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導彈斬首」阿薩德後，敘利亞將成為第二個越南泥潭？

特約撰稿 | 田聿

本文刊載於《鳳凰周刊》2017年第12期年總第613期

原標題為《美「導彈斬首」攪動敘利亞戰局》

以「黑天鵝」姿態掌舵美國的特朗普，終於在持續六年多的敘利亞危機中製造了一起「黑天鵝」事件。

美國東部時間4月6日20時40分左右，位於地中海東部的兩艘美國驅逐艦向敘利亞中部的沙伊拉特空軍基地發射了59枚巡航導彈。美國總統特朗普在電視講話強調，此舉是對敘政府使用化學武器襲擊無辜平民的回應。他此前曾稱，此次襲擊越過了「很多、很多界限——越過了紅線」，改變了他對阿薩德的態度。

早在2012年敘利亞首次爆發化武危機時，美國舉起的「大棒」曾被俄羅斯巧妙地用「化武換和平」方案給破解了。如今，美國已不是敘問題的「第一仲裁人」，有俄羅斯駐軍撐腰的敘總統巴沙爾·阿薩德亦比五年前強大。美國的「導彈斬首」在聲勢方面雖然贏得口碑，但在實際收益方面未必如意。

△2017年4月7日， 敘利亞化學武器襲擊事件發生後，美國對敘利亞政府目標發動襲擊。圖為美軍阿利·伯克級驅逐艦羅斯號發射導彈瞬間。

敘將成為「第二個越南」？

4月4日，從敘反對派和極端組織「征服陣線」控制的伊德利卜山區傳來消息，疑似敘政府軍飛機投擲的「鐵桶炸彈」造成大量人員傷亡，受害者普遍出現化學中毒反應。美國等西方國家和敘反對派在第一時間指責敘政府製造了這次襲擊，但敘軍方和外交部堅決否認，並表示自身早已消除化武能力，根本沒有實施相關行動的機會。

不管大馬士革方面怎麼解釋，對信奉「實力換和平」的特朗普來說，他的動武理由已然足夠。4月6日深夜，也就是聯合國安理會未通過美英法領銜提出的譴責阿薩德政權決議案不到24小時後，兩艘停泊在希臘與塞普勒斯之間水域的美國伯克級驅逐艦以間隔3-4秒的方式連續發射戰斧式巡航導彈，對直線距離約1000公里外的敘中部霍姆斯省的沙伊拉特基地展開攻擊。

從相關效果圖看，該基地的雷達塔台、機庫、燃料庫以及兵營是攻擊重點。特朗普身邊的一位官員說：「我們應當聽取愛因斯坦的忠告，即世界之所以很危險，不是因為有惡人，而是因為有人對惡行袖手旁觀。」

但位於倫敦的《阿拉伯聖誠報》認為，儘管五角大樓聲明稱攻擊沙伊拉特是因為敘空軍曾從這裡起飛實施過化武襲擊，對其打擊「合情合理」，但真實意圖更像是滿足以色列的需求——因為沙伊拉特是從大馬士革到黎巴嫩貝卡谷地的中轉站，自上世紀80年代黎巴嫩真主黨崛起後，那裡曾轉運過大批從伊朗運來的軍火。敘內戰爆發後，真主黨也主要在此完成集結和武裝。據稱，以色列空軍和軍事情報局（艾曼）第8200通信小隊曾圍繞該基地實施過多輪偵察，但忌憚於2015年底一支俄軍直升機分隊的進駐而不敢動手。

此次「導彈斬首」前，美軍宣稱曾向俄方進行事前通報，但俄聯邦委員會（上院）國防和安全委員會主席奧澤羅夫表示，美國在發動對敘軍事打擊之前並沒有與俄進行溝通。來自敘利亞霍姆斯省省長辦公室的消息稱，美軍襲擊造成5名敘軍士兵死亡，另有7人受傷，至於有無俄方人員傷亡，尚無明確結果。

敘利亞反對派高級談判委員會總協調員里亞德·希賈卜透露，美方早就開始抱怨，莫斯科從未真的對牽頭與美國達成停火協議感興趣，相反把停火視為讓俄軍飛行員休息幾天的機會。「從聯合國討論阿勒頗強制和平協議難產，到關於敘化武襲擊的譴責決議被否決，美國總統身邊的人由此抨擊，俄羅斯正在反對西方的所有決議。」

卡內基莫斯科中心專家德米特里·特列寧闡明了當前的風險：敘利亞可能變成美國和俄羅斯代理人之間的戰場——美國支持叛亂組織，俄羅斯支持阿薩德政權。在他看來，美俄之間已無穩定共處可言，也沒有什麼重疊的利益，「中東戰爭不僅關乎這兩個前超級大國，也關乎沙特和伊朗之間的血腥對抗」。

但俄羅斯《晨報》記者瑪麗亞·特里福諾娃沒有那麼悲觀。在她看來，對特朗普而言，敘利亞沒有像國內反對派預測的那樣成為「第二個阿富汗」，但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越南」。「科索沃戰爭後，美方對俄羅斯部隊從波黑突然插到科索沃機場無計可施，最後只能通過圍困來制服俄軍。因此，很難想像美國會對俄駐敘軍隊展開真正意義上的作戰行動。」

她認為，評估所有方案後，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外部勢力不會在敘利亞內戰尾聲大規模介入，目前的一切行將結束。

△2017年4月7日， 敘利亞霍姆斯省沙伊拉特空軍基地。俄國防部稱，美軍向敘利亞發射的59枚戰斧式巡航導彈，只有23枚飛抵敘利亞政府軍位於此處的空軍基地，剩餘的36枚落在何處尚不清楚。

美空襲：對盟友的交代

「美俄在敘利亞追求的目標不同，俄羅斯完成的是保住合法政權和殲滅恐怖分子的任務，而對美國來說，恐怖分子是其在該地區實施地緣政治策略的主要工具。」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分析稱，因此俄羅斯集中於打擊武裝分子，而美國則盡量首先消滅指揮人員，不動其他武裝分子。此外，美國還在對恐怖組織實施改造，使其具有更加體面的形象，手段包括更改名稱，讓「伊斯蘭國」分子滲透到其他被美國稱為「溫和派」的組織中。

俄羅斯《獨立報》提醒說，華盛頓尚未真正放棄推翻阿薩德政權的目標，而在敘利亞現政府掌權的情況下在該地區實現長期停火未必符合這一任務，「美國及以色列陸續空襲敘軍事基地，然後坐視恐怖分子利用這一成果閃電般地發動進攻」。該報認為，美軍早就在2016年底製造過代爾祖爾「誤襲敘政府軍」事件，目的是為叛亂武裝提供喘息之機。敘利亞外長瓦利德·穆阿利姆提到過，美國空軍襲擊政府軍不久前，敘利亞曾截獲過美軍和「伊斯蘭國」組織間的無線電通話。

美國中東研究所研究員史蒂文·西蒙和詹姆斯·弗羅姆森認為，敘利亞問題的危險之處在於「誰是敵人」或者「誰不是敵人」的問題上存在複雜性和不確定性。兩位學者提出，美國不肯真正放棄摧毀阿薩德政權的企圖，可之後該怎麼辦呢？

耐人尋味的是，特朗普對外發布空襲消息時，恰逢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訪問華盛頓。作為高超的實用主義者，阿卜杜拉國王一直在美國的要求、外部安全局勢以及國內政局的「三個雞蛋上跳舞」，約旦總是警告美國推翻阿薩德政權未必一定能逆轉敘利亞難民潮並挫敗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從這個角度觀察，美國對沙伊拉特的空襲，更像是對盟友的一種交代，而不是全身心介入敘利亞。

據俄《生意人報》披露，離沙伊拉特不遠的地方，是敘世俗反對派武裝在中南部最大的派系「南部陣線」的根據地，他們從約旦大本營獲得支持，而約旦又是美國輸送軍火的「暗道」。不過，約旦政府清楚意識到，迄今約100萬敘利亞難民讓該國業已脆弱的人口平衡破產，有限的基礎設施和水資源負重加劇，敘亂局還煽動了一批約旦極端分子參戰，從而成為安曼乃至華盛頓的心腹大患。

事實上，阿卜杜拉國王只在2011年要求過巴沙爾下台，但一直避免採取任何實際行動。當俄羅斯介入敘內戰後，約旦更提醒「南方陣線」（由敘利亞58個反對派團隊組成的聯盟，由美國主導的軍事行動中心支持）不要盲動，並建立了對俄秘密溝通的中間渠道，還承擔起判定哪些敘利亞反對派組織將被國際社會歸為恐怖組織。

從這個意義上看，約旦國王出現在美國打擊敘利亞的當口，印證了美國及其夥伴想要達到的效果：讓敘政府軍少去碰那些溫和反對派，他們某種程度上是「第二層邊防軍」，用於緩衝敘北部和東部極端組織的侵襲。比如，「南方陣線」有充足裝備堅守陣地，但不足以實現推翻阿薩德政權的宏大雄心。

美俄「基本盤」均已鞏固

4月8日，俄羅斯與美國在聯合國安理會緊急會議上，就特朗普啟動對敘利亞進行軍事打擊激烈辯論。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尼基·黑利嚴厲指責說，俄羅斯對化學武器襲擊負有「相當大的責任」，並表示莫斯科或者「有意」允許敘利亞保留化學武器，「無能」或者被阿薩德政權所「愚弄」。美國財長努欽也在當天的記者會上說，美國很快就會宣布對敘利亞的新制裁行動。

另據美國CNN報道，美國軍方正在調查俄羅斯是否涉及敘利亞的化武襲擊。針對CNN的詢問，克里姆林宮回應說：「沒有這回事。」

俄羅斯總理梅德韋傑夫指出，美國軍事打擊「完全破壞了（美俄的）關係」，兩國現在「處于軍事衝突的邊緣」。俄國防部發言人科納申科夫則宣布，俄方決定從4月8日零時起，中止俄美就敘利亞問題溝通熱線。

「雖然特朗普在競選時表明希望改善美俄關係，但實際上，即使在美國打敘之前，美俄要改善關係的前景已日益黯淡。」美國《華盛頓郵報》分析認為，美俄之間存在的問題不少，如俄羅斯被指干預美國總統選舉，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弗林被爆在特朗普上任前，曾與俄羅斯大使討論美國對俄制裁措施而引咎辭職，還有更早以前的烏克蘭問題等，都預示美俄關係前景並不容樂觀。

但從現實來看，美俄在敘利亞的「基本盤」已然鞏固——美國利用庫爾德武裝獲得在敘北部的「落腳點」，俄羅斯則確保了阿薩德政權在相當長時間內對全國主要城市以及西部海岸線的控制，至於其他武裝派別和極端組織，只能成為天平上的「遊動砝碼」。

特里福諾娃注意到，經過去年年底的阿勒頗之戰後，俄羅斯已經不害怕美國故意製造「擦槍走火」的「事故」了。「當時正值阿勒頗戰役的關鍵時刻，美國媒體甚至一些軍方人士聲稱，俄羅斯如果繼續支持敘政府軍，美軍有可能出兵干預，駐敘俄軍集群將在兩天內被消滅，美國還聲明將徹底斷絕與俄羅斯就敘利亞問題的接觸。可隨著事態的發展，倒是美方逐步改口——先是強調斷絕的不是所有接觸，僅僅是雙邊接觸；當敘軍完全拿下阿勒頗後，美方又做出第二次更正，稱敘衝突談判將在日內瓦多邊小組和委員會框架下繼續進行。」

特里福諾娃認為，美國已喪失從軍事上推翻阿薩德政權的機會，因為只有全面入侵才能幫助反對派獲得政權，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攻擊拉卡門戶塔卜卡的戰鬥，美軍也是小心翼翼實施夜間機降作戰，目的是躲避俄軍防空系統的威脅。

僵局形勢尚難打破

美軍空襲之際，敘衝突各方在日內瓦的新一輪談判也在醞釀中。此前的第五輪敘利亞問題和談於3月31日在日內瓦萬國宮結束。在聯合國斡旋下，敘政府和反對派代表對「四個籃子」議題進入實質性談判。但由於該輪和談未達成任何協議，各方將擇期舉行第六輪和談。

由此來看，「文、武兩個戰線」正在同步推進，誰能掌握其中的節奏，誰就能在未來敘利亞的政治版圖上佔有優勢。

曾出席過敘利亞問題國際研討會的德國《世界報》記者尤利婭·斯米爾諾娃指出，美國和俄羅斯決定著日內瓦和談真正的命運，就像聯合國敘利亞問題特使斯塔凡·德米斯圖拉所說的，「如果和平呼籲傳來的都是炸彈和火炮攻擊的消息，如何進行實質性談判？」

隨著2016年12月俄羅斯支持敘政府軍完全收復北部重鎮阿勒頗，反對派主力遭受重創，以及一個月後美國總統特朗普把消滅「伊斯蘭國」放在首位，日內瓦談判的氣氛開始有所改觀。但當下，敘利亞化學武器事件為正在進行的和談帶來不確定性。

俄外交政策專家弗拉基米爾·弗羅洛夫說，「俄羅斯正在一步步地推動日內瓦談判來鞏固自己在敘利亞的利益，那就是不能讓敘政府因『顏色革命』被顛覆——按照莫斯科的邏輯，如果敘政權被顛覆，類似的事情可能也會發生在莫斯科。」

法國國際關係與戰略研究所副所長迪迪埃·比利翁認為，日內瓦正在進行的和談更像是「商談」，而非「談判」——「商談各方不肯直接會面，是聯合國特使做接洽工作，來往於代表團之間，努力讓各方傾聽彼此的理由。代表團還沒能坐到同一張桌子前。」

他表示，這場商談是圍繞2015年12月聯合國安理會一致通過的第2254號決議展開的，這份決議是談判的起點，它沒有處理巴沙爾的前途問題，而這一問題是凝聚所有挑戰的重中之重，商談各方對這份決議的解讀也不盡相同。「這種僵局形勢難以打破。」

更微妙的是，身為敘北部地區的實際控制者，庫爾德武裝竟被強制排除在日內瓦談判之外，原因是敘反對派認為庫爾德武裝得到敘政權的支持。由此可見，敘利亞問題的真正談判進程其實尚未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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