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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與我們 (2014-04-29 21:5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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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 讀書隨感

我們幾乎都是在八十年代,通過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的《外國文藝》與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所編輯的《世界文學》這兩本雜誌,接觸了全世界最偉大的作家與他們的作品。馬爾克斯只是其中之一。正是這些作品,哺育了一整代八十年代的作家,不斷滋養了八十年代高潮迭起的文學革命。

《格蘭德大媽的葬禮》

記憶中,拉美文學最早進入我們視野的是博爾赫斯,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的1979年第一期《外國文藝》上就介紹了王央樂翻譯的博爾赫斯的四篇短篇小說,為首的就是著名的《交叉小徑的花園》。通過這篇小說,我們看到了當時我們所熱衷的美國文學之外的另一種文學可能,它讓我們看到表象與意象的關係能夠構成撲朔迷離的時空關係,這種時空關係就能構成引人入勝的故事懸念。通向懸念的「交叉小徑」於是也就變成了一種認識論,對我而言,那其實是最原始的哲學啟蒙。

第二位認識的拉美作家是瓜地馬拉的阿斯圖里亞斯。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主辦的《世界文學》1979年第六期就發表了由黃志良、劉靜言翻譯的阿斯圖里亞斯長篇小說《總統先生》的選譯本。而首次讀到馬爾克斯,則是在1980年第三期的《外國文藝》上,在我記憶中,那是馬爾克斯第一次展現在我們面前。那時候《外國文藝》輕視了馬爾克斯德地位,所以,這組由周子勤、劉習良、劉瑛翻譯的四篇短篇小說排在了目錄最後,開頭有關馬爾克斯的簡介是陳光孚由先生撰寫的。陳先生最早告訴了我們:馬爾克斯的代表作是《百年孤獨》,它被譽為「當代的《堂·吉訶德》,他是「聶魯達之後最偉大的天才」。陳先生也是最早引進告訴了我們「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標籤,他這樣介紹——

馬爾克斯的文學創作,一方面受到喬伊斯、卡夫卡和福克納等歐美現代派作家的影響(當時還是以歐美為對照座標);另一方面又繼承了阿拉伯東方神話和印第安人民間神話傳說的傳統。他的作品往往把幻境與現實、人與鬼揉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風格。他是當前風行於拉丁美洲最重要的流派——魔幻現實主義的主要代表性作家之一。

但是,什麼叫「魔幻現實」?這個標籤其實對真正接近馬爾克斯無益,當然,這是我真正進入馬爾克斯所敘述的世界之後才認識到的。

這一期《外國文藝》推薦的四篇小說選自馬爾克斯1962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格蘭德大媽的葬禮》。格蘭德大媽是一位女族長,她主宰著馬孔多這個近親繁殖構成的族圈,是馬孔多權力的象徵。這篇小說有關格蘭德大媽的生前其實只用了一個細節:每到下午,她就會在「擺滿海棠花」的陽台上眺望她所擁有的一切,一切都屬於她,於是她「全身的重量和權勢像要把她坐的那把舊藤椅壓成粉碎」。她從二十多歲的少女變成一個符號後,在小說中一下子就成了面對葬禮的九十多歲的大媽。馬爾克斯所結構的葬禮是一個等待的過程:格蘭德大媽的遺體在不斷腐爛中等待儀式的誕生,而儀式本身其實並不重要。讀完小說之後你才會意識到,小說中真正有價值的是她臨終前威嚴地口述的那個她所留下的無形資產的清單:

地下資源、領海、國旗的顏色、國家的主權、傳統的各種政黨、人權、公民的權力、最高法官、第二和第三審判、第三次辯論、介紹信、歷史的證據、自由選舉、選出的歷屆美女、那些有影響的演說、大規模的示威遊行、漂亮出眾的小姐們、舉止端莊的先生們、拘泥呆板的軍人、尊貴的閣下、最高法庭、禁止進口的商品、自由派的女士、肉的問題、語言的純潔性、世界的樊籬、司法程序、自由而又負責任的新聞事業、南美的女神、公眾的輿論、民主選舉、基督教的道德、外匯的短缺、避難權、共產主義的危險、國家的庫存、生活費用上漲、共和派的傳統、受損害的階級,以及聯合通報公眾的選舉。

這些都是她的財富。而與這個清單對比,才是葬禮的意義:

墳墓用鉛板加封后,人們都舒了一口氣。

在場的人也有些頭腦比較清醒的,預感到自己參加的是一個新時代降生的洗禮。

現在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格蘭德大媽這塊廣漠的莊園里佔領地盤,搭上自己的帳篷。因為那位唯一有權壓制他們的人已經在鉛板之下開始腐爛。

這篇小說中什麼是「魔幻」呢?你只能說,格蘭德大媽是一個象徵。這可能是馬爾克斯表達他的意識形態傾向的一篇小說。

這種象徵氛圍的結構,在八十年代中國小說家的創作中,後來就變成了一個重要的母題。

《外國文藝》這一期推薦的馬爾克斯四篇小說中真正觸動我當時心靈的,其實是那篇大約只有三千多字的《禮拜二午睡時刻》。這篇小說的一大半篇幅都在鋪墊:在午後炎熱沒有生氣的陽光下,一對沉默的母女在車廂里,她們帶著一袋食品與一束報紙包著的花,默默地吃著簡易的午餐。車到目的地前,母親告訴女孩:「你要是還有什麼事就趕緊做好,往後就是渴死你也不許喝水,尤其不許哭。」然後她們下車,走過小鎮,進了教堂請求見神甫。剛剛午睡的神甫好不容易被請出後,要求是「借一下公墓的鑰匙」。原來,母親帶著女兒是來看望一周前被作為小偷打死的她的獨生子。而其中的悲傷只在這樣冷靜的描述中——

「我告訴過他不要偷人家的東西吃,他很聽我的話。過去他當拳擊手,有時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

「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都拔掉了。」女孩插嘴說。

「是的,」母親說,「那時候,我每吃一口飯,就好像看到禮拜六晚上他們打我兒子時的那個樣子。」

「哎,上帝的意志是難以捉摸的。」神甫說。

無需贅言,一切都在鋪墊中解決了,這就是偉大優秀的作家。

優秀的作家給你以啟示,卻不等你的閱讀感覺到累,就已經結尾了。

《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

如果說,《格蘭德大媽的葬禮》還不足以引起當時文學青年們的好奇心,這個中篇小說《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則馬上成為當時我們議論的熱點了。在推介馬爾克斯的競爭中,《世界文學》是明顯落後的,這篇小說最早還是發表在1981年第六期的《外國文藝》上,譯者是李德明、蔣宗曹。值得一提的是,此小說是馬爾克斯1981年當年創作當年就翻譯進國內的,我們都是先認識「謀殺案」,再認識《百年孤獨》的。

這樁謀殺案的故事是誇張又真實的:新娘安赫拉·維卡略嫁給了富裕的巴亞多·聖·羅曼。在那場豪華的婚禮結束後的狂歡再結束後,羅曼發現了妻子不是處女而把她退回了娘家。而安赫拉·維卡略事先已經準備了偽裝處女的工具而不屑於實施,就因為她認為那一切是卑劣的,因為她「決心死」。安赫拉·維卡略被退回後,輕易就說出了情夫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名字,於是她的兩個哥哥就決定要殺死納賽爾。故事的懸念並非是人們普遍認為安赫拉·維卡略隱瞞了那個真實的名字而納賽爾如何成為了無辜者,而是兇手預先不斷張揚了這樁即將發生的謀殺案,甚至作者馬爾克斯要不斷地強調:「與其說維卡略兄弟急於要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不如說他們是急於找到一個人出面來阻止他們殺人」,因為殺人只是為維護榮譽。但最終謀殺卻還是按時發生了,各種各樣事先知道了這樁即將發生謀殺案的人,都因各自原因疏忽或失去了阻止它發生的機會。這樣的一個精心構置的結構,如果體會到這其間瀰漫的漠然所要表達的冷酷,多少是一種淺薄的認識。馬爾克斯通過他不緊不慢,極其冷靜的敘述,其實要表達的是命運的作用。

這是第三人稱冷靜的推進與第一人稱「我」對真相的追尋天衣無縫地交叉的敘述,馬爾克斯小說的每一個開頭作為線頭拉開的開端都是特別優秀——

聖地亞哥·納賽爾在被殺的那天,清晨五點半就起床了,因為主教將乘船而來,他要前去迎候。夜裡,他夢見自己冒著蒙蒙煙雨,穿過一片榕樹林,這短暫的夢境使他沉浸在幸福之中,但醒來時,彷彿覺得全身蓋滿了鳥糞。「他總是夢見樹木」,二十七年之後,他的母親普拉西達·里內羅回憶起那個不幸的星期一的細節時,這樣對我說。

自如的轉換中,就完成了完美而極具誘惑力的敘述。馬爾克斯自己說,對他而言,開頭的第一句往往就是全篇的基調,它決定著結構,更決定著敘述風格的選擇。何謂敘述風格?我體會到是一種氣息,是這種氣息引導著敘述的途徑。當然,這也是後來我才意識到的。

在這篇小說的推進中,展開了清晰/又不清晰的人物關係。有意味的是,安赫拉·維卡略在並無愛心的前提下嫁給了巴亞多·聖·羅曼,但從他退婚起,她卻聲稱愛上了他,開始不斷地給他寫情書,而他究竟是死於酒精中毒還是真的重新走到了她的身邊?結論是可以游移的。聖地亞哥·納賽爾究竟與安赫拉·維卡略的失身有沒有關係,安赫拉·維卡略的兩個哥哥究竟怎樣躲避這場謀殺而不及,小說也有意迴避了去營造,有關納賽爾的疑問,小說中只是出現了那個名句——

給我一個偏見,我將使世界轉動。

這是此案的預審法官在閱讀納賽爾的案卷後所作的批註。

馬爾克斯在小說中省略了兩個兇手的路徑,卻專註地描寫納賽爾的朋友克里斯托·貝多亞知道即將發生的謀殺後四處焦慮地尋找納賽爾的錯位,納賽爾與他步步錯過。最後的錯位是納賽爾死於他自己的母親——他跑到家門口時,他母親以為他已經上樓回了房間而閂上了門,兩兄弟以為他平時都走後門而不走前門,而他偏偏走前門而被堵在了門前。結尾是細緻如手術刀般的殺戮過程。最後的結尾還不忘殘酷的細節——

他在最後一道階梯上絆倒了,但是立刻又站了起來。「他甚至想到用手撣掉沾在腸子上的塵土。」我姑母維內弗里達對我說。

如果認真讀完這篇小說,你會體會到馬爾克斯真正有興趣表達的大約是命運的無可逆轉,其中重要的是一些暗示。當然,重要的不是有關命運這樣大家都關心的主題,而是自始至終所營造的那種氛圍。我尤其難忘的是謀殺前主教到來的汽笛與遍地雞鳴聲。這篇小說那種不動聲勢的謀殺氛圍構置實在啟發了後來許多小說家的構思,而最終那種細緻又精疲力竭的殺戮,也成了啟發很多作家描寫殘酷的源頭。比如莫言《紅高粱》中對肢解羅漢大叔過程的渲染。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

《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翻譯後,上海譯文出版社迅速組織編輯了《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選》,在1982年10月以「外國文藝叢書」的一種出版。這部小說集中,除了《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與《外國文藝》1980年第三期推薦的四篇短篇,還組織力量增譯了另外12篇,當時定價1.95元,印了4.2萬冊。小說集前有趙德明先生的序,對馬爾克斯的生平與創作作了詳細介紹。

上海譯文出版社之所以用如此快的速度推出這部小說集,是因為拉美文學在當時的影響力已經迅速超越了他們所推薦的歐美作家,其中外國文學出版社1980年翻譯出版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胡安·魯爾福中短篇小說選》(當初定價0.79元,印了2.4萬冊)起到了爆炸性影響,其在撲朔迷離中打破時空尋找父親的中篇小說《佩德羅·帕拉莫》成為當時文學青年的我們急切傳誦的對象,「魔幻現實主義」成了最時髦的標籤。

在這部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的厚達700多頁的小說集中,我尤其喜歡這篇《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上校是一個被冷酷的社會現實所遺忘者,這又是一個把辛酸埋在故事底下的小說,也可以說它根本就沒有故事。主人公是退伍的年邁的上校,上校一直在苦苦等待著一封信,這是能支撐他生活的養老金,他等了15年,卻一直沒等到——沒人給他寫信。用他的律師得說法,因為他的申請材料在「成千上萬的辦公室里,不知經過多少雙手傳來傳去,弄得誰也不知道在什麼部門了。15年里至少換了7屆總統,15屆內閣。」這就是哥倫比亞的現實。上校有一個患哮喘病的喋喋不休的老伴,還有一隻每天爭食他們口糧的鬥雞。那隻鬥雞其實是上校的精神寄託,因為它代表著兒子。在鬥雞場上,因為這隻雞,他唯一的兒子被活活打死了。

嚴格說,這篇小說馬爾克斯30歲時創作的小說明顯受海明威的影響,它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基本通篇是上校與他妻子的日常對話,在不斷揭不開鍋的貧困中等待,在其實是毫無希望的等待中應付一天天具體的生計:食物在哪裡?還有什麼能換來糧食?能不能將雞換成錢?而那些正揮霍著錢的政客,上校對失去兒子的傷痛,全都在表面的瑣碎對話背後。馬爾克斯的敘述是那樣的剋制,沒有一點憤慨的情緒流露。控制力,這才是一個優秀作家最令人讚賞處。

而這篇小說更令我感動的,則是上校身上所隱含的那種氣質:他守護著對逝去兒子的記憶,更重要是守護著他自己的尊嚴。

而在我們的作品中,最缺的大約就是尊嚴。

《百年孤獨》

這一年馬爾克斯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12月,《世界文學》就發表了由沈國正、黃錦炎、陳泉翻譯的馬爾克斯代表作《百年孤獨》的選譯。那個著名的開頭在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以「二十世紀外國文藝叢書」出版的這三位譯者的全譯本中定稿成了——

許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個著名開頭在1985年後,不知被多少文學評論家討論過,他們由此提出小說歸根結底是敘述的藝術,由此敘述的技術論就有了廣闊的市場。但我敢肯定,這些文評家中真正有耐心讀完這部儘管篇幅還不到30萬字的小說者應該寥寥無幾。其實這是一部越讀會越感艱難、疲憊的書(尤其是後半部),真正有耐心把它認真讀完的人其實不多。有意思的是,達不到這樣糾纏著疲憊的閱讀效果,還真難獲得諾貝爾獎。諾獎要求的是像巨石般壓人的厚重。

其實,馬爾克斯自己也並不喜歡這部小說。

有關這部小說,最先觸動我的,應該是大約1985前後,我讀到一篇馬爾克斯的訪談錄,其中說到父親帶他去觸摸冰塊對他創作的意義。他說,他當時震撼的是,感覺那冰塊是滾熱的,由此他才意識到,小說原來是可以這樣來寫的。

《百年孤獨》的第一章結尾,他就這樣描述這個冰塊——

巨人剛打開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氣。箱中只有一塊巨大的透明物體,裡面含著無數針芒,薄暮的光線在其間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使用范曄獲得版權的譯文,南海出版社2011年版,以下同)。

奧雷里亞諾卻上前一步,把手放上去又縮了回來,「它在燒」,他嚇得叫了起來。

那麼,「面對行刑隊」的開頭與冰塊,對這部小說究竟構成了什麼意義呢?我以為,第一是時空恍惚,《百年孤獨》是要感嘆或反思馬孔多的改變、淪喪、變成似是而非嗎?從梅爾基亞德斯對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誘惑始,馬孔多想打通與現代文明的道路受挫時,那是一個鄉土的恬靜的田園。而隨著文明的腳步真的臨近,在吉普賽人之後,就有了義大利人、法國人、西班牙人、美國人,有了教堂,有了商店與妓院,有了政府,有了暴力與謀殺,有了士兵與戰爭,也有了鐵路與汽車,那麼,馬爾克斯是在因此哀嘆現代文明的侵襲與蠶食,使得布恩迪亞家族血脈舒展的村莊不存嗎?

這越來越紛亂的百年中,烏爾蘇拉其實是一個完整的見證者,她活了「一百一十五到一百二十二歲之間」。她看到了什麼呢?小說中,在目睹百年滄桑的烏爾蘇拉臨終前,與她的孫子何·阿卡迪奧第二有這樣的對話:

「您還指望什麼?」他喃喃道:「時間過得真快」

「話是沒錯。」烏爾蘇拉說:「可也沒這麼快。」

這樣的對話,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要被槍斃之前,她去探望他時,與他對話的重複。只不過當時,「你還指望什麼」是她對兒子說的,「可也沒那麼快」是兒子的回答。其實,《百年孤獨》的重要性,恰是在這樣的時空關係——它真正要寫的是百年世事紛亂中人生之可悲,每一個人都無法擺脫宿命。百年世事只是紛繁的背景,這就是烏爾蘇拉在臨終時所要強調的她的感覺:「時間其實只在原地轉圈」。所謂「魔幻」,其實並不在飛毯、吃土這樣的奇異,而是在正常的時空關係可打破、世間與冥界可以相伴共存這樣的關係中。

文學是人學,所以,閱讀這部小說的鑰匙是在它對人物的思考中。

如果把烏爾蘇拉視為見證者,其中最重要的人物,無非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與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何塞·阿爾卡蒂奧與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以及阿瑪蘭妲。

牽引作為父親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命運的是科學,他因此一輩子都因梅爾基亞德斯對他的誘惑而沉溺於所謂「科學」的發明,表面看,牽制他的新鮮層出不窮,最終其實由起點再回到起點,在梅爾基亞德斯的坐標之外,陪伴他的是一直追隨他,被他殺死,在超自然力中永生的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牽引大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是慾望,因為他擁有的最突出資本就是他的性器,他因此而走出馬孔多,遠涉重洋,最後回歸,無論擁有什麼樣的性對象,最終仍在原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呢?與哥哥比,他起先是性無能,然後是最無情者,他從追求自尊走向追求權力,在無情中出生入死。他曾經的好友蒙卡達曾這樣說他:「你那麼憎恨軍人,跟他們鬥了那麼久,最終卻與他們變得一樣,人世間沒有任何理想值得以這樣的沉淪作為代價。」但他在擁有榮譽後,仍然回到了那個作坊,做他的小金魚,做它的目的是把它銷毀後重做。與這三位男性比,最耐琢磨的是作為女性的阿瑪蘭妲,我們讀小說,往往難以破解她與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與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甚至與侄子奧雷利亞諾·何塞的關係。最後是旁觀者,母親烏爾蘇拉提示我們:她其實是「世上從未有過的最溫柔的女人」,她的無法解讀是因為,她一直深陷於無窮的愛意與無法戰勝的膽怯之間無窮盡的折磨之中,直到最後死神伴隨她縫製自己壽衣的速度來臨。

這就是宿命。不好好閱讀體會這部小說,你不可能體會到,這才是冰塊寒與燙的不同感受中馬爾克斯真正要講述的。可自從它1984年完整地推介到國內後,多少作家以它為靈感澎湃的起點,又有誰真正能夠寫出這樣的宿命呢?許多知名作家,只不過都在時代變遷、意識形態控訴層面徘徊罷了。

在宿命這個冷酷的認知中,馬爾克斯所寫的每一個人物關係,都只不過是無為的掙扎而已。其實我感興趣的,倒是他在其中所敘述的詩意:那個何塞·阿爾卡蒂奧穿過房間的迷宮尋找那個女人特爾內拉的氣息;美人蕾梅黛絲隨著鼓盪發光的床單飄然消失在「連飛得最高的回憶之鳥也無法企及的高邈空間」;阿瑪蘭妲最後盤好辮子走進了棺材,然後要來了鏡子,四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自己竟然與想像中的形象分毫不差。馬爾克斯曾說,作為一個作家,他的使命是對詩意的尋找——「哪怕是現實最平庸的時候,也要使它充滿詩意」。

沒有這樣的詩意,冷酷是沒有價值的。

《霍亂時期的愛情》

我毫不隱晦馬爾克斯的小說中,我最喜歡《霍亂時期的愛情》,然後是《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再然後才是《百年孤獨》。這其中漏了《家長的沒落》(完成於1976年)。馬爾克斯自己是很喜歡這部小說的,說它完全由散文語言寫成,遺憾是我自己至今沒時間讀它,於是只能將它排在其外。

這種排序,其實是有道理的。因為這三部小說,《百年孤獨》寫得最早(完成於1967年),《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完成於1981年)與《霍亂時期的愛情》(完成於1985年)因此比《百年孤獨》更深刻地認識到了情節、節奏與敘述之間的關係。它們因此都強調了懸念的作用,照顧了讀者的好奇心與閱讀的可持續度。

我以為,從《一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到《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真成為了一個結構大師。說實在,我最初閱讀《霍亂時期的愛情》的第一章,就被馬爾克斯的果斷所震撼。第一章剛剛閱讀到阿莫烏爾預先策劃的自殺,烏爾比諾醫生根據遺書的指引,找到了阿莫烏爾隱秘的情人,以為這隱秘的愛情就是一條路徑,卻迅速轉向以各種精微細節描寫作為老伴的烏爾比諾醫生與他妻子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和諧相處。而當醫生烏爾比諾準備去參加阿莫烏爾的葬禮時,他又因蹬梯子抓他心愛的鸚鵡落空而迅速死亡了,這時你才知道,阿莫烏爾的私情只不過是小說引子中的美麗誘餌,真正的主角是在醫生葬禮上出現的阿里薩。在這一章烏爾比諾醫生的葬禮結束後,阿里薩向醫生的遺孀費爾米納振聾發聵地表白:「我為這個機會等了半個多世紀」。這一年他76歲,她72歲。這個跌宕起伏的開頭真的太精彩了。

馬爾克斯寫作這部篇幅其實接近於《百年孤獨》的小說,一共才只用了六章。我首先是欽佩於他居然敢用26萬字的篇幅,只寫單純的愛情(不摻雜任何社會意識形態),而且著重只寫費爾米納、阿里薩與烏爾比諾這三者關係。有關過程,表面看也並不脫俗套。第二章:阿里薩對費爾米納殷勤、漫長而自我折磨的求愛過程,在各過程的結尾卻是,因她面對他,感覺到了他對她的卑微而失敗。第三章:相反,烏爾比諾醫生用了完成不同於阿里薩的求愛方法,以不容置疑的態度,步步緊逼,當將獵物逼向絕境時,反而獲取了婚姻。第四、第五章:用了最長的篇幅,來講述阿里薩長達51年多的等待,其中有五花八門他度過自己畸形的思戀而賦予自己堅持之衡心的方法。第六章:當烏爾比諾終於被耗死後,阿里薩重新恢復了他瘋狂地抒寫情書的能力,他們重新開始,從拘謹的到放鬆的見面,最後坐上了幸福的航船,真正開始半個世紀等待後的心靈顫慄的交會,開始「永生永世」浪漫的航行。

故事框架並非傳奇,但如仔細閱讀第四、第五章阿里薩與眾多走馬燈般的女人們的性愛經歷,他說,他只有以這樣的方式來消解/維繫對費爾米納之愛。當初,他獲得費米爾納的愛時,也是住進妓女們的客棧的。這就使愛情這個主題有意思了:阿里薩對費爾米納的愛情是堅韌的等待,等待的結果是有一個人必須死去;而維繫阿里薩愛情的堅韌的,卻不是清教徒的守身,而是不斷在新的女伴身上萌生或者吸納其愛,這愛非宣洩而是滋養與孳生。正是這樣,他在51年後,才終於等到了烏爾比諾醫生死之機會。而當他相隔半個世紀重新面對費爾米納時,她看到的是,他已經從那個卑微地在公園長椅上可憐巴巴地窺視、唯唯諾諾地等待他的曾讓她失望的人,變成了一個真正能如磁石吸附她靈魂的人。

這是一種魔幻故事嗎?不,這正是殘酷的現實。馬爾克斯說過,他得興趣只是「間接地」正視現實。他要「間接地」表達什麼樣的愛情觀呢?當然,婚姻非愛,「婚姻是個只有靠上帝的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創造」,這是小說中烏爾比諾醫生的觀點。那麼愛呢?「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情了。」我能感覺馬爾克斯要通過這部小說,表達愛的酸楚:當阿里薩經過漫長的等待,真正撫摸到他的愛人的身體的時候,觸摸到的已經是「像裝著金屬骨架一樣的胸部」了。

「讓時光流逝,當會看到時光給我們帶來的東西。」這是費米爾納給阿里薩回信中的語言。這就是時光帶給他們的啟示。

我喜歡這部小說是因為,我從馬爾克斯的敘述中感到了一種高貴,無論哪個人物,無論是如何的性本能衝動,都乾淨而絕不醜陋卑鄙。

這樣的愛情,大約沒有一個中國作家可以模仿。王小波是借用過其中的一個細節的,那是烏爾比諾醫生與那個黑姑娘林奇小姐匆忙的作愛。馬爾克斯敘述說,「他連上衣扣子還來不及解開,鞋都來不及脫就心驚膽戰地做起愛來,沒有盡興就惦著要離開。當他重新繫上衣扣的時候,她還覺得剛剛起了個頭。」馬爾克斯稱,「他恪守給自己規定的框框:做完一切,不超過做一次靜脈注射的時間。」王小波轉用到他的小說中,就稱匆忙的性交只不過是「皮下注射」。

《睡美人的飛機》

《霍亂時期的愛情》應該是馬爾克斯創作的巔峰,他之後再沒寫能寫成產生巨大影響力的長篇甚至中篇。無論多麼偉大的作家,其實都只有一個短暫的輝煌期,似乎是氣力用完之後,就再難呵氣如虹了。

再偶然讀到《外國文藝》上翻譯他的短篇小說,已經是九十年代某個在辦公室里短暫午睡前的閑手翻到的了。篇名似乎叫《睡美人的飛機》:第一人稱,描述我在機場辦登機手續時邂逅一位美人。當時飛機延誤,他到處尋這美人不見,登機後卻發現驀然回首,她就在鄰座。美人起飛後倒頭便睡,他就默默守候、享有這美麗。在黑暗中,他與她幾乎同枕而眠,充分享有著她的呼吸。這樣的經歷大約很多人都會偶然遇到。到清晨,他在盥洗鏡內看到了自己的衰老與醜陋,而飛機降落前,美女蘇醒了,他們沒有對話,沒有細微的接觸,最終她抬手穿衣的時候胳膊掠過了他的臉。然後,飛機停靠後她走了,他無需惆悵。這樣自然的陌生的相遇與離去,在極短的篇幅中隱含了極多微妙,讀後在回味中就有了微笑,這就是我喜歡的馬爾克斯。他有敏感的性感,否則也不會把《霍亂時期的愛情》寫得那麼迷人。

之後再讀到《外國文藝》上刊登他的回憶錄《活著為了講故事》的選譯,讓我明確了,指引他小說魅力的其實是氣息,沒有了氣息指引,他所構置的世界就會空洞而單調,所以他小說中最迷人也在綿長的氣息。它也讓我明確了,他小說中所描寫的確實都是真實,如他所說,「虛幻只是粉飾現實的工具」,想像在這個基礎上才有堅實的力量,這是所謂「魔幻現實」真的含義。而我們的作家們卻往往顛倒了彼此關係,於是,所謂「象徵」或「魔幻」,就都變成了字面中平庸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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