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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為什麼再讀蕭紅

今天為什麼再讀蕭紅演講人:劉勇 地點:北京師範大學新圖書館 時間:二○一五年四月作者:劉勇 《光明日報》( 2015年05月07日11版)

劉勇 文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與建設工程」《20世紀中國文學史》首席專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中國魯迅研究會、郭沫若研究會、老舍研究會理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副主編。北京師範大學北京文化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研究成果分別獲得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特等獎和一等獎。

蕭紅部分作品

在俄羅斯有一句諺語:讀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可以從一個人的臉上看出來的。推而廣之,對一個中國人來說,讀不讀《紅樓夢》,讀不讀魯迅,包括讀不讀蕭紅,都是可以從臉上看出來的。總之,一個人讀不讀書,讀幾本書都是在臉上寫著的。

今天為什麼再讀蕭紅

雖然蕭紅只活了短短的31歲,但她卻擁有久遠的生命力。隨著時間的推移,蕭紅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越來越受到讀者的喜愛,特別是年輕讀者的喜愛,這難道不是一種生命力的體現嗎?

蕭紅是誰?蕭紅是東北作家群的一員,但又超越了東北作家群的群體特徵;蕭紅具有左翼文學的特質,但又超出了左翼文學的範疇;蕭紅是一位女作家,具有女作家的細膩和敏感,但又超越了女作家的共性,更具有粗獷、青澀、孤獨的特有個性。蕭紅之所以在文學史上有其重要地位,自然與左翼作家、東北作家群、女作家的身份等有關,但更與超越這些身份有關,更與她自己獨特的風格魅力與人格魅力有關。冰心活了100歲全身心寫了一個「愛」字,足以洗滌人心;而蕭紅活了31歲寫了一個「恨」字,卻更加撼動人心。恨往往比愛更複雜、更深沉、更震撼。今天我們再讀蕭紅,是因為她作品中獨立的思想,也是因為她的敏感與不幸;是因為她作品中稚拙的表達,更是因為她的孤獨與憂愁;是因為她作品中犀利的筆鋒,同時還因為她的怨恨與不甘。

敏感:蕭紅獨特的人生氣質

駱賓基在《蕭紅小傳》中記錄了一個「琴聲不再響起的遺憾」的故事,而講述這個故事時,蕭紅已久在病中。據蕭紅自己回憶那是在上海的時候,每到深夜就寢時,便會聽到窗外傳來賣唱的胡琴聲,她發現這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子和一個賣唱的盲人老者,由於被琴聲所感動,於是她將銅板包好扔到樓下。自此,小女孩和盲人老者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時間為蕭紅拉上一曲,而蕭紅則會把準備好的銅板扔給他們。但有一天晚上,蕭紅外出忘記關燈,回到家時已經很晚,沒能實現與他們的約定,琴聲從此再未響起。蕭紅深感內疚,常常想:那天晚上,當他們一無所獲地離開時,該是多麼的失落和悲傷啊……還有一個故事,是魯迅記載的:有一天,蕭紅來到魯迅家裡,站在樓下興奮地大聲叫喊著魯迅:「先生!先生!你快下來!」魯迅慌忙從二樓下來,詢問她何事,蕭紅不住地高喊:「先生快看,太陽出來了!」對於蕭紅如此特殊的敏感,魯迅甚為感慨。只有高度敏感的人,才會在自己生命的最後階段講述自己不經意留下的遺憾,也只有異常孤獨的人,才會因為一次普通的太陽出來而興奮不已。

蕭紅的敏感與細膩,還體現在她的作品中。在《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蕭紅為讀者勾勒了一個作為「普通人」的魯迅,用細節繪出了一個鮮活的魯迅。正因為蕭紅的敏感與細膩,才會發現魯迅會「笑的連煙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才會發現魯迅「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也正因為這些敏感而細膩的描寫,使得在眾多紀念魯迅的文章中,《回憶魯迅先生》一篇顯得更加感人至深,更加別具一格。

孤獨:蕭紅特殊的生命體驗

坐落於呼蘭河邊蕭紅故居中的那尊雕像正是蕭紅孤獨的寫照。深層的孤獨與寂寞一直襲擾著她,孤獨使蕭紅擁有了獨特的人生感受和生命體驗。

蕭紅是孤獨的,她從小坐在呼蘭河邊,默默地想著這條河從哪裡流過來,要流到哪裡去……這是經典的作家式的思維方式。凡是著名的作家或文化名人,雖然各有各的人生經歷,但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懂得「享受」自己的孤獨。許多作家沉浸在自己的「後花園」之中:蕭紅有呼蘭河邊的「後花園」,魯迅有「三味書屋」,郭沫若有沙灣的「後花園」,歌德有法蘭克福故居中的「後花園」,普希金則在聖彼得堡的故居中享受自己的「後花園」,這些後花園不僅是作家精神的慰藉,是其人生最珍貴的寶藏,更是他們享受孤獨的最佳場所。

蕭紅的孤獨讓她既可以從女性立場出發,唱出一首掙扎於生死之間的女性悲歌,也可以從生命體驗出發,繪出一幅和著原始與愚昧的民俗圖景,透露出一個現代人對於生命的深度思考。這份孤獨,使她的作品變得深刻和令人難忘。這份孤獨,也為她帶來了更多的朋友。蕭紅擁有眾多讀者,到呼蘭河故居參觀的人絡繹不絕,他們都是蕭紅的朋友。蕭紅真正的朋友是她的讀者,讀者是她永遠的朋友。有理由相信,蕭紅會繼續擁有更多的讀者。

怨恨:蕭紅特有的審美情緒

對於一個作家而言,其創作資源無非來自於兩方面:一是得到的太多,二是得到的太少,甚至從來沒有得到過。冰心自出生之日起就一直生活在充滿愛的環境中,始終擁有最豐足、最完滿的愛,因此她也以將最寬厚、最博大的愛奉還給他人和社會為天職。冰心雖然是以「問題小說」而名震文壇,及至晚年她依然密切關注著社會的熱點問題和難點問題,但她整個的文學創作始終沒有脫離過兩個內在的支點:一是對愛的竭力頌揚,二是對人生根本價值的不懈追尋。

而蕭紅的人生充滿了坎坷,充滿了怨恨。蕭紅故居內有一幅她的人生旅途行走圖,短短的人生,她走過了那麼多地方,從一個異鄉到另一方陌生的土地,今天不知道明天的落腳之處。這幅圖讓人們瞬間明白了什麼叫作「步履匆匆」!蕭紅常以無家人自稱,在組詩《苦杯》中說:「我沒有家,我連家鄉都沒有。」在散文《失眠之夜》中又說:「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於沒有了。」正因為蕭紅擁有寂寞孤獨的童年,漂泊流浪的生涯,愛情的輾轉波折,逃難的寂寥凄涼,才使她能夠以一種開闊的悲憫胸懷關注並思考著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命意義,才使她能夠繪出「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也正是在這一點上,蕭紅的作品擁有足夠的人性深度,其悲劇意蘊具有了久遠的魅力。

蕭紅的創作與那些「大家閨秀」作家完全不同。女作家沉櫻曾表示:「我的小說大都是編輯催逼下寫出來的。」19歲的冰心發表小說《兩個家庭》,作品一投而中,此後「幾乎每星期有出品」。蕭紅作品的發表,沒有一部是那麼順利,那麼從容,那麼應接不暇,但是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源自心靈的創作,都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大家閨秀」作家的另一位代表凌叔華,她的小說《酒後》寫的是一位少婦,在丈夫的朋友醉酒之後,產生了想去吻他一下的強烈願望,丈夫最終允許她去吻了,但當她走到那位朋友身邊時,卻說「我不要kiss他了」。故事充滿了「太太客廳」中的閒情逸緻,瀰漫著上層社會的貴族氣息。而所有這些與蕭紅無關,蕭紅只與苦難有關,與怨恨有關。

如今,「蕭紅」頻頻出現在電影、話劇之中,原因在於兩個方面:其一是蕭紅人生的傳奇性與悲劇性,其二則是蕭紅作品所具有的經典意義。與電影《蕭紅》中的宋佳相比,與電影《黃金時代》中的湯唯相比,真實的蕭紅沒有那麼靚麗,但卻比她們複雜、豐富、深沉,特別是比她們痛苦。有人曾評價張愛玲是上世紀40年代文壇的一顆流星,她的作品光彩奪目卻轉瞬即逝,但張愛玲畢竟活了75歲。其實蕭紅才是真正的流星,因為她只活了短短的31歲。正如她臨終之際所說:「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但短暫的人生,卻留下了眾多經典作品,《生死場》《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等都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對人的生存狀態有獨到的觀察與深度的思考。於我們而言,不應只了解她的故事,更不只是了解那些所謂的愛情故事,對徐志摩、郁達夫等也是如此,歸根到底,他們是以詩才聞名,以文才聞名。

《生死場》:民族的寓言

《生死場》在魯迅的支持和幫助下於1935年出版,魯迅親自為之作序,將其列入「奴隸叢書」之三。《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並由此奠定了她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三十年代初期,「九一八」事變這場巨大的災難促使一群年輕的東北作家帶著血與淚、悲與痛,從東北蒼涼的大地走出來。他們的作品充斥著情與恨,哀與傷,在當時的文壇上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他們被稱為「東北作家群」,除蕭軍、蕭紅之外,還有端木蕻良、駱賓基、舒群、李輝英、羅烽、白朗、黑丁等。與海派文學「繁華與糜爛同體的文化模式」不同,「東北作家群」體現的是對東北大地民族命運、對東北人民生存狀態的深切思考;與海派文學「充滿物質慾望的人性因素」不同,「東北作家群」反映的是人類實實在在的寂寞與愚昧,實實在在的痛苦與掙扎。在中國左翼文學的譜系中,「東北作家群」帶來的是一股清新而狂野的雄風。而蕭紅是其中個性最為鮮明、風格最為獨特的一位。

魯迅對《生死場》的欣賞是十分明確的。以往我們較多關注的是魯迅在序言中對蕭紅及其作品的這段評價:「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其實,魯迅在序言的最後一部分所表明的自己閱讀蕭紅《生死場》的感受,是應該更加予以注重的。此時的魯迅在燈下閱讀《生死場》,在「死一般寂靜」中那「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的麻木的「奴隸的心」,被深深的攪動了,他拍案而起:「我們還決不是奴才!」魯迅被感動了,在蕭紅的作品中看到了反抗和不願做奴才的骨氣。魯迅向讀者推薦《生死場》的那種急切的心情是少見的。蕭紅的《生死場》在當時的上海文壇太清新,太另類,太震撼了!無論是上海的左翼作家們,還是海派作家們,無論是新感覺手法的流行,還是革命文學的論爭,都抵擋不住「東北作家群」尤其是蕭紅的那股緊接地氣、直達人心的衝擊力。

整部《生死場》緊緊直逼「是生還是死」這個令人窒息的主題,對於東北大地的人民來說這已經不是一個還可以選擇、還可以思考的問題了,而是一個必須直接面對的不容思考的問題。在「你要死滅嗎?」這一節之中,「死」字出現的頻率高達20次,似乎一切都與死亡連在一起。面對死滅,東北民眾最終選擇了抗爭:「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有血氣的人不肯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可以說,《生死場》是描寫東北人民愚昧麻木的,是描寫東北大地苦難生活的,是描寫整個民族痛苦遭遇的,但更是描寫東北人民對自身的拷問的,更是描寫東北大地對「生」的追求的,更是描寫整個民族對「自強」的渴望的。

《生死場》的可貴不在於它下的這些結論,而在於它對複雜過程的描寫,對具體情景的表述。蕭紅在點點滴滴的話語中傳達出大愛大恨,在枝枝蔓蔓的敘述中極其真實地揭示了我們民族的生存困境。蕭紅在書中寫道:成業這樣的小夥子,年輕一過,人就「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金枝就因為摘了一棵青柿子,她母親「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什麼是人的價值?這是《生死場》給讀者的最大震撼!

之所以說《生死場》是一部民族的寓言,是因為蕭紅如此大膽地將人的世界與動物的世界交織在一起,「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讓「蚊蟲混同著濛霧充塞天空」,讓「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當女人們正在拼足全身力氣生孩子的時候,「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整個民族的生死存亡,在天地間,在人和動物以及萬事萬物間,上演著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劇。這與魯迅所說的「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一聲反獄的絕叫」一樣,都是用一種冷峻而堅實的筆調,將愚昧中的民眾放置在一個生的邊緣,一個死的境地,希冀他們能夠反省,能夠「吶喊」,能夠擁有「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在這些深刻的問題上,蕭紅是與魯迅相通的,魯迅高度稱讚蕭紅的《生死場》是深思熟慮的。

作為一個女作家,蕭紅的成名作以如此的力度展示於人,無論對她自己,還是對東北作家群,甚至對當時的左翼文學來說,都是一個新的高度。只是這部作品寫蕭紅自己還不多,後來的《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等越來越貼近她自己的生活。

《呼蘭河傳》:人生的傳記

1911年6月蕭紅出生於呼蘭河縣,1930年離開家鄉,1940年在香港創作《呼蘭河傳》,1942年1月在香港離世。從離開家鄉到創作《呼蘭河傳》,漫長的十年,讓蕭紅對家鄉的眷戀變得格外濃厚。《呼蘭河傳》描寫的是童年,是故鄉。但創作《呼蘭河傳》時,蕭紅已經長大,已經遠離了故鄉,已經走過了很多的地方。此刻的她已經來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後階段,她的內心已經安定。當一個人比較清醒地意識到身處人生最後階段時,往往會對故鄉有著強烈的思念。值得體味的是,《呼蘭河傳》具有三個重要的特點,即隨性而作、詩意筆法、碎片形式,這些特點與傳記寫法相距較遠,而與蕭紅的獨特人生密切相關。

所謂隨性就是沒有章法,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寫景是隨性的。《呼蘭河傳》開篇寫寒冷,用鋪天蓋地的方式寫鋪天蓋地的寒冷。從「嚴寒把大地凍裂了」寫到「人的手被凍裂了」,可見,蕭紅對東北大地的寒冷有著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印象。其實,凡是東北的作家都會寫到東北的寒冷,但白朗筆下凍結的江水是「如白銀般的」美麗的,遲子建筆下的雪花則是「纖柔地飄落到大地上」,似乎沒有一個作家寫得像蕭紅這麼冷:「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這是為什麼呢?同樣是東北,難道蕭紅遇到的天氣比別人遇到的寒冷嗎?顯然不是,是因為蕭紅的內心更加寒冷,人生更加寒冷。

寫人是隨性的。《呼蘭河傳》中,蕭紅的筆更多地停留在祖父、小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等人的身上,當然還有她自己。除了蕭紅與祖父之外,人物之間並不構成什麼關係。對誰的印象深就寫誰,誰的特點明顯就寫誰,或者說想寫誰就寫誰。

結構是隨性的。《呼蘭河傳》雖是傳記,卻不中規中矩,而是想長就長,想短就短。從不講究什麼結構的勻稱、敘述的嚴整,比如第六章第四節,只有短短兩行:

還有

有二伯不吃羊肉。

作為後期成熟作品,如此兩行作為一節,蕭紅難道不知道這樣寫很突兀嗎?不知道這樣寫結構很不勻稱嗎?當然知道。這隻能說明是作家的刻意為之,尤其是表明了作家高度自覺的文體意識。對於寫作而言,鴻篇巨製是一種方式,「雞零狗碎」也是一種方式,後者恰恰是魯迅、契訶夫等人喜愛的方式,當然也是蕭紅所追隨的方式。

語言是隨性的。學界和讀者都注意到,在蕭紅的作品中,時常存在有一些文字青澀的地方,甚至有一些文不通字不順之處。蕭紅不在修辭上下功夫,更多地表現出一種原生態的語言味道。表面青澀、幼稚,但在審美上卻產生了相反的效果,讓人倍感新鮮和親切。比如「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這樣的句子在蕭紅作品中隨處可見,非常稚拙,非常樸實,也非常新鮮和親切。

《呼蘭河傳》用詩意的筆法勾畫了一個平靜而飽含幽怨的寂寞世界。茅盾曾評價《呼蘭河傳》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也有學者指出:「象徵性和濃縮的抒情性畫面,是全書畫幅中的基本組成部分。」小說中有關「泥坑」的描寫便是如此:「……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沖了人家裡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凈,好像在提煉什麼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裡邊提煉出點什麼來似的。」

如今「大坑」意象成為學界討論的一個熱點話題,甚至認為「大坑奠定了全文的基調——無助、困窘和悲涼。」值得注意的是,《呼蘭河傳》中的詩意筆法不僅體現在「大坑」上。扎彩鋪中「好的一切都有,壞的不必有」的彩景,也同樣具有象徵意義。扎彩鋪的一切其實是為死去的富人準備的,但製作這「死後理想國」的卻是窮人,兩者對照下展現的是窮人生不如死的悲哀。蕭紅對「大坑」的描寫既是一種寫實,也是一種象徵。不注意「大坑」的詩意表達,或對「大坑」的過度闡釋,都不能準確理解和把握蕭紅作品的複雜意蘊。

完整的小說具有吸引力,碎片式的小說也同樣具有閱讀的興味。《呼蘭河傳》作為一部自傳性作品,並不是蕭紅完整的人生歷程,只是蕭紅零落的人生片段。即使是寫童年,《呼蘭河傳》也並不完整。作品中有祖父,少量談及祖母,而父母的缺失是十分明顯的。這種缺失,是蕭紅最大的傷心之處。而正是這種缺失構成了《呼蘭河傳》一種特殊的完整。人們普遍注意到《呼蘭河傳》是一種童年的視角,但這並不全面。《呼蘭河傳》是蕭紅在自己「晚年」所進行的描述,這是她人生最後階段的回憶與思考。這其中有兒童的天真爛漫,更多的則是成人的孤獨和憂傷。

《小城三月》:精神的傳記

要讀懂蕭紅,不僅要讀懂《生死場》《呼蘭河傳》,還必須讀懂她的絕筆《小城三月》,這是蕭紅最後的精神傳記。小說講述了翠姨悄悄地愛上了「我」的堂哥,然而幾乎沒有人能意識到翠姨心底的強烈愛情,甚至被她熱烈摯愛著的「堂哥」也不知她為何悲寂難耐。當人們準備讓翠姨和另一個男人結婚之際,翠姨卻日漸消瘦,悄然病逝家中。更可悲的是,那位堂哥此後提起翠姨,「雖常常落淚」,卻不知翠姨為什麼死,「大家也都心中納悶。」

《小城三月》1941年7月發表於香港的《時代文學》雜誌。這一年的8、9月間,蕭紅就經常失眠、咳嗽、發燒、頭痛,隨即住院治療,1942年1月12日在戰亂中手術失敗,1月22日就凄涼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作為絕筆,《小城三月》是在蕭紅清醒的情況下創作的。她為何在死前要創作這樣一部看似敘事從容、情感溫婉的作品呢?在蕭紅生命的最後階段,她應該會想到自己。其實,《小城三月》不僅寫的是翠姨的愛情悲劇,更是蕭紅自己一生悲劇的象徵。《小城三月》才是蕭紅最經典,也最深刻的自傳。

《小城三月》全文共13000餘字,前部分的描寫十分從容,用了近五分之四的篇幅來講述翠姨那些猶猶豫豫的瑣事,而從「翠姨一聽就病了」到翠姨最終的死亡,只用了不到3000字就匆匆結束了。敘述的節奏由緩慢到突然加快,凸顯了翠姨悲劇命運到來之快、之不可掌控,翠姨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就死了,故事就戛然而止。這一切恰如蕭紅的一生,什麼都沒來得及做,人生就完結了,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在翠姨的悲劇故事中,寄託了蕭紅對人生無常的感慨,也寄託了自己對於情感失敗的悲哀。蕭紅的一生經歷了逃婚、私奔,被迫與不愛的人同居,又兩度懷著前一個男人的孩子,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蕭紅對感情是珍重的,對愛情是渴望的,但一次又一次換來的卻是更大的失望。與翠姨一樣,蕭紅把自己的情感秘密隱藏起來,獨自承擔生命的孤獨和悲傷。

蕭紅在遇到蕭軍之前是苦難深重的,但二蕭愛情的悲劇給蕭紅的打擊或許是更加沉重的。性格差別、情趣不同、追求各異等等,這些相對來說都還不是最重要的。蕭紅曾說,命運使我和蕭軍結合,而思想又讓我們分開。思想的分歧就是心靈的距離,這對相愛的人來說才是最深刻、最痛苦、最難彌合的分歧。蕭紅一生都有寄人籬下的傷痛屈辱之感,但她一生都渴求著成為一隻自由自在、高高飛翔的鳥。這種心情就連自己最愛的人也不能理解,這恐怕是蕭軍讓蕭紅最為傷心的地方。當代女詩人王小妮寫了一本蕭紅的傳記,用「人鳥低飛」作為書名,這四個字最經典的概括了蕭紅的一生。正如蕭紅自己所說:「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這些都是我們讀《小城三月》時特別需要加以體悟的,讀懂《小城三月》對蕭紅的精神世界會有一種更加深刻的認識。

電影《黃金時代》里的「黃金時代」四個字源於蕭紅1936年11月19日從日本東京寫給蕭軍的一封書信,其中寫道:「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麼遠和那麼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蕭紅所說的「黃金時代」真的屬於她嗎?顯然不是。正如有學者所言:「我們如果由此輕易地認為蕭紅可以兩次懷著別人的孩子跟另一個男人走,即是『自由』、『空闊』或『民國』,那真是太輕侮一代人的痛苦了。」我認為,「黃金時代」從哪個角度講都不能體現蕭紅的本質。蕭紅也從未有過「黃金時代」。

一百年前的「五四」是一個充滿焦慮的時代,生存的焦慮和文化的焦慮是「五四」興起的重要動力。今天,國家發展了、富強了,人民幸福了、安康了,但我們就不應再有焦慮了嗎?當然不是,沒有焦慮就意味著停滯不前,就意味著失去危機感。閱讀蕭紅的作品能夠增強人們的憂患意識,甚至是苦難意識;能夠不斷地提醒人們歷史上曾有過的慘痛遭遇;能夠使人們深切感受人生的悲哀和生存的價值。這些對於生活在幸福之中的我們如何不斷奮進是非常重要的,這也是今天我們再讀蕭紅的意義所在。

本演講主要內容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世紀中國左翼文學的譜系學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本版圖片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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