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蒙曼:中國人的詩心沒有死

在經歷了「搶紅包大戰」,「支付寶集五福」後,中國人2017年春節的社交圈卻被一檔節奏舒緩的綜藝節目所佔據。

這檔名為《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的節目在1月29日播出後,引起廣泛關注。其第一季完結於2016年上半年。觀眾們對節目和選手們不吝讚揚,他們用「久旱逢甘」讚譽這檔節目,將之稱為「綜藝節目中的一股清流」。16歲上海女孩武亦姝折桂後,這位曾在比賽現場脫口而出《豳風·七月》詩句的姑娘,成為了媒體的寵兒,「滿足了一切對古代才女的想像」。

《中國詩詞大會》為什麼突然走紅?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中國詩詞大會》點評嘉賓蒙曼在接受鳳凰網專訪時說,中國人的詩心還沒有死,在物質功利的當下,人們很容易被「詩和遠方」所打動。

而對於近年來興起的「國學熱」,蒙曼認為,有些所謂「國學復興」中摻雜了很多糟粕,學者、媒體和民眾都有責任,從傳統文化中取其精華,找到和當代社會銜接的部分。(對話/許曄)

蒙曼 資料圖

嘉賓簡介:蒙曼,歷史學者。《中國詩詞大會》點評嘉賓。北京大學歷史學博士。現為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隋唐史及中國古代女性史。她對歷史的敘述妙語連珠、引人入勝,語言極具風格,既有深厚的史學功底,又充滿了時代感和幽默感,產生巨大影響。最新著作《唐明皇》《太平公主和她的時代》

本文系鳳凰網歷史頻道對話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蒙曼文字實錄,採訪整理:許曄

中國詩詞大會為什麼突然這麼火?

鳳凰網:為什麼中國詩詞大會突然在社交圈裡這麼火?

蒙曼:其實最讓我震驚的不是兩屆詩詞大會,是三年前微博上「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一下子上百萬的跟帖,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可是創作啊,但那也是繼承,因為這句詩本來就是現成的。我忽然感覺到,原來中國人這麼喜歡詩,中國人詩心真的沒有死。我們以為詩很高端,很小眾,但實際上不是,老百姓仍然習慣用這個來表情達意。

第一屆詩詞大會去年影響力已經很大了,今年更大,這是個一波一波往高走的過程,不是突然出現的現象。但今年為什麼它有格外的示範效應呢?首先它選的時間非常好,休假時間,另外今年從上到下都在提倡傳統文化,社會的預熱可能更全面更充分。

鳳凰網:這個節目為什麼會突然引起年輕人這麼大的興趣?

蒙曼:現在這一代年輕人才是最需要詩的。上一代沒解決溫飽,「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任何人在物質都沒有被滿足的情況下,談精神是不可思議的。今天這代年輕人生活在一個相對富足的時代,所以精神追求要高於上一代。比如花幾十塊錢買個電影票,大家是不是覺得特別貴,花幾十塊錢買本書,大家覺得定價太高,但是花幾十塊錢吃個飯,大家覺得挺好。但是這一代年輕人更多地認為精神產品是值錢的,精神是有價值的,他們的精神追求也更高一些。

現代社會過於物質,過於功利,能看到的詩情畫意太少了。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古人生活在一個詩情畫意的世界,推開窗,鳥語花香;今天霧霾要來了,你敢推開窗戶嗎?當周圍環境顯得特別冷酷的時候,人的內心更需要溫暖,人的內心更需要溫暖,比方說「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人們會覺得青山真是好,綠水真是好,我能夠悠悠閑閑地坐在一條小船上真是好啊。人們缺什麼就想要什麼。

鳳凰網:詩和遠方?

蒙曼:對,缺詩和遠方的時代,人們特別容易被詩和遠方打動。

鳳凰網:詩詞大會的選手來自全國各地,各行各業,老少皆有,是節目組特意這麼安排的嗎?

蒙曼:我想節目組肯定需要一些有故事的人,但也反映一個現實,即喜歡詩的人確實是來自四面八方各行各業。比如石家莊修自行車的老先生,小學四年級文化,他在修車攤擺個小黑板,以詩會友,誰給我改一個字,我給他一瓶啤酒喝,這就是真正的詩人,有一顆詩心。你說他寫那詩是不是詩?坦率地講它真不是,格律也不對,平仄也不對,意向也差一些,太直白,詩要有含而不露的地方,但是他有作為一個詩人的靈魂,這點比什麼都強。

鳳凰網:第二季中,上海16歲女孩武亦姝折桂,在社交圈引起很大反響,很多人都說她滿足了人們對才女的一切想像,但也有人說媒體把她捧得過高,你怎麼看?

蒙曼:武亦姝不是滿足人們對才女的一切想像,是滿足了我們對女兒的一切想像。什麼叫國民閨女?國民閨女應該是這個樣子。這孩子學霸,心態又好,臨危不懼,有大將風度,而且也不失俏皮,很機靈,網上也有很多她的表情包,有少年人的心性。如果自己家有這麼一個姑娘,父母多開心。

她有中國古典的女性美,女孩是蘊藉的,內秀又不招搖,又很謙遜,很溫柔,也有女孩特有的機靈勁,我覺得她應該是滿足人們這樣一種想像。在這樣一個大的審美背景下,她的文學才能成為她的加分項。我覺得不是說她先是才女,然後才成為偶像,而是說她先滿足了中國人傳統審美對於女孩的想像,然後人們才會覺得她的才華給她加分。

鳳凰網:王立群老師在微博中表示,做嘉賓最鬱悶者有二:「一是你有獨到見解的詩詞不在你參錄的那一場,二是你有過人之解的詩詞在你點評的那一場某選手題中,但選手過早躺槍下場了。總之,最有獨到之處無機會與大家分享。」你也有同樣的情況嗎?

蒙曼:沒有,我從來沒這麼想過。我在詩詞大會可能代入感特彆強,選手答得好的時候,我特別開心,如果這個選手居然輸了,我就跟他一樣鬱悶,有時候又震驚,又遺憾,有的時候還挺憤怒,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我沒有想過我應該承擔什麼,特別想表達什麼,我是隨著選手來表達的,你說到這兒了,那我可能就跟著你說多點兒。

鳳凰網:那我發現第二季好像還增加了毛主席了詩詞,為什麼第二季會這樣?

蒙曼:不光是增加毛主席詩詞,還增加了《詩經》。第一季主要是唐詩宋詞,其實是選擇兩個高峰;第二季是尊重了歷史。中國人一向習慣用詩來表達感情,所以從詩經楚辭的時代,一直到毛主席的時代,人們都在這樣做,反映了自己所處的獨特的時代。我覺得毛主席詩詞的意義在這兒,就是告訴我們,即使到了今天,詩詞不是過時的。毛主席能用它反映戰爭,能用它反映社會建設,那既然如此,就說明詩詞的表現力還是很充沛的,今天它是應該不會被丟棄的。

鳳凰網:有些評論認為,中國詩詞大會一味著重於記憶力,感覺是背詩大會,你怎麼看這種說法?

蒙曼:為什麼要讓詩詞大會承載那麼多功能?現在如果要把它改成創作大會,那肯定還有人說創作的基礎是什麼?所有創作的基礎都應該是記憶和繼承,沒有繼承哪來的創新,那它為什麼不搞繼承呢?你沒有辦法讓一個節目滿足人們所有的要求。如果你說詩詞大會僅僅是一個背誦大會,那莫若咱們明年再辦一場創作大會,這兩個可以並行不悖,繼承和創新本身就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這種觀點說明我們現在太缺這樣的東西了,所以出來一個節目,就像出來一個武亦姝一樣,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美德都得集中到她身上,這不對。我覺得詩詞大會點贊的地方在於不考生僻的,考的全是我們小時候一定知道的那些,只是這麼多年紅塵滾滾,我們居然都把它給忘了,這麼美的東西我們居然都忘了,現在我們重新撿起來,發現這才是我真正要找的,這個就是不忘初心。詩詞大會最大的功能是喚醒人們心中已經遺失的美和感動,我覺得這點它做到了就行了。

女德班,《弟子規》,如何看待「國學熱」?

鳳凰網:年輕人中還出現了對「古風」,「中國風」的追捧,但也有人認為這種不過是意象和詞藻的堆砌,華而不實,你怎麼看?

蒙曼:首先追捧這些,說明中國古代那些最好的元素被大家重視到了。從新文化運動以來,人們對傳統的東西持一種相當負面的態度,認為這些都是阻礙我們進步的,所以很輕易就把它丟棄了。今天大家重新審視歷史,重新審視文化的時候,比那個時代看得更深,更全面,就會發現自己民族文化之中有很多很美,有價值的東西。所以這些東西重新回到人們的記憶和生活中來。

有人覺得「古風」不倫不類,這說明什麼?水平低,我已經開始喜歡了,可是我的喜歡還沒有達到合理的境界。其實唐詩的發展也是這樣一個歷程。魏晉南北朝時期,南朝人喜歡寫詩,但寫得非常輕浮,寫女色,寫奢侈的生活;北朝人也喜歡用詩表達情感,但是特別粗率,過於質樸,大家都有毛病,但是慢慢往前走,就走出了唐詩。現在也是,大家喜歡了,可是水平還不夠,沒關係,你繼續喜歡,繼續往前走,總有一天它不是單純的辭藻和意象的堆積,就會升華成一個屬於新時代的美好語言的運用。我是樂見其成。

鳳凰網:自新文化運動之後,知識分子一直都在致力於白話文寫作,大量的西方作品引入中國後,寫作風格會出現所謂的「翻譯腔」。而自1949年後,官方一直奉行的是規範性的革命語言。你怎麼看待這種語言風格變化?

蒙曼:我覺得是在慢慢地試驗。佛教剛傳進中國的時候,《魏書·釋老志》講佛教的歷史,講得生硬,錯誤百出。今天人一看,你講的什麼啊,你懂不懂佛教啊?他們就是不懂啊。一個新來的事物,開始吸收的時候總是不懂行,所以翻譯得也比較硬,意思也不大對頭,但是慢慢的,中國人不就了解佛教了嗎?我想西方的東西,右派的,左派的,都自西方進入中國,開始吸收的過程都有生硬幹戈之處,然後慢慢地就通了,內化為我們精神的一部分了,就像最後佛教內化成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了,佛教實現中國化了。西洋的自由主義思想也好,馬克思主義思想也好,也存在一個內化的過程,什麼時候它成為我們文化的組成部分了,跟我們的傳統文化可以水乳交融時,那就是真的通了,一通百通的時候。現在還走在路上。

鳳凰網: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傳統文化傳承的工作在台灣做的比較好。

蒙曼: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錶象,沒有看深層。深層真正的動力還在大的地方,不在小的地方,大陸的文化內蘊深厚程度和它以後能產生的影響力絕對要多於台灣。比如日本學中國的禮,學的是儀式,但是禮的精髓和中國的理解就不一樣。其實我覺得台灣也一樣,儀式性的東西毫無疑問保留的比大陸更多,但是從深層底蘊來講,我覺得希望仍然在這片土地(指大陸)上。

鳳凰網:近年來社會興起「國學熱」,有小學生被要求背誦《弟子規》,還有女德班,會讓人以為國學成了做生意的噱頭,你怎麼看這種「國學熱」?

蒙曼:現在國學是一個大筐,什麼東西都在往裡裝,這需要大家通力合作,正本清源。比方學者,現在總是批判大家把國學學歪了,那可不可以給我們講一下國學的正道在哪?學院派要擔起精英應該擔當的責任,引導公眾。我們在高校,本來屬於學院派,現在又做傳播,儘可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上次有個電視台讓我去講小朋友的開筆禮,說中國傳統就有這個做法,讓小孩開筆的時候給老師拿點紅棗,桂圓。我說你以為鬧洞房啊,還「棗生桂子」,冒名奇妙的東西都摻到裡頭去了。你讓一個老師好好教小孩一筆一划寫一個「人」字比什麼都強,人最後是要做人的,這樣的開筆比那些東拼西湊的儀式要好。不能因為別人請了我們,我們就搖旗吶喊,推波助瀾。

媒體也是。有時候媒體是在推波助瀾,比方說有個姑娘進了女德班之後,就自己纏腳,在網上直播,斷斷續續三年左右,最後她纏成了,很多人在報道這個東西。我覺得你報道沒有問題,但是這應該是有立場有導向的,否則也是會出麻煩。畢竟人民群眾中有些人知識水平相對要低一點,判斷力相對弱一點,如果讓他自己選擇最精華的東西,可能不太容易辦到。

第三老百姓應該增加一點常識,提升一下判斷力,不要聽風就是雨。給小孩選擇一個讀本的時候,是要實現他的人生成長,不是成為你的玩偶。如果你以一種成長之心來對待他,你真的希望他日後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一個有價值的人,那麼你認為他應該學什麼?而不是說要他成為一個聽話的人,如果要這樣想的話,到底是誰在犯錯?是家長在犯錯還是小孩在犯錯?

傳統文化有精華也有糟粕,我們現在希望能找到和當代社會銜接的部分,能夠指引中國人心靈的部分,把它發揚光大,關鍵是要釐清什麼是屬於這部分的。每個人擔當起自己的那份責任來,這個社會就會好一點。

鳳凰網:如今是網路時代,也產生了不少流行用語,年輕人現在也習慣使用網路用語,有一些專家批判中國社會的語言粗鄙化,你怎麼看待這種說法?

蒙曼:我也覺得現在語言粗鄙,有些流行語莫名其妙,「香菇藍瘦」什麼的。我就覺得特別奇怪,它怎麼流行起來的?語言也不好,意思也不好,也不幽默。這些東西不是不允許它存在,但要相信它就是一陣風。今天我們大量說「香菇藍瘦」,十年之後也許得專門解釋一下,什麼叫「香菇」,什麼叫「藍瘦」;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一千年之後這句還存在,因為它精練,它美。歷史會大浪淘沙。

年輕人也不要太自以為是,覺得我代表新事物,不需要學舊的東西了。有些美的東西是值得追求的,學習這樣的語言對成長是最有好處的。人別急著創造,沒有繼承就沒有創新。倡導年輕人多學習傳統文化中美好的東西,語言自然會凈化。比方說兩個村婦在村頭罵街,什麼髒話都能罵出來,但她們進城了,語言自然地就要相對文明化。人要相信自己是可以提升的,是需要提升的,你不能說「我粗鄙,我有禮」,如果一直以這種方式面對生活,你這一輩子就很難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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