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條散步的路線,我們叫哲學家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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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喜歡走小路,不走大路,似乎從未聽說過「哲學家大路」,想必這與哲學家最忌諱隨波逐流、人云亦云有關。哲學家總是獨闢蹊徑,在孤獨和幽暗中沉思,在寂靜與閑適中漫步。「關於世界的想法總是在世界業已形成之後才出現的。哲學便開始把世界描繪得灰溜溜的,這時生活的形象已經變得衰老了;哲學不能使它返老還童,而只能對它進行理解。密納發的貓頭鷹只是在黃昏來臨時才開始飛翔。」正如黃昏中的貓頭鷹一樣,哲學家總是非同尋常,他們走的路也非尋常之路。哲學家小路多少都有些曲折起伏,所謂曲徑通幽、豁然開朗的境界通常是不能少的。至於「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顯然是不適合於哲學家的。如此看來,哲學家與小路結緣總還具有某種必然性。

  

在歐洲許多城市都有所謂哲學家小路,當然,在諸多的哲學家小路中,最著名的大概當屬德國城市海德堡的哲學家小路了。據說當年黑格爾最喜歡在這條小路上散步思考,1816-1818年間黑格爾曾在海德堡大學任教。他曾在海德堡大學教授邏輯學、形而上學、人類學和心理學等課程。1817年他出版了重要著作《哲學全書》。黑格爾授課寫作之餘,散步是少不了。當時在海德堡的學生中流傳著這樣一則有關黑格爾的笑話:「有一次,他一面沉思一面散步,天下雨了,他的一隻鞋子陷進了爛泥。但他沒有發覺,還是繼續往前走,一隻腳穿著鞋,另一隻腳只剩下襪子。」屈指一數,這恰好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以後在海德堡哲學家小路上流連忘返的哲學家、詩人還有費爾巴哈、馬克斯·韋伯、雅斯貝爾斯、伽達默爾、歌德、席勒、荷爾德林……另外,如今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遊人慕名而來,踏著哲學家的足跡,尋訪哲學家的思想路徑,留下了各自美好的記憶。

海德堡的哲學家小路

2016年10月5日,我從法蘭克福乘坐大巴車前往海德堡。當日乘坐10點半的大巴去海德堡,大巴車是開往瑞士的,途徑海德堡,這是該車的第一站。大約一小時,大巴準時抵達海德堡,停在火車站廣場的路邊。海德堡位於法蘭克福和斯圖加特之間,是德國巴登-符騰堡州的一個著名的旅遊城市。海德堡城市坐南朝北,內卡河繞著海德堡城划出一道美麗弧線,輕輕流過。河水靜靜流淌,講述這座古老城市的故事。城市對面聖山上一片綠蔭。著名的哲學家小路就隱藏在海德堡城北岸的聖山上。

漫步市區,穿過人群和車輛流動的街道。一直往北,不久就來到內卡河邊,這裡有一座新橋,河水在陽光下熠熠發光。站在橋上往東眺望,不遠處就是著名的老橋。河上有少許船隻來往穿梭。遠處一位年輕的划船運動員正在操練,身姿優美。走過大橋不久,往西一拐,來到一路口。抬頭一看,只見一樹榦上橫釘著一白色小木塊,上面赫然寫著:「哲學家小路」(Phi?losophenweg)。

沿著小路上山,穿過居民區,兩邊錯落有致的建築,雅緻但不奢華,據說大多是海德堡大學教授們的別墅。順坡而上,來到半山腰,建築漸漸沒有了,山上鬱鬱蔥蔥,一條小路綿延而去,隱沒在綠色之中。小路旁開始陸續出現許多供人歇息的長椅。在山腰間有一塊半圓形平地,這裡被稱之為哲學家小花園。花園的半坡上立著一尊紅褐色紀念碑,上面有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艾興多爾夫的頭像。碑文上刻著這樣一句話:「站在哲學的高度,你就會找到解讀世界的『符咒』!」在那裡停留半刻,然後順著山腰的道路繼續前行。沿著哲學家小路隔河遠望,可謂一步一景,對面的海德堡城盡在眼底,老橋、河流、古堡、尖塔,華嚴世界,千姿百態。下山的路窄小而略陡,並不易走,大概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家小路。小路上鋪著磚石,路兩邊有圍牆或者圍欄。牆上披著綠蔭,圍欄外面是果園或者樹林。樹枝和藤蔓常常伸過牆頭,迎風搖曳,透著大自然的清新。這裡樹木蔥蘢,非常幽靜。沿著兩邊圍牆的小路走出來,豁然開朗,這裡就是河邊了。哲學家小路終止在這裡。回頭一望,這裡也有一個路標,指向「哲學家小路」。從這裡跨過一條馬路,就是內卡河上的老橋,走過老橋就是海德堡最著名的商業街、步行街了。

哲學家花園,旁邊立著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艾興多爾夫的紀念碑

哲學家小路因哲學而聞名,哲學賦予小路別樣的意蘊。而說到哲學,尤其是西方哲學,我們都知道,它源於希臘。哲學一詞出自古希臘語。「它被視為對事物及其起因的研究與了解。」「希臘人不僅奠定了一切後來的西方思想體系的基礎,而且幾乎提出和提供了兩千年來歐洲文明所探索的所有的問題和答案。」「希臘哲學從探究客觀世界的本質開始。它最初主要是對外在的自然感興趣(自然哲學),只是逐漸地轉向內部,轉向人類本身而帶有人文主義性質。」希臘哲學最初提出的第一個大問題是:什麼是自然?隨後依次提出的大問題是:什麼是人類?什麼是至善?什麼是上帝?

  

最早生活在希臘的米利都城邦的一批學者以自然為研究對象,探索世界的本原,他們後來被稱為「米利都學派」。米利都是小亞細亞沿海的一個城邦。「米利都人第一次明確地把世界的本原和秩序作為問題提了出來,對於這個問題必須給出一個與人類理智相稱的、毫不神秘的回答,它應該像日常生活中所有的其他問題一樣可以放在全體公民面前公開討論。」「世界是什麼?」「世界是由什麼構成的?」創世的問題終於從天上降到了人間。這批學者主要代表之一就是泰勒斯。

  

泰勒斯(Thales,約公元前624年~約公元前546年)被認為是希臘第一個哲學家。他認為水是原始的要素。萬物不僅生於水,而且復歸於水。泰勒斯是一位步行痴迷者。據說,泰勒斯有一天因為仰觀天象而不慎墜入井中。從此,有關哲學家行走的趣聞軼事便層出不窮。「行走益於思考,這一認識幾乎與歐洲哲學一樣古老。腦筋不好,腿得多跑。」亞里士多德後來將自己建立的哲學學院乾脆命名為「散步者」(Peripatos)。他的教學方式之一就是散步。

  

柏拉圖的《裴德羅篇》(Pha?edrus)是偉大的對話之一,論修辭術。裴德羅是詭辯家和修辭家的信徒,蘇格拉底在城裡遇見他,他正準備去城牆外散步。於是,蘇格拉底陪著裴德羅邊走邊談。蘇格拉底說:「我很想聽聽他的話,縱然你要我陪到默伽拉,像赫諾狄庫所開的方單,步行到那裡城牆邊,又步行回來,我都心甘意願。」這裡說的是,裴德羅一路上將轉述萊什阿斯的文章。默伽拉是雅典西南的一個城邦。蘇格拉底與裴德羅走出雅典的西南城,沿著伊力蘇河邊散步。他倆說著說著,來到一棵高大的榆樹下。面對優美風景,蘇格拉底驚訝不已:「這棵榆樹真高大,還有一棵貞椒,枝葉蔥蔥,下面真陰涼,而且花開的正盛,香得很。榆樹下這條泉水也難得,它多清涼,腳踩下去就知道……再看,這裡的空氣也新鮮無比,真可愛。夏天的清脆的聲音,應和著蟬的交響。但是最妙的還是這塊青草地,它形成一個平平的斜坡,天造地設地讓頭舒舒服服地枕在上面。」於是,蘇格拉底躺在草地上聽裴德羅讀文章。隨後蘇格拉底開始闡述自己的思想。在對話的末尾,蘇格拉底提出了「哲學家」這個概念,「稱呼他們為『愛智者』或『哲人』或類似的名目,倒和他們很相稱,而且也比較好聽些」。蘇格拉底認為「智慧者」只有神才當得起,於是,他創造了希臘文「愛智者」(phi?losophia)這個詞。該詞由philos(愛好)sophia(智慧)兩字組合而成。如此一來,「愛智者」就成了「哲學家」。蘇格拉底在散步中完成了他的哲學,並且在散步中完成了對「哲學家」的定義:哲學家根據真理的知識寫作,他們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直接接受者的心靈里。

散步既然與哲學家有這樣的聯繫,歷代的哲學家便少不了散步,於是有了「散步哲學」。沒有哲學家自然就沒有哲學,而哲學家喜歡散步,需要散步,如此一來,他們經常散步的小路就成了「哲學家小路」。這種情況不但歐洲如此,恐怕全世界皆然,中國自然也不例外。

中國一代美學宗師宗白華唯一的一部美學著作取名《美學散步》。宗白華在開篇寫道:「散步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行動,它的弱點是沒有計劃,沒有系統。看重邏輯統一性的人會輕視它,討厭它,但是西方建立邏輯學的大師亞里士多德的學派卻喚做『散步學派』,可見散步和邏輯並不是絕對不相容的。中國古代一位影響不小的哲學家——莊子,他好像整天是在山野里散步……」莊子如此,孔子似乎也不例外。在《論語·先進篇》中,當孔子問及曾點的志趣時,曾點回答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聽後隨即表示同意和讚賞。原來孔子的生活情趣不過是在春日裡,陽光下,沐浴、吹風,邊走邊談、且歌且行。如今,在福建武夷山五夫鎮也有一條小路被後人稱之為「中國哲學家小路」,據說這是中國思想家朱熹當年經常走的路。這條小路從朱熹居住的府前村紫陽樓到興賢書院,路上鋪滿鵝卵石。這條路的命名其實是後人借鑒了海德堡的哲學家小路。於是,中西方的哲學家小路倒是連在了一起。

俄羅斯加里寧格勒的康德像

我們知道,康德也喜歡散步,每天準時散步已成為康德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康德從市中心的普凌策辛街走到腓特烈堡要塞,「一年四季他每天總要在這條路上往返八次,每逢天氣陰晦或烏雲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時候,他的僕人,老蘭培,便挾著一把長柄雨傘作為天意的象徵憂心忡忡地跟在後面侍候他。」遺憾的是,昔日康德散步的路恐怕早已面目全非了。不僅不會留下康德的足跡,甚至連德國民族、德語的痕迹也不會留存。康德的家鄉,他一輩子沒有離開過的哥尼斯堡,在二次世界大戰後便屬於蘇聯,更名為加里寧格勒了。而蘇聯人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地切斷這座城市與德國文化的一切聯繫。「物非人亦非」,這大概是愛智慧的哲學家怎麼也想不到的吧?哲學家走過的路,連同哲學家一起只能留存在人們遙遠的記憶中了。尋訪德國哲學家康德走過的路,你必須去俄羅斯,但在俄羅斯你似乎什麼也找不到。歷史的大路或者小路終歸與哲學家走過的路分道揚鑣,不會重疊在一起。再回到康德走過的那條路,康德與其他哲學家亦有不同,他在散步途中盡量不思考問題,只是「一有了想法,他就在板凳上坐下,把想法記下來」。如此看來,哲學家散步並非總是為了思考,有時反倒是為了不思考,但是,哲學家走著走著又不可避免地會思考,或者不得不思考。因此,哲學家的路,以及他為什麼走路或者散步,終不能一概而論。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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