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有真正的好朋友是人生一件樂事

談交友

誰都知道,有真正的好朋友是人生一件樂事。人是社會的動物,生來就有同情心,生來也就需要同情心。讀一篇好詩文,看一片好風景,沒有一個人在身旁可以告訴他說:「這真好呀!」心裡就覺得美中有不足。遇到一件大喜事,沒有人和你同喜,你的歡喜就要減少七八分;遇到一件大災難,沒有人和你同悲,你的悲痛就增加七八分;孤零零的一個人不能唱歌,不能說笑話,不能打球,不能跳舞,不能鬧架拌嘴,總之,什麼開心的事也不能做。

世界最酷毒的刑罰要算幽禁和充軍,逼得你和你所常接近的人們分開,讓你嘗無親無友那種孤寂的風味。人必須接近人,你如果不信,請你閉關獨居十天半個月,再走到十字街頭在人叢中擠一擠,你心裡會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慰,彷彿過了一次大癮,雖然街上那些行人在平時沒有一個讓你瞧得上眼。人是一種怪物,自己是一個人,卻要顯得瞧不起人,要孤高自賞,要閉門謝客,要把心裡所想的看成神妙不可言說,「不可與俗人道」,其實隱意識裡面惟恐人不注意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讚賞自己。世間最歡喜守秘密的人往往也是最不能守秘密的人。他們對你說:「我告訴你,你卻不要告訴人。」他不能不告訴你,卻忘記你也不能不告訴人。這所謂「不能」實在出於天性中一種極大的壓迫力。人需要朋友,如同人需要泄露秘密,都由於天性中一種壓迫力在驅遣。它是一種精神上的饑渴,不滿足就可以威脅到生命的健全。

誰也都知道,朋友對於性格形成的影響非常重大。一個人的好壞,朋友熏染的力量要居大半。既看重一個人把他當作真心朋友,他就變成一種受崇拜的英雄,他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有意無意之間變成自己的模範,他的性格就逐漸有幾分變成自己的性格。

同時,他也變成自己的裁判者,自己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要顧到他的讚許或非難。一個人可以蔑視一切人的毀譽,卻不能不求見諒於知己。每個人身旁有一個「圈子」,這圈子就是他所常親近的人圍成的,他跳來跳去,常跳不出這圈子。在某一種圈子就成為某一種人。聖賢有道,盜亦有。隔著圈子相視,堯可非桀,桀亦可非堯。究竟誰是誰非,責任往往不在個人而在他所在的圈子。古人說:「與善人交,如人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交,如人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久聞之後,香可以變成尋常,臭也可以變成尋常,習而安之,就不覺其為香為臭。一個人應該謹慎擇友,擇他所在的圈子,道理就在此。

人是善於模仿的,模仿品的好壞,全看模型的好壞。有如素絲,染於青則青,染於黃則黃。「告訴我誰是你的朋友,我就知道你是怎樣的一種人。」這句西諺確是經驗之談。《學記》論教育,一則日「七年視論學取友」,再則曰:「相觀而善之謂摩」。從孔孟以來,中國士林向奉尊師敬友為立身治學的要道。這都是深有見於朋友的影響重大。師弟向不列於五倫,實包括於朋友一倫裡面,師與友是不能分開的。

許叔重說文解字謂「同志為友」。就大體說,交友的原則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但是絕對相同在理論與事實都是不可能。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這不同亦正有它的作用。朋友的樂趣在相同中容易見出;朋友的益處卻往往在相異處才能得到。古人常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來譬喻朋友的交互影響。這譬喻實在是很恰當。玉石有瑕疵稜角,用一種器具來切磋琢磨,它才能圓融光潤,才能「成器」。人的性格也難免有瑕疵稜角,如私心、成見、驕矜、暴躁、愚昧、頑惡之要多受切磋琢磨,才能洗刷凈盡,達到玉潤珠圓的境界。朋友便是切磋琢磨的利器,與自己愈不同,磨擦愈多,切磋琢磨的影響也就愈大。這影響在思想方面最容易見出。

一個人多和異己的朋友討論,會逐漸發見自己的學說不圓滿處,對方的學說有可取處,逼得不得不作進一層的思考,這樣地對於學問才能鞭辟人里。在朋友互相切磋中,一方面被「磨」,一方面也在受滋養。一個人被「磨」的方面愈多,吸收外來的滋養也就愈豐富。孔子論益友,所以特重直諒多聞。一個不能有諍友的人永遠是愚而好自用,在道德學問上都不會有很大的成就。

好朋友在我國語文里向來叫做「知心」或「知己」。「知交」也是一個習慣的名詞。這個語言的習慣頗含有深長的意味。從心理觀點看,求見知於人是一種社會本能,有這本能,人與人才可以免除隔閡,打成一片,社會才能成立。它是社會生命所藉以維持的,猶如食色本能是個人與種族生命所藉以維持的,所以它與食色本能同樣強烈。古人嘗以一死報知己,鍾子期死後,伯牙不復鼓琴。這種行為在一般人看似近於過激,其實是由於極強烈的社會本能在驅遣。其次,從倫理哲學觀點看,知人是處人的基礎,而知人卻極不易,因為深刻的了解必基於深刻的同情。深刻的同情只在真摯的朋友中才常發見。對於一個人有深交,你才能真正知道他。了解與同情是互為因果的。你對於一個人愈同情,就愈能了解他;你愈了解他,也應就愈同情他。法國人有一句成語說:「了解一切,就是寬容一切。

這句話說來像很容易,卻是人生的最高智慧,需要極偉大的胸襟才能做到。古今有這種胸襟的只有幾個大宗教家,像釋迦牟尼和耶穌,有這種胸襟才能談到大慈大悲;沒有它,任何宗教都沒有靈魂。修養這種胸懷的捷徑是多與人做真正的好朋友,多與人推心置腹,從對於一部分人得到深刻的了解,做到對於一般人類起深厚的同情。從這方面看,交友的範圍宜稍寬泛,各種人都有最好,不必限於自己同行同趣味的。蒙田在他的論文里提出一個很奇怪的主張,以為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對這主張很懷疑。

交友是一件尋常事,人人都有朋友;交友卻也不是一件易事,很少人有真正的朋友。勢力之交固容易破裂,就是道義之交也有時不免鬧意氣之爭。王安石與司馬光、蘇軾、程顥諸人在政治和學術上的侵軋便是好例。他們個個都是好人,彼此互有相當的友誼,而結果鬧成和市俗人一般的翻雲覆雨。交友之難,從此可見。從前人談交友的話說得很多。例如「朋友有信」,「久而敬之」,「君子之交淡如水」,視朋友須如自己,要急難相助,須知護友之短,像孔子不假蓋於慳吝的朋友;要勸著規過,但「不可則止,無自辱焉」。

這些話都是說起來頗容易,做起來頗難。許多人都懂得這些道理,但是很少人真正會和人做朋友。

孔子嘗勸人「無友不知己者」,這話使我很榜徨不安。你不如我,我不和你做朋友,要我和你做朋友,就要你勝似我,這樣我才能得益。但是這算盤我會打你也就會打,如果你也這麼說,你我之間不就沒有做朋友的可能么?

柏拉圖寫過一篇談友誼的對話,另有一番奇妙議論。依他看,善人無須有朋友,惡人不能有朋友,善惡混雜的人才或許需要善人為友來消除他的惡,惡去了,友的需要也就隨之消滅。這話顯然與孔子的話有些祗牾。誰是誰非,我至今不能斷定,但是我因此想到朋友之中,人我的比較是一個重要問題,而這問題又與善惡問題密切相關。

我從前研究美學上的欣賞與創造問題,得到一個和常識不相同的的結論,就是:欣賞與創造根本難分,每人所欣賞的世界就是每人所創造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情趣和性格的返照;你在世界中能「取」多少,就看你在你的性靈中能提出多少「與」它,物我之中有一種生命的交流,深人所見於物者深,淺人所見於物者淺。現在我思索這比較實際的交友問題,覺得它與欣賞藝術自然的道理頗可暗合默契。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得到什麼樣的朋友。人類心靈常交感迥流。你拿一分真心待人,人也就會拿一分真心待你,你所「取」如何,就看你所「與」如何。「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人不愛你敬你,就顯得你自己虧缺,你不必責人,先須返求諸已。

不但在情感方面如此,在性格方面也都是如此,友心同心,所謂「同心」是指性靈同在一個水準上。如果你我在性靈上有高低,我高就須感化你,把你提高到同樣水準;你高也是如此,否則友誼就難成立。朋友往往是測量自己的一種最精確的尺度,你自己如果不是一個好朋友,就決不能希望得到一個好朋友。要是好朋友,自己須先是一個好人。我很相信柏拉圖的「惡人不能有朋友」的那一句話。惡人可以做好朋友時,他在他方面儘管是壞,在能為好朋友一點上就可證明他還有人性,還不是一個絕對的惡人。說來說去,「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那句老話還是真的,何以交友的道理在此,如何交友的方法也在此。交友和一般行為一樣,我們應該常牢記在心的是「責己宜嚴,責人宜寬」。

(本文選自《朱光潛人生九論》,朱光潛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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