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的悲哀

探春的悲哀

習習

也許是因為現代人的眼光，總認為比起其他十一釵的命運，探春的遠嫁似乎算不上太大的悲劇——雖然在古代，遠嫁不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對此，也見過不少說法，比如說她的遠嫁是由於賈府的衰敗無奈，或者就像姽嫿詞中一樣是一個類似昭君的命運。但以探春的聰穎靈悟，高貴闊朗，志趣高遠，外加也能殺伐決斷，若為王妃，即使在遠地，想必也勝過乃姐。比起在家鄉嫁一個凡夫俗子，遠嫁似乎也不算什麼。更何況，每個人的命運或許都與周圍的環境、賈府的命運息息相關，但似乎不止於此，個人的悲劇更是自己的，從出生、成長一步步註定。我想，遠嫁或許不算太大的悲劇，但此若為必須，遠行，成為獨一無二的出路，而毫無選擇的餘地，那對於誰，都是一種悲劇。我想，探春的悲劇就在於此，不僅在於遠嫁，更在於只能遠嫁。

即使比不得釵黛，我想誰都不能否認探春的光彩照人。一出場就「顧盼神飛，見之忘俗」，而不必提她的闊朗的居所，高雅的情趣，甚至可以不提她的詩詞甚至首倡詩社，即使這些都不提，她仍然還可以因為自己的一葉知秋的洞悉事務的敏銳眼光，以自己參與理家 並且讓那些刁奴惡婦認識到了又香又美的「玫瑰花」也有銳利的花刺，而她給王善保家的響亮的一記耳光也會令人拍手稱快。她的才華，她的美麗，她的高雅脫俗卓爾不群都無可置疑。但她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趙姨娘，甚至正因為她對趙姨娘的態度，幾乎有趨炎附勢之嫌，使得許多讀者都對之頗有微詞。表面看來，庶出身份或許不算什麼，在慈愛的祖母的治下，她的境遇與元、惜也並沒有太大差別（迎春的不的寵愛似乎也不能全歸與庶出），甚至還要勝過似乎是正出的惜春。但無論做主子的王熙鳳、邢夫人，還是做奴才的丫環婆子或者小廝，都不會忘了這個事實，更何況還有她的生母時時因各種原因不斷重複向人們宣告這一事實，連王熙鳳都要嘆息「可惜沒有托生在王夫人肚子里」。這個身份也許並沒有那麼輕，因為它不僅是一個出生時的身份，它還要貫穿於人的整個生命。

與其他十一釵不同，她有兩個母親，卻從沒有過母愛。她的生母沒有資格給予，她的嫡母也沒有這種好心腸，無論她怎樣努力，王夫人沒有給過她一絲的溫情。（所以高鄂續書里她的出嫁讓王夫人竟有傷感，產生了十幾年沒有過的母愛，真不是一般的荒唐，倒是電視劇中她於趙姨娘的相認似還有幾分道理）。生下來不知什麼原因，她的生母就沒有了撫育她的資格，而被交給了高貴的王夫人，當然更有可能是王夫人指派的各位嬤嬤。在賈府，勢利和鑽營顯然多於真情和慈愛，探春所受的教導自然可想而知。且不說王夫人本身的冷漠，再加上對趙姨娘的厭惡或嫉妒，對她一直冷眼相待。或許從她有意識開始，她學會的就是鄙視自己的生母，甚至仇恨自己的生母，因為她也在鄙視自己那一半的血液，而這種不幸或許可以歸罪於趙姨娘。更何況，心又不甘的趙姨娘，又時時以愚蠢的方式，一次次丟人現眼的提醒人們這一事實，提醒人們自己的存在，也許不會考慮到這個對自己毫無感情的孩子傷心的目光和淚水——探春的眼淚不是很多，但每次趙姨娘的胡鬧都會把她氣哭。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事實，這個醜陋愚蠢的女人，確實是她的母親，自己一半的血液來自於她，或者用趙姨娘的話「從我的肚子里爬出的」。可以否認，卻無法改變。

人可以改變一切，但不可能改變不自己的血液。無論怎樣的努力，無論怎樣的光彩照人，庶出的身份就像一條伺於身後毒蛇，任何時候都可能衝出來咬人一口，而你卻永遠不知道它何時會出來，而且永遠如影相隨。因為這不高貴的血液，探春在她的同輩人之中，最為注重自己的身份和尊嚴——因為她最為自卑，任何其他人都不必像她這樣辛苦的保衛自己（迎春是另一種生活方式）。還記得她受了委屈洗臉的程序描述：「三四個小丫環捧了臉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環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臉盆，那兩個小丫環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飾。平兒見侍書不在，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毛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臉盆中盥浴。」其他主子是否如此，不得而知，書中對其他人沒有如此細表，但明顯在李紈、尤氏、賈寶玉處不必如此煞費周章。也只有她會時刻注意著主子奴才之分，不僅對於自己的生母。在抄檢大觀園一章中，連鳳姐也知道她「與別人不同」，不僅自己的丫環不許別人搜，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個老婆子怎麼敢翻小姐的衣服，她自己還說：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連那老婆子的惡言，都要讓丫環回嘴。這激烈的反抗，其中自然也有對自己尊嚴和身份的保衛——也許這早已成為她的思維常態，早已成為她的自然反應，。不過話說過來，在賈府，連平兒鳳姐都知道：那些下人哪一個是省事的？如果她不如此的敏感，如此的煞有介事，迎春的生存狀態就是明證。

不知道她出眾的才華中是否有這身份的痕迹，她需要用才華和能力來證明自己，來展現自己的光彩。 沒有母親，沒有自信，甚至沒有對自己身份的認定，有的只是埋在心裡的敏感自卑和巨大的壓力，她真的需要遠離這裡。遠離這裡的一切。也許只有遠嫁，只有別離，才能讓她自由的呼吸空氣，才能輕鬆的施展才華。

從出生開始，她的命運就被註定，一步步指向別離。別離不是選擇，而是命運，我想，這稱得上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