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永新·李宗吾研究系列:心理學家潘菽視野中的厚黑學(2017)

鍾永新

近代中國學術思想史上出現「厚黑學」,引起一些學者的關注評論,既有反對批評,如曹聚仁、衛聚賢等,也有讚譽欣賞,如吳稚暉、張默生等,其中心理學家潘菽視野中的厚黑學則是另外一種文化視角。

潘菽(1897-1988),江蘇宜興人,心理學家、中國現代心理學奠基人之一。192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26年獲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1955年被聘為中國科學院院士。他於1943年在近代期刊《時與潮》上發表《讀厚黑學》,後收錄到《潘菽全集》第十卷。

本文對厚黑學總體持客觀公允的學術態度,讀之前,他本以為李宗吾是一個尖酸刻薄之人,讀之後,卻沒想到李宗吾原來似乎「熱腸古道」,只是暫時把自己的鼻子塗白一下而已。

潘菽指出附錄文章中李宗吾的《我對於聖人的懷疑》和《我的思想統系》更值得注意,評價李宗吾一眼看穿「三代以上多聖人,三代以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的怪事」就可稱為人傑。

他還比較佩服李宗吾的讀書方法,也可稱為李宗吾的思想方法,如「善疑」「不受古人束縛」,但這也露出不小的破綻,即「這裡只說到對古人的書懷疑,並沒有說到對今人的書也要懷疑」。潘菽認為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以造化為師始,以造化為師終,中間才用得著以古今人作參證,作註腳」。

文末潘菽對李宗吾《我的思想統系》里的各種意見表示贊同,稱嘆李宗吾不愧為卓異的思想家,但不過很多地方未免落空,顯得有些烏托邦主義。最後作者認為歸結原因還是在於李宗吾的讀書方法有問題,實際上「書應該站在外面讀,不可鑽在裡面讀」,要「連這些書的本身也懷疑一下而跳出圈子」。

2016年12月29日初稿 2017年3月21日修改

附錄:

《讀『厚黑學』(書評)》

潘菽

《厚黑學》一書二十年來早已如雷貫耳。但聽到人家談起的時候,我所得的印象只覺得作者好像是一個突梯滑稽的人或一個所謂尖酸刻薄的人,所以雖然聽得很是有趣,大家總是哈哈一笑,但從未曾想要把那本書找來讀一讀。最近以一個偶然的機會得見此書,因為方便,也就拜讀了一下。

現在知道以前憑耳聽所得的印象原來是不正確的,許多人的談論也不大正確。《厚黑學》的作者李宗吾先生並不能算是一個把自己的鼻子塗白,專門開開玩笑的人。他似乎是很「熱腸古道」的,對世事看得很認真。說到最後,他幾乎要擺出聖人之徒的面孔來。從他的出發點到他的歸宿點似乎完全走到了相反的方向去。這使我在讀的時候,頗感覺到一點驚訝。但把書放下想一想,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奇怪。因為李先生也和其他許多人一樣,不過暫時把自己的鼻子塗白一下,他們的真鼻子卻一點也不白。真正的白鼻子大概一定連整個顏臉都是白的。

我所看到的本子是三年前出版的,前面除了《厚黑學》、《厚黑經》和《厚黑傳習錄》三篇正文而外,後面還附錄了一篇和《厚黑學》同一時候寫的《我對於聖人之懷疑》,以及一篇抗戰以後才寫的《我的思想統系》。在後一篇中,作者頗詳細地陳述了他對於人生社會的積極意見。作者自己說明,這裡才是他真正所要說的話。這一篇的篇幅卻佔了全書的大半。

吳稚暉給一位毛君的信中(附印在書前)稱此書「真算奇書」,若要說奇,此書的確可算是奇,古今來恐怕很少這樣的奇書。但要說不奇,那麼此書其實也沒有什麼可奇之處,可奇的恐怕倒在我們讀了之後而感覺到奇的讀者。我們現在大多數人的腳還都是纏小樂的腳放大的,甚至很多還根本沒有放,不過把兩隻金蓮套上一隻革靴,前後塞了許多棉絮。看起來很摩登了,很解放了,但走起路來仍和以前一樣妞妞裊裊、歪歪倒倒。這時忽然看見了一位幸而逃脫了纏足之禍的真正大腳姑娘大踏步地跑來跑去,甚至於蹦蹦跳跳,倒很覺得有點奇特。當然,真正顯得奇特的乃是我們自己那種妞妞裊裊和歪歪倒倒的怪樣兒。

《厚黑學》中所說明的厚黑的意義和求官做官的兩個「六字真言」,以及所謂「辦事二妙法」,都已傳遍眾口,無須再去說它,大家所談論的也就是談的這許多。作者自己承認,這都是出以玩笑口吻的。他似乎頗以因此而引起不少誤會為憾。他說:「我發表《厚黑學》,受的影響真是不小,處處遭人疑忌,以致淪落不偶,一事無成。久之又久,一般人覺得黔驢無技,才與我相忘於無形」。他好像以為若不寫《厚黑學》准可以騰達亨通。這恐怕倒未必!不過他寫了《厚黑學》以後,許多人所投給他的是怎樣一副目光那是可以想像而知的。但這都不足以為憾。我覺得可以替作者抱憾的是,許多人看了《厚黑學》不過把其中的話當作談笑的資料,大家哈哈幾聲也就完事。這倒是真正的誤會,在這點上作者應該承認自己或所用的寫述方法頗有失敗之處,同樣徒一個白鼻子,也「各有巧妙不同」。李宗吾先生大概是「善矣而未至也」!

現在我們來談談那兩篇附錄,那倒是很值得我們注意的。我個人在讀時感覺到十分佩服的是《我對於聖人之懷疑》那篇中的有許多話。他說: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是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生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生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以上多聖人,三代以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的怪事。……」

的確,古今的怪事莫有大於此者!這個天機,據我所知,卻從來沒有人道破。李宗吾先生一眼瞧穿了這一點,就足足當得起一個人傑!李宗吾先生因為要弄明白這個「古今最大的怪事」,於是他細細推考。於是他發見了聖人的秘密和聖人的起源,於是他替我們大大地打開窗子,說了一番明照徹骨的亮話,讓我們覺得眼睛前面突然地豁然開朗。能夠做到如此,的確也可說是「功不在禹下」!

此外,我覺得很可佩服的還有同篇中以下的一段話。那是關於讀書方法的。他說:

「我對於眾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尋於下: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沒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劃幾根杠子。我想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智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

這樣的讀書方法的確是值得我們學習的。這種讀書法其實也不過是「善疑」和「不受古人縛束」那兩句話,不過這裡卻說得異常透闢罷了。作者那種銳利的思想的來源恐怕就是「善疑」兩個字。所以這種讀書方法也可說就是他的「思想方法」。且看他自己說:

「我生平讀書,最喜歡懷疑。《厚黑學》是懷疑一部二十四史。『我對於聖人的懷疑』是懷疑四書五經與夫宋元明清學案。」(見自序)

這樣的懷疑讀書法可謂膽大得很。但這裡也露出了一個不小的破綻。這裡只說到對古人的書懷疑並沒有說到對今人的書也要懷疑。古人的書能夠傳留到現在,已經過多番的選擇,大概學識膚淺的已剩下得比較少。只有著書的今人那才真可以說是「學識膚淺的很多」。所以對今人的書更其需要懷疑。因此,「以古為敵」,「以古為友」和「以古為徒」這每一步驟中應該連「今」也一概包括在內才是。

再有一點,李先生求知識的方法似乎只在書本子里討生活的。他僅僅說要懷疑,但並未說怎樣懷疑。要「以古為敵」或「以古為徒」,必須自己穿起相當的武裝,多少要執著一點武器。否則赤手空拳和別人搏鬥起來,雖然也可以把對方打得嘴歪額腫,而自己也不免要打扁了鼻子,打瞎了眼睛。這就是說,亦許自己可以覺得是鬥勝了,但其實是泥中斗獸一場。古今來多少刑名師爺式的著作,專門在字句縫裡找虱子,就是這樣產生的。議論可以愈加動聽,但離開真理往往愈遠。所以憑空的懷疑或僅從字裡行間去懷疑也不是好辦法。

那麼怎樣呢?我覺得應該補充一點,那就是,以造化為師。造化就是指的實在世界,包括自然界和社會在內。一切真理和一切知識都是從造化得來的。它決沒有錯。所以我們應該心悅誠服地以它為師。我們要對於古今人著的書懷疑就要以它作依據。什麼人應該以之為敵,什麼人應該以之為友,什麼人應該以之為徒,也都要照著它的評判。它是是非曲直的最後權衡,是唯一的標準。假如不把握這個標準,那麼懷疑不免是亂沖亂撞一陣。所以我們讀書應該以造化為師始,以造化為師終,中間才用得著以古今人作參證,作註腳。把這兩頭忽略了,無疑是厚黑讀書法的一個最大缺點。

在最後那篇《我的思想統系》中,我們看到李宗吾先生在板著面孔說話了。他寫這一篇的目的,據他自白,是有意要洗刷大家對他的誤會,把他的真心和真面拿出來給人看,表示一點也不厚不黑。單單這個動機就已足夠證明是十分善良的!他似乎在向大眾打躬道歉說,「對不起,前面的一番話不過取笑取笑罷了」,從另一方面講,這未免是一種多餘。不過作者在這裡讓我們聽到他對於許多問題的積極意見,那倒很好。

作者對於政治問題、經濟問題、教育問題、人性問題等等都發表了意見。這些意見都相當高超,都對事理剖析得相當透徹。作者在這裡確實表現出是一個很優秀的思想家,至少是很肯用腦子也很能用腦子的。不過說來說去,到底還是歸宗於「孔門學說」。許多讀者恐怕都要莞爾一笑。李宗吾先生初出台的姿態是顯得那樣佻脫頑皮,簡直是一個孫悟空,幾乎要鬧翻了天宮,一個筋斗過去也差一些兒是十萬八千里。然而睜眼一看,原來仍是在如來的掌中!這不外乎證明兩件事:不是李先生的本領還沒有到家,便是孔老夫子的道法實在無邊。我疑心是由於前者的成分多,但不知李先生自己覺得如何?

李先生對於政治和社會的意見,要說卓特,可說是很卓特的。不過許多地方都未免落了空。舉個例子,譬如講到民權時候說:「人民欲彈劾大總統者,向場議會提出」彈劾案,經場議員議決,以全場名義向區議會提出,區議會議決,以全區名義向縣議會提出,由而省議會,而國會,經國會議決,彈劾案成立,送交大總統,令其自行答辯,由國會將彈劾案及答辯書加具案語,刊印成冊,發布全國,由人民裁決之……」

這是想得很好的。但如何能做到,卻大成問題。對於這種最有關係的問題,我們卻缺少說明。這是最大的缺憾。

我覺得作者可說是一個烏托邦主義者,能理想而缺乏研究辦法。因為缺乏研究辦法,所以理想也就很容易落空。以前做策論的人,可以寫得洋洋洒洒,說得好像頭頭是道,但只是紙上談兵,許多地方都不切實際。我們讀《厚黑學》也有一點像讀前人的策論之感。不過其中有許多很好的意見和很警辟的議論也須要承認的。

我以為《厚黑學》的根本毛病是在那種讀書法有問題。讀書而假如只知在書本中兜圈子,則無論你怎樣善於懷疑,怎樣和古人勇猛搏鬥,也不會走入真理的堂奧,至少無法打穿最後一層的隔膜。厚黑的議論是「求之四書五經,求之諸子百家與夫廿四史」的結果,這是作者自己告訴我們的。我們疑料他的「思想統系」也大半是從書本中得來。例如他談到中國人,西洋人和印度人的區別說:「西洋人性剛,印度人性柔,中國古人將剛柔二字處置得恰好。」又說「西人倡天演競爭的學說,知有己不知有人,蓋純乎利己主義也。印度教徒捨身救世,知有人不知有己,蓋純乎利人主義也。中國主義則不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蓋人己兩利也。印度學者開口即說恆河沙數世界,其目光未免太大,看出世界以外去了,而其國因以滅亡。西洋人又患目光太小,講個人主義者看不見國家和社會,講國家主義者看不見個人和社會,講社會主義者又看不見個人和國家。……中國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一以貫之,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成為一個混然之物體。……」

像這種十分武斷的中西差別論,甚至說「中西主義極端相反」——可惜這卻是現在還頗時髦的見解——只有把我們的眼睛局限在書本子里才勉強可以成立,事實上是沒有的,假如我們多從實際考察考察,就決不會得到這種判斷。以作者這樣善讀書尚且結果如此,可見書應該站在外面讀,不可鑽在裡面讀,這是第一要義。

很可使我們覺得奇怪,為什麼李宗吾先生對於五經四書,諸子百家,二十四史裡面所講的聖賢豪傑,良言懿行,能那樣大膽地懷疑,而卻不能連這些書的本身也懷疑一下而跳出圈子呢?

——《時與潮副刊》1943年第2卷第2期

——《潘菽全集》第十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183-1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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