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路遙相逢低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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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准之聲」編者按：在路上，這是中准人的生命狀態，我們曾在《新政中國》一書中，感悟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路上的心態，我們也在不斷推出的「中准之聲」的相關文字中感悟著生命，領會著在路上的精彩。今天我們再次上路，穿越於陝北漫漫的黃土高原，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讓思想隨著車輪抽枝發芽，讓思緒變成幾篇文字與您在近日相遇。連續四天，我們已推出拙文《為什麼我的世界總在遠方？》、《去梁家河看什麼？》、《與路遙相逢低語》上篇、中篇，現在，我們將與您分享該文的下篇。路遙終於在自己負重到極點時，放聲痛哭了一把，這孩子般的哭聲夾雜了太多人生的感受，那是為《人生》而哭，也是為《平凡的世界》而哭，更是為了一個想要站立的人而哭。「這是一次漫長的人生孤旅。因此，喪失和犧牲了多少應該擁有的生活，最寶貴的青春已經一去不返。當然，可以為收穫的某些果實而自慰，但也會為不再盛開的花朵而深深地悲傷。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為某種選定的目標而獻身，就應該是永遠不悔的犧牲。」……與路遙的相遇是一種意志的相遇，是一個男人向另一個男人的致意。我第一次用結構性的對白串起了他六年苦行僧般生活的狀態，以及那令人慾哭的掙扎。這是一件讓心滴血的事情。路遙說過，六年的《平凡的世界》之行，讓他永生無法忘懷。路遙走了，獻出了自己的光和熱後走了，而通過梳理他對六年生活記述的關鍵之語，我悲憤地發現了他所說的宿命是存在的。如果，《人生》發表後，那些認為他已經腰纏萬貫的親戚們，能不發出令人生厭且沒完沒了地讓他安排七大姑八大姨進城工作的干擾；如果那些全國各地尋名而來，且一臉破敗，但又理直氣壯的文學浪人們，能不反覆越過底線，甚至令人生怒地向他提出非份的經濟資助的要求，他就不會產生恨不能地上裂個縫鑽進去的念頭。他就不會迅速生出寧可牛馬般勞動，也不願與這些人周旋的念頭。如果，當時文壇那些寫過三瓜兩棗的人能不被醋淹了般地刺激他，能不心理失衡地發出：什麼《人生》就是他逾越不了的高度，什麼他的獲獎就是幸運之神認錯了人的昏語，他也不會很快走向拳擊台，迅猛地打倒了自己，因為他曾說過，寫字檯就是刑場，經常讓他死去活來。

如果，他能略緩兩年，並在有親情、柔情相伴相助的情況下開戰，他就不會一次次在深夜發出累得吃吃的響聲，也不會一次次餓著肚子，甚至凌晨敲響同事的門要一棵大蔥兩個冷饃，就打發了飢腸轆轆的自己。他說，極其渴望一種溫暖，渴望一種柔情。整個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冰，寫不下去，痛不欲生，寫的順利，欣喜若狂，這兩種時候，都需要一種安慰和體貼。如果，沒有曾經的「文化大革命」的陰影籠罩，路遙應當不會如此急切地衝進戰場，幹掉了自己。他的前輩、導師柳青因「十年文化大革命」的耽擱，沒有寫完《創業史》，臨終前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這位堅強的老人央求醫生延緩他的生命，以讓其完成《創業史》。由此他說：「在一個沒有成熟和穩定的社會環境中，無論是藝術家還是科學家，在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必須爭分奪秒的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因為隨時都有可能風雲驟起，把你衝擊得自己也找不見自己。等這陣風雲平息，你已經喪失了人生良機，只能抱恨終生或飲恨九泉了。我之所以如此急切而緊迫地投入到這個工作，心裡正是擔心某種突如其來的變異，常常有一種不可預測的驚恐，生怕重蹈先輩們的覆轍，因此，在奔向目標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懈怠，整個心態似乎是要趕在某種風暴到來之前將船駛向彼岸。」如果，在《人生》發表後，路遙暫不把創作的焦點對準土地，對準農村，也許他的焦慮、折磨就會減輕一些，寫風花雪月，寫風情人性那和黃天厚土，磅礴人生是兩個概念。一個只須行雲流水，一個要用生命吐絲結網。可是「不幸」的是路遙的世界裡永生著農村、農民，沒有別的內容。

他說：「我國不幸的農村問題是歷史形成的；是古老歷史和當代歷史形成的。政治家和經濟學家都可以理性地直接面對『問題』，而作家藝術家面對的都是其間活生生的人和人的感情世界。作為血統的農民的兒子，我對中國農民的命運充滿了焦灼的關切之情。我更多的關注他們走向新生活過程中的艱辛與痛苦，而不僅僅是到達彼岸後的大歡樂。」毫無疑問，沉重的歷史問題，雲泥之別的城鄉二元結構問題，令人悲切的農村農民問題，在路遙的世界裡就是一塊繞不過去的堡壘，因為他心底的追求，是喚醒沉睡的人，將此問題，達成全社會的共識。農村的問題就是城市的問題，是我們共同的問題，是中國的問題。這些問題，如須思量，誰深入其間，都會在精力體力和心力上被生吞活剝，被撕裂失血，被碾滅成灰…… 路遙當然也不會例外。如果，在孤寂的創作中，路遙能多捨出一點時間與自己的愛女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他的身心將會有縱深的迴旋餘地。他多次在節日寫作的節點上，眼含熱淚對著桌上女兒的照片自語：「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你，我忍受這一切，都是為了證明你有一個優秀的爸爸，一個不同別人的爸爸。」父愛如山，情深似海，得到過，滿足過，也徹底失去了父愛的路遙之女一定知道這個偉大的父親那最柔軟的內心。如果，在寫完第二部倒下時，路遙沒有被西安所謂的名醫誤診，如果沒有本身需要泄而非狂補的藥方，如果沒有幾個月在西安越補越慘的煎熬，他身體的底子也許會更好一些。如果，那個在關鍵時刻救過路遙之命的老中醫，能在路遙更關鍵的時刻不突然駕鶴西遊，路遙的心理安全以及實際調養都會得到相應保證，那麼路遙視死一戰，與生命賽跑的悲壯就會減弱一些，風蕭蕭易水寒兮，前有使命，後有追兵，中間兩側則無依無靠，這是否就是人們常說的「命」？！

如果，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沒有開先河地播出一個沒有結稿的作品，如果沒有全國聽眾如痴如醉地收聽，路遙就不會拼趕在夸父逐日的路上。累死，渴死，乾死，在某種程度上已成必然。如果，漫長的六年自殺式的創作中，路遙能有一位人生的「大哥」,對其輔之，幫之，修之，改之，他的世界將有更多的迴旋，不會一意孤行，不會只進不退，他的人生也許不僅會有《平凡的世界》，還會有我們沒見過的《崛起的高原》。如果，如果，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如果，它只能是後人的感嘆，否則，路遙怎能以男人的意志，精神的坐標，擔當的品德，熾熱的激情，光照後人！否則，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怎能不斷的成為我們追思的地方！天色漸晚，對路遙的追憶依然在心中不斷發酵，輕輕撫摸路遙的銅像，而後，對其輕聲低語：路遙兄，多保重，今天就和您聊到這兒，我要趕路了，必須在天黑前趕到陝北的下一站，但是，路遙兄，我還會來看你的，今天我看見一個更大的紀念館正在生成，你的使命，你的光照將有更大能量的發散，這是你的價值所在，沉重而有質感，瑰麗而無浮華。路遙兄，我還會再來看你，不僅僅因為你的作品，不僅僅因為我們都活在平凡的世界，都是平凡的人，都在平凡地勞作。重要的是，你是一個男人，一個真男人，一個有著黃土味道的男人，當下，這樣的人沒了。（中准首席文字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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