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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勛:《紅樓夢》和我結了很長的緣

  舞動《紅樓夢》

  蔣勛

  紅樓故事

  《紅樓夢》和我結了很長的緣。

  第一次看《紅樓夢》大約是在小學五六年級。一本坊間很廉價的版本,印刷很粗糙。那時候對「文學名著」也沒有什麼概念,只是愛看課外的雜書。家裡面的大人覺得我不專心在學校教科書上用功,考試成績不好,便禁止我讀那些與升學考試不相干的雜書。

  少年時,脾氣拗,大人越禁止的事,越想做,越禁止的書,越想看。我便想了一個法子,夜晚躲在棉被裡,用手電筒的光照著讀《紅樓夢》。

  手電筒幽微的光,照亮著一個一個密密麻麻的字,我讀著開始一段:「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卻說那女媧在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女媧補天

  《紅樓夢》一開始就帶我們進入一個荒唐無可查考的神話世界。那個世界,好像一片洪荒,沒有歷史,沒有文明,連人類出現了沒有也不能確定。作者用的「大荒」,「無稽」,引領我們回溯到宇宙的初始,一片混沌,煙霧瀰漫。

  小學的歷史課本里講過「神農氏」、「伏羲氏」、「有巢氏」,好像是一些長相奇怪的遠古的神,常常是一半動物、一半人的組合形象,他們在樹上築巢,觀察大海龜背殼上的花紋,在曠野中行走,採摘咀嚼不同的野生植物,鑽木取火。

  小學課本里卻沒有談到「女媧氏」,我因此對「女媧」充滿了好奇。「女媧」是一個女人嗎?「媧」的發音和「娃」近似,從字面上來看,似乎自然聯想到女性。「媧」這個字又有點聯想到古怪的爬蟲類,使人想到慢慢攀爬的蝸牛。但我後來看到的「女媧」造型,是女人的頭,下面拖著長長的蛇的身體,並不是蝸牛。

  在草叢荒榛的大地,昆蟲和爬蟲類的蜥蜴、鱷魚、恐龍,四處出沒,一陣一陣濃濃的煙障迷霧,視覺還混沌不清的時代,日月的秩序也都不清楚,一個女人的頭,高高舉在蛇的身上,長長的頭髮上雜著枯葉樹枝,那沉重的長長的身體,在泥土地上拖著拖著,緩慢到不覺得她有明顯的動作。

  在古代神話里,女媧是創造人類的神,據說她用黃土捏出一個一個人形,就像陶匠們用手捏陶一樣。女媧捏塑的土偶,一個一個,被賦予生命變成可以行走活動的人。女媧很高興,繼續捏著,一直到她兩隻手都酸了累了,再也捏不動了,她便用繩子一抽一抽,把泥土抽成人形。但這些人形已經沒有用手捏塑的那麼完美,成為粗拙愚笨的人,但也在大地上行走活動了起來。

  台灣著名的現代舞藝術團體雲門舞集的《紅樓夢》,一開始舞台上就有一名高大長髮長裙的女子,她的長裙長長地拖在後面,就像蛇的尾巴。她是女媧嗎?編舞者沒有明說,但這個造型使人想到《紅樓夢》第一回的「女媧」。

  女媧在舞台上攀爬蠕動,慢慢從她長長的裙裾後面鑽出了一個全身近於赤裸的男子,大家會即刻想到:那是賈寶玉。舞蹈在舞台上的表現總是比較精簡,去除了許多原著中複雜的細節。在《紅樓夢》原著里,女媧的神話是「鍊石補天」。

  什麼是「鍊石補天」呢?

  這個古老的神話必須從上古時代男人們的戰爭開始談起。

  據說,上古時代的男人,和今天一樣,不講道理,很愛打仗。打起仗來,無休無止,弄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老百姓連日子都不好過。「共工」是水神,因為和黃帝之子「顓頊」爭奪統治的權力,引發大戰,混亂的打鬥中,共工觸斷了「不周山」。古代人相信天空像一個屋頂,有四根天柱支撐。不周山正是其中一根天柱。因為天柱折斷,天地失去了平衡,而北邊的天空破了一個大洞,就像屋頂破了洞,少了屏障,人民無法生活,於是,充滿了母性慈悲的女媧就想辦法來補天。女媧補天的方法很特別,她採集了各種顏色的石頭,用大火熬煉,煮成液體狀,就用這種色彩鮮艷的岩漿來補天。

  一般人覺得石頭是固體,岩石如何煮成液體?但是岩漿的確是液體狀的,地球的中心,岩漿不也還在沸騰?不時還從火山口噴發出來。「女媧補天」的故事使人想到大地上岩漿還處處噴發迸濺泛濫的年代。

  古代的中國神話,相信「天空」是破碎過的,經過女媧大神的修補。各

  種顏色的石頭,熬煉之後,就像油畫顏料,塗抹修補在西北邊的天空上,便是每一天黃昏時分在西邊出現的燦爛晚霞的色彩。

  神話故事使每一天發生在身邊的事,忽然有了時間的意義。不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是不是也常在黃昏時凝望西天漫天霞彩,感覺到繁華里瞬息之間幻滅的荒涼,他竟用了「女媧補天」的神話做了一部小說的開始。

  曹雪芹說:女媧鍊石,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敏感的讀者當然意識到這個數字有特別的隱喻。

  三六五是「年歲」的日子,作者「女媧補天」的故事多了一層歲月的滄桑。

  除了歲月的隱喻,作者也懸疑地留下一塊沒有用來補天的頑石。因為沒有用,就被丟棄在「青埂峰」下。「青埂」,有人認為「青」是「情」的諧音,「埂」是「根」,青埂也就是「情根」。東方的哲學相信「萬物有情」,「情」是對自己存在的一種意識,因為這一點意識,也就有了生命的喜悅與憂傷。

  石頭是沒有生命的,沒有意識,沒有情感,但是,《紅樓夢》的作者相信石頭也可以修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洪荒里一塊孤獨的石頭,因為沒有用來補天,自怨自愧,日夜悲哀,它要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

  因為少年時迷上了《紅樓夢》,我總是無端凝視起一塊石頭,一塊海岸邊的石頭,被海浪磨得圓潤光滑;或者一塊山上崩塌的石頭,透露崢嶸的尖角;或者路旁一塊毫不起眼的石頭。我端詳凝視,覺得石頭裡似乎躲藏囚禁著一個生命的意念,它要修行成人,它要到人間來經歷一次生死愛恨。

  一僧一道

  一名和尚,一名道士,走到了大荒山、無稽崖,在青埂峰下閑坐,看到了這塊石頭。

  這一僧一道,好像生命的指點者,他們看到具有靈性的石頭,可以縮小到像扇子上的玉墜一樣,托在手掌中,鮮瑩明潔,便有了奇想,覺得應該在石頭上鐫刻幾個字,帶到人間文明昌盛的地方,投身成長於有教養的官宦家庭,經歷花柳繁華,溫柔富貴。

  石頭要到人世,和我們一樣,去經歷生死愛恨了。《紅樓夢》原名就叫做《石頭記》,直譯起來應該是「石頭的故事」。「石頭的故事」是從一僧一道開始,一僧一道是敘述故事的人,是冷眼旁觀的讀者;一僧一道是痴迷與領悟的點醒者,在《紅樓夢》全書中,他們常常出現。他們有時候是癩頭和尚,有時候是跛腳道人,有時候是渺渺真人,有時候是茫茫大士。他們「癩頭」或「跛足」,在身體上有殘疾,但似乎正是肉體「殘缺」才看得到生命的真相。他們總是四處流浪,行蹤飄忽。

  他們總是在人生的熱鬧繁華處忽然出現,唱一些大家聽了之後似懂非懂的歌,裝瘋賣傻,衣衫襤褸。聽完他們唱的歌,領悟的人自然領悟了,痴迷的人卻依舊痴迷。下面這一首是他們唱的《好了歌》,就是領悟與否耐人尋味的測驗: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這是跛腳道人唱的《好了歌》。

  跛腳道人唱《好了歌》給一個叫「甄士隱」的有錢人聽,「甄士隱」是諧音,是把「真事隱去」。《紅樓夢》的作者是在寫自傳,但改換了人名,把「真事隱去」。「甄士隱」有一個襁褓中的女兒英蓮,元宵節被匪徒拐騙走了,失去了心愛的女兒,痛如刀割;不多久,又家中大火,所有財產,毀於一旦。甄士隱在這個人生突發變故的境遇時刻,便聽到了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一僧一道像乞丐,又像先知。像瘋子,又像預言者。《紅樓夢》里,一僧一道在繁華世界匆匆來去冷眼旁觀眾生的貪、嗔、痴、愛。

  《紅樓夢》里關於「石頭」與「絳珠草」的故事也是由一僧一道口中敘述的。

  絳珠草──還眼淚的故事

  「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和尚便向甄士隱說了一個荒唐的故事。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瑕宮中,名他為赤瑕宮神瑛侍者。

  石頭修鍊成有靈性的生命了,赤瑕宮還紀念著女媧補天西方天空上赤紅艷麗的霞彩。「神瑛」的「瑛」是一種寶石,頑石經歷歲月修鍊,已經琢磨成「寶玉」了。

  他卻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

  用甘露水澆灌一株草,用愛與耐心灌溉一株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絳珠草」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之外,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

  這一段看來「荒唐」的神話,卻正是《紅樓夢》賈寶玉與林黛玉情愛的主線。

  東方哲學相信「因果」,相信「輪迴」,相信萬事萬物間不可思議的牽連與糾纏。

  林黛玉的前生是一株絳珠草,神瑛侍者喜愛它,不斷用水澆灌,絳珠草久延歲月,活了下來,像《白蛇傳》里的白蛇也修行成了女身。但受他人灌溉的恩惠,未曾回報,身體內便鬱結著一股纏綿。神瑛侍者此後下凡,即是賈寶玉,絳珠草投胎,做了林黛玉。黛玉終日無故哭泣,便是要把一生的眼淚還掉。

  「還淚」的故事,貫穿《紅樓夢》的前因後果。

  人世間的「愛」或者「恨」,都可能是一種「償還」。

  「欠債的,債已還;欠淚的,淚已盡!」

  《紅樓夢》從大荒山下的一塊頑石說起,不過是要講一種「領悟」吧!人生有許多解不開的謎,一個人為什麼會遇到另一個人,一個人為什麼會愛上另一個人,一個人為什麼會恨另一個人。許許多多的糾纏,許許多多的相聚與離別,許許多多的想念與遺忘,許許多多的眷戀與捨棄,《紅樓夢》用「還」這一個字來解釋,使糾纏中有了可以慢慢解開的可能。

  假作真時真亦假

  雲門舞集的《紅樓夢》中也有一僧一道,在不同的段落出現,有時候是在寶玉出家的時候,有時候是在黛玉死亡的時候。

  一僧一道,我總覺得他們一直存在著,他們冷眼旁觀,看著《紅樓夢》里的人愛也愛得要死要活,恨也恨得要死要活,看到《紅樓夢》里的人貪婪地眷戀權力與財富,也看到《紅樓夢》里的人,又哭又笑,卻又啼笑皆非。

  然而一僧一道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一直在現場,但現場的人卻看不到他們,或者偶然靈光一閃,好像看見了,卻終究又被繁華紅塵種種現象淹沒,始終看不真切。

  一僧一道是《紅樓夢》諸多「假象」中看到「真相」的人物嗎?他們好像從洪荒一直活到現在,看過繁華到幻滅,看過生死,看過愛恨,所以一再重來,成為預言者,點化者,開示者,希望眾生可以經由他們的點化,有所領悟,但眾生自有他們捨不得的眷戀痴迷,終究不能領悟。一僧一道總是指著人世間的一切現象說:這些,都是假的!

  但什麼是真的呢?

  一部《紅樓夢》可能在玩「真」與「假」兩個字。甄士隱姓「甄」,是「真事隱」。「真事」既然「隱」去,作者使用「假」話說故事了。

  《紅樓夢》是「賈家」的故事,也就是「假」的故事,作者似乎一開始就警告我們,我說的是假的故事,不要認真。但是,故事說得太好,不認真也很難,作者也嘲笑我們:假作真時真亦假。

  我們活著,不是把一切假的當成真的來生活嗎?

  所以,一僧一道如何開示,也沒有用,我們是眾生,我們執著痴迷,即使知道一切都是空幻,還是愛看假象的繁華。

  《紅樓夢》中主要的人物許多都姓「賈」。作者從「假」開始演繹了。賈家第一代創業,因為對皇室有功,長兄封了寧國公,弟弟封了榮國公。寧國公死後,官位世襲上傳給長子賈代化,賈代化之後,又傳給「文」字輩的兒子賈敬。賈敬因為喜好修道煉丹,不願做官,便把世襲的官位又傳給「玉」字輩的兒子賈珍。榮國公這邊,由長子賈赦(文字輩)繼續世襲官位,次子賈政也由皇帝欽賜了官職位,賈政第一個兒子賈珠不到二十歲就死了。第二個兒子,一生下來口中就銜著一塊五彩晶瑩的玉,因此命名為「寶玉」。這是一個「賈」(假)家的大致歷史。

  許多考證《紅樓夢》的人,從史料中探索作者曹雪芹的家世,發現曹家與清朝初期統治者的關係非常密切。曹家最早一代曹振彥曾經在清朝開國時立過軍功,曹振彥的兒子曹璽娶妻孫氏,孫氏正是後來康熙皇帝的保姆。曹璽的兒子曹寅等於是從小和康熙一起長大的友伴,這麼親近的關係,曹家自然受到信任。因此,康熙一即帝位,第二年就先派任曹璽做江寧織造,負責整個江南的紡織產業,等於今天國有企業的董事長,不但是個肥缺,也同時是統治者派在南方監視大小官吏的一個眼線。

  曹璽做了23 年的江寧織造,曹家等於在南京揚州一代生了根。等曹璽病故,康熙就命令曹璽的兒子曹寅擔任蘇州織造、江寧織造,並且兼兩淮巡鹽御使,掌控富有的江南最大的紡織與鹽業。他擔任了四次康熙皇帝南巡的接駕大典的主事,曹寅不但使曹家的權力與財富達到巔峰,也受康熙委任,在揚州纂刻《全唐詩》、《佩文韻府》等書籍。他自己喜好書畫,也編寫過戲劇,不是一般熱衷權力與財富的庸俗官僚,在文化及美學品位上都是清初一代精英,也造就了後代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深厚學養基礎。康熙五十一年,曹寅病重,康熙特命快馬送葯搶救,可以想像二人親密的關係。

  曹寅病故,康熙命其子曹顒繼任江寧織造。康熙五十三年,曹顒病故,康熙又命曹寅的胞弟曹荃的兒子曹,以過繼給曹寅的名義繼任江寧織造。可見康熙對曹家,一直視為最親密的心腹,才會把監管江南產業與吏治的職位一直委派曹家的人來擔任。

  曹在雍正五年被抄家,新一代的統治者需要自己的親信,曹家的繁榮富貴也隨康熙執政的結束而結束。

  在曹家沒落的時候,曹雪芹還是少年。他最後在北京潦倒落魄,書寫了家族60 年富貴繁華的故事。那故事如真似幻,那故事發生在南京揚州,所以,《紅樓夢》中有「甄家」(真),也有「賈家」(假),「甄家」便在南方的「金陵」。真真假假,使許多考證《紅樓夢》的學者傷透腦筋,但對欣賞文學的讀者而言,「真」與「假」的對照牽連,卻使《紅樓夢》錯綜迷離,產生了豐富的美學層次。

  雲門舞集的《紅樓夢》似乎也受到影響,舞台上出現了兩個寶玉。一個是「甄寶玉」?一個是「賈寶玉」?

  真的寶玉與假的寶玉

  一個寶玉穿著新綠色的小褲子,幾乎全身赤裸。另一個寶玉身上披著艷紅色的薄紗,光頭,像一名年輕出家的僧侶。

  《紅樓夢》的小說里寶玉在人間第一次出現是被黛玉描述的。黛玉因為母親賈敏去世,便去投靠外祖母。進了賈府,12 歲左右的黛玉見到了13 歲的表兄寶玉:

  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

  文字的描寫,用了許多彩色的織錦絲綢綾羅,用了許多金銀珠寶的冠戴瓔珞,襯托著寶玉的富貴,至於肉體的部分描述則非常少。

  古典的文字書寫,似乎要把人的肉體包裹在一個精緻繁複的一層層物質的包裝里。雲門舞集的現代舞蹈,剛好相反,卸除了寶玉身上一層一層的外在包裝,要在舞台上重新塑造一個青少年充滿青春氣息的赤裸肉體。

  賈寶玉的形象,在戲劇、圖畫、電影、通俗的電視連續劇里,不斷重複出現,頭上戴著紫金冠,一點顫巍巍的紅纓,通身錦繡長袍,皮膚白皙,面目美麗細緻如女子,一般的通俗戲劇,也因此常常由女性演員反串演賈寶玉。賈寶玉似乎越來越有女性化的趨向。雲門舞集的《紅樓夢》幾乎是第一次擺脫了傳統賈寶玉的形象概念,賦予賈寶玉一個青春少年的俊美形象。

  賈寶玉13 歲,一個在富貴家庭生長的青少年,出生的時候口中銜著一塊五彩晶瑩的玉,傳為奇蹟。周歲的時候,依習俗有「抓周」的儀式,把許多對象放在嬰兒面前,看他抓哪一樣,用來預言判斷這個孩子未來的志向。賈寶玉的爸爸賈政是讀書人,做了大官,當然也希望兒子將來讀書做官。卻沒有想到,這個被祖母溺愛的嬰兒,什麼都不抓,獨獨抓起女人用的脂粉釵環來玩。他的父親賈政當然大失所望,認定這個孩子將來長大,不過是「酒色之徒」。

  賈寶玉一出生,背負著家族好幾代做官的榮華富貴,一方面養尊處優,另一方面,也過早承擔了父祖輩功名烜赫的壓力。

  以今天青少年的心理角度來看賈寶玉,這個13 歲的男孩子,正是讀國中的年齡,身體剛剛發育,對大人加在他身上的世俗功名價值充滿了叛逆。他不斷試圖要從男性追求權力與財富的虛假價值中逃脫,寵愛他的母親、祖母、姐姐、妹妹,甚至和他一起長大的丫環,構成一個純女性的世界。他因此形成了一個偏激的反男性主義觀點。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

  這一段話常被引用,也被用來證明賈寶玉的怪癖。但是,《紅樓夢》是一部批判現實的小說,作者對男人構成的政治、官僚系統、虛假的禮教,深惡痛絕,連他自己的父親「賈政」也不例外。有人認為賈政這個名字正和俗語中的「假正經」相合,作者對男性官場的反諷不遺餘力。

  從這個角度來看,13 歲的少年賈寶玉渴望活出他自己,渴望擺脫大人加在他身上的虛假價值,他如果活在今天,同樣會討厭政治人物「濁臭逼人」,討厭學校的教科書,討厭短視功利的考試,討厭現實社會為了權力與財富的爾虞我詐。

  賈寶玉,這個13 歲的少年,感覺著剛剛長成了的身體,感覺到生命的美好。他渴望單純的愛與被愛,他渴望可以在同樣未被世俗價值污染的同伴中保有一生一世的純潔。《紅樓夢》一開始,賈寶玉身邊的十二金釵,幾乎都在15 歲以下,史湘雲、林黛玉、探春、迎春,都比賈寶玉小一兩歲,惜春最小,只是八九歲的小女孩,大寶玉一歲的是寶釵,大約十四歲多,王熙鳳也不會超過二十歲。

  年齡對閱讀《紅樓夢》是一件重要的事。

  《紅樓夢》的主要人物,事實上全部是青春期的少女,圍繞著青春期的賈寶玉,結構成一個美麗的「青春王國」。

  賈寶玉認為男人「濁臭逼人」,他指的男人是長大做官以後的男性,喪失了人性的單純與夢想,日日沉淪在權力爭奪與財富的貪婪中,賈寶玉便以完全叛逆的姿態標舉出他自己的生命體格。

  雲門舞集《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以赤裸裸的美麗男體在舞台上出現,可能使誤讀了《紅樓夢》的老學究們大吃一驚,但也可能真正恢復了賈寶玉的本來面目,使賈寶玉第一次以如美玉一般的青春男體出現。賈寶玉是13 歲的少年,他的生命像一朵春天正待開放的花的蓓蕾。賈寶玉又是女媧鍊石補天神話的洪荒時代留下來的一塊頑石。賈寶玉以人的形象來經歷人世間的繁華,他又要在領悟了一切愛恨纏綿之後,重新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回到一塊頑石的初始。頑石是開始,也是結束。舞台上的兩個寶玉,一個在經歷人間繁華,另一個走向混沌大荒。

  一個入世的寶玉,一個出家的寶玉。

  我們自己身上,常常有兩個不同的自我。一個耽溺情愛,眷戀繁華,糾纏牽掛不斷的自我;另一個解脫生死,領悟無常,來去無牽掛的自我。中國古代深受儒家人性哲學影響,聖賢與邪惡,聖潔與沉淪,善與惡,成為相互對立、非白即黑的二元世界。

  曹雪芹的《紅樓夢》大膽在儒家僵化的正邪一分為二的人性哲學中指出了真正人性可能「正」「邪」並存的狀態。《紅樓夢》第二回有論「正」「邪」人性的一段:

  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薄祚寒門,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娼。

  《紅樓夢》打破了人性非「正」即「邪」一分為二的僵化迂腐觀點,給予人性更大的彈性可能,也使這本文學作品在300年前標舉出了反叛主流價值、解放人性可能的現代觀點。

(選自《五洲紅樓》,周汝昌、楊先讓編,東方出版社,出版社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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