦極高的人也要靠實踐積累。比如潘天壽的指墨線條之精、李可染的淡墨積染之厚,令人驚嘆!這是一半靠天才,一半靠功力的結果。李可染在給我們講課時的告誡——你們要過筆墨關,要下苦功夫、笨功夫,說的就是「以最大的功力打進去」。潘天壽教導我們 「要關起門來做學問」,陸儼少亦倡導要「沉得下來」。藝術是寂寞之道,要遠離繁華和喧鬧,唯下狠功夫,才能成方圓。
因此,積累功力的時間越長,積累的功底越深厚,就越有審美內涵。
所謂「學養」,就是學問的素養。學養與人的修養一樣,是長期積累形成的。古人云:「大器晚成。」為什麼呢?原因就在於除了功力需要長時間磨鍊之外,其學養同樣需要一個長期的積累過程。沒有學養的畫,其格調是不高的,是沒有學問的。
學養的高低首先體現在處理畫面的能力和對藝術規律的把握上。有學養的畫令人常讀常新,玩味無窮;沒有學養的畫宛如白開水一杯,清淡無味。「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是在強調學養的積累。
學養包含兩個方面:一種是向內的,一種是向外的。也就是說,學養的積累和運用,是一個藝術家畫內功和畫外功的綜合體現。對一個藝術家而言,要想創作出合於這個時代的作品,就必須如潘老所說「四者兼備」。
對於傳統筆墨,應全面繼承,筆墨技巧越全面越好。中國筆墨在一兩千年的長河中,流派紛呈,各不相同,各有各法,各有各招。我們在學習這些技法時,應力求全面、諳熟,不要偏食。
當然,就筆墨而言,伴隨著科技的發展,也產生了各種物理手段。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豐富筆墨的表現力,但絕對不能代替筆墨。這些手法的應用我並不一概排斥。但從本質來看,萬變不離其宗——中國畫是一門獨特的筆墨藝術,其佔主導地位的依然是筆墨,這是中國畫的主旨。
「一畫」與「筆筆生髮」
我認為,只有過了筆墨關,才能涉及到國畫的變革問題。李可染在上課時一再強調「要過筆墨關」,因為一落筆,就決定了畫家水平的高低。正如石濤的「一畫論」所說的那樣,萬物形象最基本的因素是「一畫」,繪畫形象結構最基本的因素也是「一畫」。因此,「一畫」就是筆墨藝術的根本規律。畫家把握了這個根本法則,就能獲得藝術創造的高度自由。
「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一畫」是用筆最原始、最基本的因素,在「一畫」中包含了產生各種形似的可能性。「一畫」落下,辟開混沌,形象就產生了,然後才能夠產生如陸儼少所說的「筆筆生髮」。筆筆生髮是畫家在寫「心」的衝動過程中,依據畫面的筆墨狀態和對比關係,對筆墨進行隨機滋生髮展的一種用筆規律。而這種筆筆生髮是有前提條件的:必須先過筆墨關,還需要擁有嫻熟的筆墨技巧。中國畫是寫意的,其寫意技巧的發揮具有萬法一瞬、千慮一揮的特點,不允許畫家有絲毫的遲疑、停頓,要一氣呵成,否則就會在滲透性很強的生宣上留下敗筆。
反觀中國當代畫壇,太多的畫家不肯下苦功夫,過不了筆墨關;更有甚者,對筆墨全不在乎。殊不知,離開了筆墨這一基本元素,就離國畫萬里之遙而非國畫了。雖然中國畫與其他畫種一樣同屬於「視覺藝術」,追求視覺的審美需要沒有錯,但脫離了筆墨,失去了筆墨的獨立欣賞價值,其作品與其他畫種相比,所剩的就只有材料相同的關係了,那就不是中國畫了,那是水墨畫或是墨彩畫。如此下去,中國畫的發展前景堪憂。
目前我們並不缺乏理論指導,我們的理論水平已經很高了,所缺的是踏踏實實的實踐。不管你的理論有多麼高深,最終都要靠實踐來實現。理論與實踐相脫離,已成為當今畫壇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如果這一普遍現象不能及時得到有效的改觀,其後果是可想而知的。
潘天壽以點代皴
潘天壽漬墨點
陸儼少筆筆生髮、筆筆拆開
展望未來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強調要有文化自信,這是有針對性和深遠意義的。從中國畫的藝術現狀來看,由於對外交流的頻繁與加強,一部分人失去自信,盲目崇拜西方藝術,將西方的藝術思維、審美觀念和形式語言強行嫁接到中國畫上,並依此來解釋中國畫筆墨藝術,這極有可能會引導一大批人走向邪路。長期這樣下去,中國畫還是不是民族繪畫就是個問題了。而要有文化自信,就必須繼承我們豐富的優秀文化傳統。具體到中國畫創作中,就必須在繼承和弘揚筆墨的規範要求上發揚民族文化。但繼承不是目的,而只是基礎和條件,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創造,為了突破。筆墨不等於零,藝術重複等於零。
十九大報告中還提出,在推動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發展上,要「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這是文化發展的規律,也是藝術發展的規律。作為中國畫畫家,只有堅守民族立場,踏踏實實地從筆墨的要求出發,賦予筆墨以新的時代氣質和感覺,才能創造出屬於這個時代的中國畫藝術。潘天壽、李可染等前輩大師在筆墨藝術的「轉化」和「發展」中,在把傳統的筆墨語言推向現代的進程中,作出了傑出的貢獻。因此,我將以前輩大師為榜樣,繼續堅持我一貫的藝術理念——「既要筆墨,又要現代」,對傳統要極端保守,對創造又要大膽狂妄,為筆墨藝術的繼承、創造和發展做到應有的歷史擔當。
筆墨藝術不僅有輝煌的過去,還將迎來更加輝煌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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