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禪意人生
蘇軾的禪意人生
在中國的通俗小說和戲曲里有一個頗為有趣的「紅蓮故事」:一個高僧收留了一個女棄嬰,十六年後,女嬰長大成人,高僧被其美麗所吸引,犯了淫戒。後被師兄察覺,羞愧之下,坐化投胎為蘇軾;因懷有前世的憤激,故常辱僧謗佛。
對於自己前世為高僧,蘇軾頗為自豪。《題靈峰寺壁》:「靈峰山上寶陀寺,白髮東坡又到來。前世德雲今我是,依稀猶記妙高台。」又《五祖山長老真贊》云:「問道白雲端,踏著自家底。萬心八捧禪,一月千江水。」他的好友惠洪甚至把蘇軾的文學天才也歸功於他的前身:「東坡蓋五祖戒禪師之後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渙然如水之質,漫衍浩蕩,則其波亦自然成文。蓋非語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從般若中來,其何以臻此?」這真應了《紅樓夢》那句「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到底是前世的佛緣成就了東坡的文學成就,還是在窮困顛簸的躬耕生活中,逐漸向釋家靠攏,恐怕蘇軾自己也難以分清。
蘇軾的故鄉四川地區自唐代起,佛教就很興盛。第一部官版大藏經,就是在宋初刊刻於益州(成都)。父親蘇洵結交蜀地名僧雲門宗圓通居訥和寶月大師惟簡,僧傳列他為居訥法嗣,其母程氏也篤信佛教。父母去世時,蘇軾曾將其平生愛玩遺物施於佛寺。《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敘》云:「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贈中大夫諱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捐館之日,追述遺意,舍所愛作佛事,雖力有所止,而志則無盡。」蘇軾的弟弟蘇轍也是熱心的佛教信仰者,他在與蘇軾唱酬詩中寫道:「老去在家同出家,《楞伽》四卷即生涯。」(《試院唱酬十一首·次前韻三首》)蘇軾之妾朝雲也學佛,早年拜於泗上比丘義沖門下。後與蘇軾一起到惠州,經常念佛。蘇軾《悼朝雲詩》說: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葯,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掾。 歸卧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可見這是一個崇佛的世家。家庭中的這種氣氛,與蘇軾向佛有互相影響的關係。
蘇軾的思想里有自相矛盾之處。他少年得志,以積極進取,建功立業為務;另一方面,卻認為人生如夢,一切都是暫時的。《和子由澠池懷舊》頗能代表蘇軾的人生觀: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種「雪泥鴻爪」的情懷,加上其後仕途的波折,尤其經「烏台詩案」後,少年及弱冠後的用世熱情在一次次的政治風波中不免退而居次,道家風采和釋者情懷,愈加水落石出。「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次韻張安道讀杜詩》)在漫長的人生苦旅中,佛禪思想是他心靈的一貼熨劑。「烏台詩案」使蘇軾飽受屈辱,然而「詩人不幸詩家幸」,蘇軾在《自題金山畫像》中說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貶所生活給了這位大詩人不一樣的人生經歷。
元豐三年(1080)正月初一,蘇軾啟程赴黃。途經河南地時,子由與其婿文務光從商丘趕來送行,蘇軾有贈詩。在贈文務光詩中,他說:「此身聚散何窮已,未忍悲歌學楚囚。」(《陳州與文郎逸民飲別攜手河堤上作此詩》)黃州舊為楚地,一向樂觀的蘇軾不免黯然神傷。但不久,在《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子由韻》,這種自傷很快被更寬闊的胸懷所取代:「下馬作雪詩,滿地鞭棰痕。佇立望原野,悲歌為黎元。」憂時傷民,還是蘇軾儒家情懷的不自覺流露。至《初到黃州》中,我們又看到了詩人的本色:「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管家壓酒囊。」這種牢騷中的幽默,不失為詩人苦中作樂的絕好方式。
其實,初到黃州,蘇軾的生活是十分拮据的。他在居所的東面,親自耕種了一塊田地,來緩解衣食之困,並自名「東坡居士」。居士原是對居家學道的佛教徒的稱呼,蘇軾以「居土」自號,一方面因為他慕白居易在忠州東坡墾地種花的行為;另一方面,也借之表現自己潔身自好、淡泊世事的志趣。從此,佛老思想成為他在政治逆境中的主要處世哲學。蘇轍在給他寫的墓誌中說:「既而謫居於黃,杜門深居……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知其涯也。」(《亡兄子瞻墓志銘》)東坡在這塊自己營造的「世外桃源」中,過起了如閑雲野鶴般的日子。在《臨皋閑題》中,居士為我們描繪說:「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又《書臨皋亭》:「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几上。白雲左繞,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若有所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這種「酒醉飯飽」,視江山為己有的情懷,只有瀟洒、曠達的「居士」才能擁有。元豐五年(1082)一月,蘇軾於東坡外又建雪堂,還自書「東坡雪堂」為匾。並將雪堂比作陶淵明的斜川,《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層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人生如夢的世界觀在蘇試的一生貫穿始終,這顯然是佛教影響的結果。他在《赤壁懷古》中的感慨是深沉的,在《前赤壁賦》中所描寫的如夢幻般的經歷是有象徵意味的。「如夢」是大乘十喻之一,是佛家人生觀的表現。蘇軾在他的詩詞里多次表達這種感觸: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天竺寺》)「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行香子·過七里瀨》)「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永遇樂·明月如霜》)
他感到人生是虛幻,世事也是虛幻。「一彈指間去來今」,這顯然受到大乘空觀影響,詩詞雖然有悲觀的情調,卻是對人生理智的反省。雖則。宦途是如此失意,人生是這般多難,然而,詩人卻並未流於頹廢倦怠或憤世嫉俗,而這正是千餘年來吸引我們的東坡的獨特人格魅力所在。他以曠達的襟懷、不屈的個性,來與命運周旋,把所到之處,當成自己的第二故鄉,並始終以赤子之心,盡己所能,為百姓造福。詩人建設人間美麗家園的同時,不忘耕耘精神樂土。作於杭州任上的《臨江仙·送錢穆父》: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舟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樽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在無盡的時間長河與混茫的宇宙中,人生短暫如驛舍,有誰不是匆匆過客呢?故而,即便晚年再遭貶謫,投荒萬里,詩人也不過甘之如飴,安之若素,直唱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高歌!《記游松風亭》:「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床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兩陣相接,鼓聲若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禪宗有「頓悟」說,一個瞬間的震動,勝於一生的孜孜營求。東坡的可愛即繫於此,高明也在於此。
紹聖四年(1097)四月,東坡赴貶所海南儋州,曾賦詩給貶往雷州的子由:「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於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我們再也看不到初貶黃州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臨江仙·夜飲東坡》)的悲悼和不平了。蘇軾真正把自己當作了異鄉的主人:「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於是,他淡化了「致君堯舜」的儒家色彩,大談陶潛,大和陶詩。所作《和陶詩》109篇,彙編成冊。在《書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後》,東坡甚至說:「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陶淵明這種恬淡安寧、雍穆和平的生活態度,最適合撫慰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流放者的心靈了。東坡和陶、重陶,既是其詩學理想的體現,亦是其精神世界的折射:隨遇而安,自得其樂。即使「九死南荒」也「不恨」,因為「茲游奇絕冠平生」。
惠州、儋州的貶謫生活,是黃州生活的繼續,他的思想,也是黃州時期的繼續和發展。我們還記得黃州時期那個在風雨中「吟嘯徐行」的行者形象么?《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枝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又《東坡》: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風浪已起,煙雨初來。這位在崎嶇山路中拄杖前行的中年人,酒醒耳聰之際,吟嘯自若。這種山野的清氣,孤獨者的豪情,戰鬥的樂趣,只有遠離了鬧市囂塵的「野人」,才能享受。
佛教視人生如苦海,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取蘊苦。人生的過去、現在、將來都是苦,而理想的境界是解除痛苦,達到「涅槃」。貶官在野的生活,在世俗眼裡都是「苦」境,而詩人卻興味盎然。我們彷彿看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東坡拄著手杖,一高一低,昂首前行,走出一個風神俊朗、笑看蒼生的智者與大師。
元祐三年(1088),蘇軾出知定州的一個冬夜,賞讀李之儀(字端叔)詩作,興趣大發,深夜時奮筆題詩一首。且將此詩,作為本文的結尾。《夜直玉堂,攜李之儀端叔詩百餘首讀至夜半,書其後》:
玉堂長冷不成眠,半直難呼孟浩然。
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
愁侵硯滴初含凍,喜入燈花欲斗妍。
寄語吾家小兒子,他時此句一時編。
引用書目:
1、《蘇軾詩集》(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
2、《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
3、《蘇軾詩選》陳邇冬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4、《蘇軾詞選》陳邇冬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5、《蘇軾選集》王水照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6、《欒城集》蘇轍著,曾棗莊、馬德富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7、《蘇東坡傳》林語堂著張振玉譯,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8、《放逐與回歸——蘇東坡及其同時代人》,洪亮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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