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奶奶,你的孫子早就想死了。
那是2010年7月20日清晨,我從寧波坐火車去曲阜,快進到山東境內時,我卧鋪對面的一個少婦醒了,我們聊了幾句,她說,她從廣州回來,老公在那裡打工,她在這裡的小學教書。我問,是哪裡啊?她說,滕州。我問,曲阜離你們家多遠?她說,可近了。我又問,從曲阜到諸城得幾個小時。她說,坐汽車可快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儘管後來知道了,實際上是四個多小時,但她的信息促使我下定了去諸城的決心。我當時還不敢相信,就問,就兩個多小時,真的啊?她說,當然了,就兩個多小時。山東這些年來公路修得可好了。
太謝謝你了。我說。
雖然我生在長在遼寧,但我一直認為山東的諸城是我的老家,那是我父親出生的地方,我的爺爺和奶奶至今還埋在那裡。多年來,我一直在籍貫上寫上一行字:山東省諸城縣大黃灘村。
我立即撥通了二哥家中的電話,他住在遼寧,雖然才六點鐘,不管了。二哥起來的早。電話響了兩聲後,通了,我說,二哥,你馬上幫我查一下山東大姐家的電話號碼,我想去看看她家。二哥說好。我查好後馬上告訴你。
山東大姐是我大娘的大女兒,快八十了。我上次見她,還是將近三十來年前的事,她從山東老家來東北,看望我爸——她的親叔叔,范家的長輩就剩下我父母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大姐,她的家人,我連一面也沒有見過。
我爺爺過世很早,後來,奶奶也走了。他們都埋在了諸城老家老家。九十年代初期,我大哥回了一趟山東老家,為爺爺和奶奶修了墳,立了一塊碑。多年來,我一直有個心愿,能到爺爺和奶奶的墳前站一站,說說壓在我心頭的話。但一直沒有機會,和大姐家的聯繫也比較少。加上出國將近二十年,即使回國幾天,也忙得要命。
這些年,農村也安上了電話,大姐也與我哥哥們聯繫上了。
二哥來電話了,告訴了我大姐家的電話號碼。當我撥通電話後,心裡有些顫抖,但是,一聲,兩聲,六七聲電話鈴聲後,還是沒有人接。第一遍,第三遍,都沒人接。
我又打電話給我二哥,問他是不是這個電話號碼?他又查了一遍,說是啊。
我再打,還是不通。我很難受,幾乎要流淚。已經到家門了,但居然聯繫不上大姐。放下電話,我急切地祈禱,主啊,幫助我。讓我了卻看爺爺奶奶一眼的心愿吧。
我又撥通了電話,天哪,通了。「大姐,你好。」「是美國的三弟嗎,你好哇。」
兩天後,7月22日傍晚,我到達了諸城。一路上,我高興地真想大聲唱歌,不斷地感謝主。
外甥和外甥女婿到汽車站接我。我終於回到了老家。當晚,好幾個晚輩管我叫舅爺,我不勝感慨,他們不知道我這次來也是為了叫一聲爺爺。大姐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都來了,擺了一桌子的菜,我高興地舉起了酒杯。
當晚,住在了大姐的孫子金良的家中,金良已經結婚了,他把自己的新房讓給了我。我卻久久不能入睡,心裡不斷地浮現一個念頭,爺爺,奶奶,孫兒來看你們了。但我卻怎麼也無法想像出爺爺和奶奶的摸樣,我們家連一張爺爺奶奶的照片都沒有。只有我父親的一句話,你爺爺忠厚,老實,脾氣特別好。
是的,我爺爺一定是這樣的,多年來我一直這樣想。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起床了,睡在另外屋子的金良也醒了。金良,帶我走走吧,我想去看看爺爺的墳地。外甥媳婦說,三舅啊,要不要帶一點紙去燒燒。我說,不用了。
爺爺,奶奶,你們知道,孫兒的心早就燒成灰了。
幾百米外一大片莊稼地,淡灰色的霧靄籠罩在綠油油的玉米和大豆上,兩排高高的大楊樹,矗立在地頭。沿著溝渠旁邊的土路,我默默地向前走,腳步格外沉重,爺爺,奶奶,孫兒來了。
舅爺,到了,就是這,那就是太姥爺太姥的墳地:玉米地中,一個土包,長滿野草,一塊石碑立在墳前。四周,陰沉沉的霧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爺爺和奶奶的墓地原來在老家大黃灘。後來,諸城擴建,他們的墳從原來的地方遷到了這裡——辛頭鎮的徐家蘆水村,這裡是大姐夫家的地。後來我看到了,原來的墓地已經變成了人家的排水溝。
我走到了土包前,我爺爺奶奶就埋在這裡面,墓碑是我大哥1991年立的,上面刻著爺爺的名字:范培誠。奶奶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范趙氏。我第一次知道,她老人家姓趙,百家姓中的第一位。
沒有生卒年月日。
我爸爸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生在何年,卒於何日。他十二歲被過繼到煙台附近的一個遠方奶奶家中,在那裡,媒人把我母親介紹給他,他們結婚了,過日子,然後逃難,逃到大連。從那以後,父親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他晚年時說過,我真想你爺爺奶奶啊。
我母親,為范家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姑娘,但卻連自己的公公婆婆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我爸還有一個哥哥和姐姐,但都很早就死去了。他都沒有再見過。大娘一個寡婦,撫養三個女兒成人,並為我爺爺奶奶送終。我大娘後來到吉林通化,跟二女兒住。七十年代末期,我大哥去通化看我大娘,按照我父親的囑託,管我大娘叫「娘」,並跪在地上,給老人家磕了三個頭,感謝我大娘對范家的功德。八十年代中期,我也能買起十幾元一張的火車票了,終於到了通化七道溝,但大娘已經去世多年了,只有一個孤墳在小山頭上。
這麼多年來,我們家就靠著父親的工資——每月四十多元人民幣,養育全家,有時,到了月末,連買醬油的錢也沒有,父親根本就沒有錢回山東老家看一眼。
父親退休十年後,我們兄弟姐妹都工作了,家中的日子好一些了,父親最大的心愿就是到父母的墳前看一樣。沒想到,勞累了一輩子的母親病倒了,父親只好守在老伴的身邊,直到九六年離開這個世界。
如今,我都快六十歲了,才來到了爺爺奶奶的墓前。
我叫金良離開一會兒,想自己在爺爺奶奶的墳前站一會兒。金良走開了,我把手放在了墓碑上,心中剛剛叫了一聲「爺爺」,立即淚流滿面。再叫聲「奶奶」,泣不成聲。
爺爺,孫兒來看你了。
奶奶,孫兒來看你了。
爺爺,奶奶,我叫學德,是你們的第三個孫子,現在住在美國,有兩個孩子啦,你們的重孫子今年考上了哥倫比亞大學。
明明知道爺爺奶奶永遠也聽不到我的叫聲了,我還是撕裂著心腸一再低聲呼喚:「爺爺!奶奶!」
多少次,看到別人家的爺爺奶奶帶著孫子玩,抱著小孫子走,給小孫子講故事,買好吃的,當父母打孩子時,爺爺奶奶護著孫子,我總是想,我要是有個爺爺多好啊,奶奶要是在我身邊多好啊。
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毒打我的一幕幕。
那年我才三歲多點,在外地工作的父親回家了,他給了我一塊糖,我立即就含到嘴裡吃了,那時候,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塊糖。父親逗我,要我把糖給他吃。我不知道他是逗我玩,沒有給。父親再逗了兩三次就火上來了,一大把掌打在我屁股上,嚇得我把屎都拉在褲襠里了。
爺爺,要是你在,我爸就不敢那麼打我了。奶奶,我才那麼一大點,我爸爸怎麼就能那麼狠心地打我啊。
爺爺,奶奶,我爸爸為什麼那麼偏心,為什麼他那麼偏我大哥,我弟弟,卻從來沒有把我和我二哥放在眼裡?他怎麼能忍心一張大餅撕給我大哥一塊,我弟弟一塊,就不能給我和我二哥一口啊?爺爺,要是你在,一定會給孫兒一塊吧。奶奶,你會吧。
爺爺,奶奶,我不明白啊,我爸爸拿笤帚抽我,連笤帚把子都打飛了,為什麼還不肯放手,我才八九歲啊?我那麼求他,爸,別打我了!為什麼他還打我?還說要打死我,爺爺,你看到了吧。奶奶,你聽到了嗎?我爸要打死我啊。
奶奶啊,為什麼啊,我爸爸為什麼打我?他為什麼從外地一回來就打我們,我沒做壞事啊。奶奶,你知道啊,你孫子從小就是個老實的孩子啊。爺爺,奶奶,你們不在了。孫兒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啊。我爸他把門都插上了。沒有一個人能救救你可憐的小孫子。
奶奶,爺爺,我都十六歲了,就因為我在同學家玩晚了,睡在同學家。我爸就打我,他一句話都不問就打我。他明明看到了我被哥哥拉他面前時已經嚇死了,連聲喊爸啊爸啊,他為什麼還是給了我兩個大嘴巴子。還是要打死我。奶,那天我真想死啊。姐姐拉住我勸我千萬不要想不開。爺爺,我想了三十多年還是想不開!奶奶,我是我爸的親生兒子你的親孫子啊,可為什麼我爸爸從來不愛我?!
這是為什麼啊?
爺爺,每一次我爸打我,都說要打死我,他真的往死里打我。奶奶,你知道嗎?我想死。你的孫子早就想死了。
奶奶,爺爺,你們為什麼走的那麼早?
爺爺,奶奶,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愛。從來沒有爺爺奶奶抱過我一回,親過我一口。爺爺,奶奶,你們知道嗎?我小時候,多麼盼望你們活著。我知道,你們會疼我的,你們會愛我的,你們不會讓我爸往死里打我,別人都誇我,說我是好孩子,好學生。可我的親身父親為什麼不心疼他的親生兒子啊。他要打死我。
爸啊,你為什麼生我?
。。。。。。
爺爺,奶奶,孫兒今天終於來看你們了,好想你們哪。
該回去了,我走出了玉米地,幾步一回頭,我走上了土路,又站住了,爺爺,奶奶,孫兒走了。你們還有一個重孫子重孫女在美國,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愛他們。
2013年3月4日終於寫完。(兩年多來,一直沒有把這次哭陵寫完。今天寫完,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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