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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克飛:唯有古龍不可取替 | 古龍逝世30周年

金庸才如大海,但他的作品並未跳出傳統武俠的套路,到了求新求變的古龍,才有了真正的新派武俠。能配得上「在黑暗中尋找光明」這句話的作家,在我心中唯有古龍。

對於一個愛書之人來說,閱讀喜好往往隨人生經歷而變化。當經歷越來越豐富,見識越來越廣,對書的要求也往往會越來越高。因此,當年極喜歡的作家、極愛的書,如今也許壓根讀不下去,甚至如梁啟超那般不惜以今日之我推翻昨日之我,為自己當初的幼稚嘆息。

古龍亦如是,那些當年恨不能寫作文時都模仿一番的文字,如今看來也失之刻意,那些曾被我一一摘抄的語錄,如今看來不少也有心靈雞湯的味道。而且,古龍雖然天縱奇才,但過於隨性,作品時常爛尾,也令人惋惜。

但這並不會影響古龍在我心中的地位。在我的人生中,古龍不可取替。因為人生最黯淡難熬的那段日子裡,陪伴我的正是他。

那是我十三歲時,剛剛離開生活多年的青島,隨父母回到故鄉中山,進入一間住宿學校。多年後我才明白,一個人年少時突然改變環境,往往會面臨性格和際遇上的轉折,會有避不開的迷惘。而且,我確實遇到了一些預期之外的困難,這是一個十三歲少年很難妥善解決的困難。帶給我困難的是我的新同學們,當然,他們並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們只是在那個年代裡找不到交匯點。

我至今仍記得,剛剛入校那天,新同學問我從哪裡來,我回答青島。他們先是以為我說的是青海,然後在地圖集上找了半天,最後驚呼「青島比中山大啊!」

後來,當我偶然談及自己六歲半時讀了《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遊記》的原著時,遭遇的是全班的嘲笑,而且在此後一年裡,他們動不動就會將這事兒搬出來。他們說「誰那麼小就能讀古文啊!字都不認識幾個呢!」我無法讓他們相信,在我小學一年級時,就與同樣讀過原著的同學們在青島那些德式老庭院里討論三國與水滸,我也無法讓他們了解,對於一個有一定家庭教育的孩子來說,這類白話小說根本不算什麼古文,也沒太大閱讀難度。

面對這種局面,許多人會搬出一些大道理,比如「人必須適應環境」,或者還有更不客氣的,會讓我收起自己的「優越感」,因為多讀了幾本課外書根本沒什麼了不起。可惜的是,這些說法其實沒什麼邏輯。人當然有必要適應環境,但所謂「適應環境」,應該就高不就低,凡事向好的看齊,而非相反。可近幾十年的中國社會往往反其道而行之,人們總希望有知者適應無知者,有德者適應無德者,否則就是裝,就是心胸不夠……可是,你又憑什麼要求一個人刻意拉低智商或拉低見識去遷就他人?小時候讀幾本課外書確實沒什麼了不起,但讀書不是錯,不等於優越感,無知者的嘲笑也並不高明。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和我的新同學們就像在兩個時空里成長。驕傲任性而且正值叛逆期的我看不起他們,他們也無法相信我。在那個信息仍然相對閉塞的時代,我們其實都有盲點,我們都不知道同齡人會有另外的成長經歷,無法接受,也無法包容。我就這樣在嘲笑中度過了一年多的時光,儘管後來漸漸與同學熟絡起來,但成長經歷導致的隔膜隱隱仍在,並不時被撕開。

許多年後,我發現這段經歷其實極具中國特色,因為許多人即使活到老,面對超越自己認知範圍的事物時,所持心態也仍不是了解、相信和學習,而是忙不迭地否定與嘲笑。相比之下,年少時那種單純的無知,根本算不上錯。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那是最艱難無助的時光。即使我知道,我的同學們大多沒什麼壞心眼。

幸好有古龍,我將他的書夾在宿舍的被子里,放在課桌抽屜里,晚修時摘抄他的語錄,偶爾也會模仿著寫點小說……他筆下那些絕不肯低頭的孤傲人物,就是我信心的來源,也是唯一可以與我溝通的對象。

後來,我嘗試在校報上這樣評價古龍:金庸才如大海,但他的作品並未跳出傳統武俠的套路,到了求新求變的古龍,才有了真正的新派武俠。

這種說法當然與一般看法有別,按照所謂「權威說法」,梁羽生寫《龍虎鬥京華》,便是新派武俠誕生的標誌,梁羽生和金庸二人則是新派武俠鼻祖。

但我始終認為,金庸即使到了《鹿鼎記》時期,也未能擺脫大江湖的傳統套路。他當然遠勝前人,《笑傲江湖》和《鹿鼎記》更是因其宏大故事及隱喻,成為可以進入世界文學史的傑作,可「比舊的好」不等於「新」。

這當然只是我的個人看法,但在習慣了標準答案的中學時代,這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有人搬出報紙上的說法來反駁我,彷彿那就是標準答案。這讓我更認識到了古龍的可貴,有才華的人,才有資格特立獨行。

古龍面對的世界更為艱難。他有不幸福的童年,有顛沛流離的少年時代,遭遇過文學夢的破碎,被迫從純文學轉向能賣錢的武俠小說。即使在武俠小說領域,他面前也困難重重,卧龍生、諸葛青雲和司馬翎雖然只算二流,但勝在出道早,在當時的台灣已奠定大家地位,柳殘陽、雲中嶽、陳青雲、高庸和蕭逸等人也都有了名氣。而在武俠小說取得更大成功的香港,還有金庸這樣的巨人。1964年,金庸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已經完成了十部,古龍卻連早期的《大旗英雄傳》還未寫出,1967年,金庸已經完成了被我視為「華語小說最偉大政治隱喻」,甚至堪比《1984》的《笑傲江湖》,古龍則剛剛在《絕代雙驕》和《楚留香傳奇》的前三部里找到未來的感覺。

那時,很多人說,金庸之後再無武俠小說,他已經將這個領域寫到了極致。大家都在模仿金庸,比如諸葛青雲,就樂此不疲地照搬金庸的江湖格局,不思進取。

金庸確實讓人高山仰止,但也許會成為最大的障礙,後來者再怎麼模仿他的路子,也很難寫出更好的故事。好在,有那個求新求變的古龍。

古龍是一個嚴重西化的作家。他的文字脫胎于海明威,以短句見長,因此有人稱之為「武俠小說電報體」。他也吸收了大量推理小說的元素,作品懸念百出。他甚至會直接模仿西方文學作品,比如《流星·蝴蝶·劍》就幾乎照搬《教父》,但無論情節、人物還是情懷,都明顯超過了《教父》。他還大量借用電影蒙太奇手法,使得情節更為緊湊。在《歡樂英雄》等作品中,他以事件取代章回,如情景喜劇般鋪陳故事,在那個年代十分前衛,放到今天也不落伍。

▲電影《新流星蝴蝶劍》劇照

傳統武俠小說里的那些元素,比如大量武功招數、打鬥場面,在古龍這裡通通欠奉。古龍推崇的是情緒與場面的鋪陳,然後寒光一閃,這一點多少與日本的武士電影有些相似。至於掉下懸崖找本秘笈,或者吃個神丹妙藥超級果子然後功力大進的練功養成模式,即使金庸都不能免俗,可是古龍早早就拋棄了這套路。傳統武俠小說里的「金錢無限」模式,也被古龍所顛覆,大俠身上不再有不知道從哪裡來但永遠也用不完的錢,《歡樂英雄》里的郭大路和王動得經常去當鋪,《三少爺的劍》里謝曉峰隱居打苦工,《大人物》里的大小姐田思思闖江湖,靠趕車換了幾錢銀子……即使是貌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楚留香,錢也不是白來的,他有不少地,還得打理,每年還有物業的相關財務報告。

但這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古龍的真性情。

說起真性情,這是一個被當下許多人誤解的詞。許多人都標榜自己真性情,並認為其他人都在裝,可他們的「真」卻僅僅是粗鄙無禮,然後把禮貌、為他人著想、生活講究通通視為「裝」。古龍則不是這樣,他生活講究,對現代化帶來的好處甘之如飴,穿著則十分隨性。他不掩飾自己的寂寞,也未曾對這個世界失去愛,所以,他筆下主角往往是孤寂浪子,卻熱血不息,即使世間再多詭詐陰暗,愛與溫暖都可將之解決。能配得上「在黑暗中尋找光明」這句話的作家,在我心中唯有古龍。

對於一個十幾歲的迷惘少年來說,古龍筆下人物往往是自身的投射,而愛與溫暖則是前行動力。

還有他書中的女性描寫,在那個沒有電腦沒有網路的時代里,亦是我最好的性啟蒙。有人以金庸小說罕有床戲為例,認為古龍低俗,進而認為他物化女性,實則是男權思維。其實不然,與古龍的小說極其西化一樣,他筆下女子也極具現代意識,更獨立自主,完全跳出了傳統武俠的套路。能寫出這樣的獨立女性,又怎會是男權思維?我對獨立女性的欣賞與偏愛,也完全拜古龍所賜。

當年,我曾將寫出古龍式的小說作為理想,可惜才情不夠,總是東施效顰。可就像「王小波門下走狗」自成體系一樣,古龍門下亦有傳人。於東樓與他同一時代,從代筆到自創,都是典型的古龍風格,可惜出手太少。溫瑞安和黃鷹也都可算是古派傳人,前者更是延續了武俠小說的輝煌,可惜挖坑太多、填坑太慢,後期又走火入魔,後者則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又英年早逝。

在武俠小說領域之外,也有古龍門下的存在。席絹寫言情小說,就對古龍頗多模仿,因此也寫出了與前人不同的言情小說。至於大陸的桐華等人,無論人物還是文字,也都有模仿古龍之處。

不過最得古龍神韻的作品,我認為來自電影領域。當年王家衛拍《東邪西毒》,從氣氛到台詞,都是以金庸的瓶子裝古龍的酒。古龍泉下若能得見此片,必浮一大白。

作者:葉克飛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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