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畫報
略薩來了,略薩很快就要走,如果我們沒有因此去觸摸他的文字,年長者沒有重溫歷史,年輕人還是不願意閱讀,他或許就真是白來了。
去上海的列車上,斷斷續續一直在想,今天的活動應該說些什麼。略薩先生到中國來了,最新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閃亮登場,將和中國的熱心讀者見面。媒體上早已沸沸揚揚,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尤其不喜歡公開場合說話,今天既然專程趕過去捧場,肯定要說幾句。
我知道將會遭遇一個非常熱鬧的場面,外面下著雨,忽大忽小忽冷忽熱,典型的江南梅雨季節。在會場上,活動正式開始前,我見到了很多朋友,安憶來了,陳村來了,小寶來了,詩人王寅來了,李慶西夫婦從杭州趕來。這些熟悉的朋友讓人感到親切,我突然意識到,即將開始的文學聚會將成為一段文壇佳話,是文學的名義讓我們又聚集到一起。
我幾乎立刻意識到,大家在這裡碰面,並不是意味著某位諾貝爾獎得主要大駕光臨。毫無疑問,如果沒有這個大名鼎鼎的獎項,我們這些人肯定也會趕來,因為我們都讀過他的小說,我們喜歡這個作家。事實上,這個活動早在一年前已經開始籌辦,那時候,沒有人會想到略薩會得諾貝爾文學獎,出版方也沒有在賭他會否得這個獎。
如果有人不相信我的說法,可以上網搜索。一年半前,新版的略薩著作剛推出,我曾寫過推薦書評。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版社告訴我,他們不僅出版了略薩的一系列作品,並且將邀請他來華,為他做一連串的宣傳。有關略薩將來中國的消息,早在那時候就有報道。
很顯然,如果沒有諾貝爾文學獎,今天這活動仍然也會按期舉行。很顯然,如果沒有這個獎,活動的熱鬧會大打折扣。
1 略薩先生出場了,掌聲,燈光,呼喚,一切都沒有出乎意料,完全像個大party。計劃中,我和孫甘露將作為嘉賓,上場與略薩進行對話。在這樣喧囂的場合,甘露顯然比我老練,他與略薩一樣穿著西裝,沒有系領帶,又正式又休閑。
對話前是朗誦,大段的中文朗誦,地點在戲劇學院的一個小劇場,標準規範的普通話,聲情並茂抑揚頓挫。不能說朗誦得不好,應該說很好,很科班、很學院,可是總有點格格不入,也許盜版碟看得太多,我已經習慣了配字幕的原聲帶,更喜歡原汁原味。
接下來,終於輪到略薩,終於聽到了他的聲音,真人的聲音。略薩開始為聽眾朗誦《酒吧長談》,我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懂不懂並不重要。我們更願意聽這聲音,這也許就是大家今天來這裡的目的,畢竟這才是原汁原味。毫無疑問,略薩的朗誦是今天活動中最精彩的一個片斷,有幸耳聞,有幸目睹,足夠了。
2我已記不清自己說了些什麼,有些緊張,不是因為面對大師,更不是因為諾貝爾獎。在公眾場合,我都是這樣沒出息,大腦會不聽使喚。準備了很多話,有的忘了,有的突然不想說了。也許,寫作的意義就在於此,因為藉助筆,或者說藉助電腦,我們可以把思想的火花用文字固定下來,讓白紙上落滿黑字。很顯然,作家能夠成為作家,不是他會說,而是他能寫。
我向略薩表達了感激之情,我告訴他,中國作家面對世界文學,向來是謙虛的,我們的父輩,父輩的父輩,對外國文學中的優秀作品,始終抱著一種虛心學習的態度。我沒有說,他是我見到的第一位活著的諾貝爾獎作家,儘管事實就是這樣。我也沒有向他表示祝賀,吹捧和讚美,說他是多麼了不起。作為最新的一屆得主,他正處在花叢和掌聲之中,會在中國獲得非同尋常的禮遇。作為一個寫作者,他獲得的榮譽已經太多了。
我覺得應該告訴略薩,與他一樣,我們這一代作家,都是世界文學的受惠者。跟他一樣,我們也讀雨果,讀托爾斯泰,讀海明威和福克納,讀薩特和加繆,讀博爾赫斯,讀魯爾福,一本接一本地讀稱之為「文學爆炸」的拉美作家。對於我們來說,略薩代表的這一代拉美作家,對我們這些剛走上文壇的青年人,有著不一樣的意義。當然,並不是說他們就一定比前輩更出色,而是因為他們對於我們來說是活生生的現實,是與我們同時代的當代文學一部分。雖然相差了二十多歲,但我們面對著同一個太陽和月亮。
必須承認,拉美「文學爆炸」的一代作家,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是我們效仿的楷模,是我們精神上的同志。我們的目標很明確,既想繼承世界文學最精彩的那些部分,同時也希望像拉美的前輩一樣,打破既定的文學秩序,在世界文學的格局裡,頑強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拉美文學的爆炸,影響了世界。我們是被影響的一部分,我們是被炸,心甘情願地被狂轟濫炸,因為這個,我們應該表示感激之情。
3文學對話開始前,主持人對我說,因為話筒不夠,待一會話筒到了你手上,就由你來控制局面,最好不要冷場。幾乎在第一瞬間,我便想到有甘露,既然主持人可以把話筒推給我,我當然應該毫不猶豫地推給他。結果,當我和甘露各說了一段話以後,我們竟然啞場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幸好甘露臨時想到了一個話題,讓略薩的演講源源不斷地說下去。略薩顯然是有備而來,大談他的文學影響和傳承,大談他的文學同行,說博爾赫斯,說魯爾福,說馬爾克斯。事實上,這些都是我們熟悉的話題,是我們已經知道的文學史,說是課堂上的老生常談也不為過。類似的演講肯定不是第一次,眾口永遠難調,略薩的表現非常得體,大度,謙虛,同時又十分自信。
略薩的談話洋洋洒洒,說世界文學的影響,他報了一大串名字,輕輕帶過了中國文學。為了擔心進一步的冷場,我不得不準備了一個近似八卦的話題,真要是無話可說,就逼他談談對中國文學的印象。好在已經用不到了,我們的對話很快到了尾聲,到了聽眾的提問時間,話筒又回到了主持人手上。
客隨主便,到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就算是再尊貴的客人,略薩也必須繼續老生常談,不得不回答,重複那些自己或許根本不願意說的話題。諾貝爾文學獎對他有什麼影響,對人生有什麼改變。既然是第二次來上海,對上海的印象怎麼樣,上海有了什麼樣的巨大變化。對專業寫作和業餘寫作有什麼樣的觀點,一個作家究竟是應該業餘寫作,還是成為全心全意的專業作家。
和大多數演講者一樣,略薩對這些老套話題,很有耐心,友好,真誠,掏著心窩。
4略薩回答聽眾提問的時候,幾個學生模樣的人開始退場。你可以說這些青年人很無禮,也可以說他們特立獨行,非常自信,應該有這個自由,根本不在乎演講者的諾貝爾獎光環。我不知道略薩是怎麼想的,他無疑也會吃驚,會略微有些不爽,但是還在繼續回答,仍然繼續發揮。我卻感到很羞愧,這就是今天的文學現實,無論你是多大的腕,都可能只是突然熱鬧一番,一下子聚集了許多人,燈火輝煌掌聲四起,大家更可能不是奔文學而來,更可能湊個熱鬧抬腿就走。我的女兒也在現場,作為一名父親,她此時此刻做出這樣的無禮行為,我一定會事後教訓。同樣,如果我是學校的老師,肯定會告誡學生,你們可以不去聽某人的演講,中途三三兩兩退場,既是不尊重別人,也是不尊重自己。
略薩說起自己剛開始文學創作的艱辛,那時候他太年輕,為養家糊口,一下子兼著好幾份工作,在圖書館打工,當記者,最讓人吃驚的,還有一份活兒竟然是為死人作登記。他講述了一個寫作者最可能面對的悲哀現實,為了喜歡寫,為了能寫,你也許必須先找一個管飯吃的工作,這份工作很可能是你非常不願意乾的。
現場有同聲翻譯,有些片斷完全聽明白不容易,但是略薩說的這段話我聽得非常清楚,太直白了,是個人就應該完全理解。事實上,大多數熱愛寫作的人,都可能有過這樣的經歷,都有過類似的強烈感受。有趣的是,某些媒體人士與我理解的並不完全一樣,最不靠譜的還是網上的反應,這段話到了某記者筆下卻成為這樣,而且被廣泛轉發:
「下午去採訪略薩與中國作家對話,老頭說,他不支持『專業作家』這樣的做法,很多優秀經典作品都是在艱苦的環境下誕生的,作家如果被養起來,是沒有感覺的。當時,坐在他身邊的葉兆言和孫甘露,貌似臉都綠了。看來這就是中國出不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真正原因了。這個當了一輩子記者的老頭,真犀利。」
略薩並沒有當一輩子的記者,這完全是想當然,自說自話。作為一名職業作家,略薩一直在追求一個能夠安心寫作的環境,幸運的是得到了,他可以自由地寫作,而不是為了飯碗去工作。艱苦的環境與諾貝爾獎沒有直接關係,略薩絕對沒有說不支持「專業作家」,很顯然他根本弄不明白中國特色的所謂「專業作家」,他所關心的只是,一個寫作者能否全心全意地寫作,是否全身心,對於一個作家來說,除了寫,沒有什麼比寫更重要。
略薩也許是小說家中最關心政治的人,他關心政治,投身政治,競選過總統。這不代表所有的寫作者都應該向他學習,事實上,絕大多數作家根本不擅長政治,政治跟文學從來都是兩回事。政治的骯髒遠比我們想像中更糟糕,更令人生厭,略薩的幸運在於他被政治戲弄,玩耍,最後幡然醒悟,不得不嘆著氣遠離了這個該死的泥潭。
略薩的意義,不是因為他曾經是極端的左派,後來又成為堅定不移的右派。拉美作家皆不太甘於寂寞,血管里鹽分多,里比多也強烈,堅決不迴避政治。馬爾克斯喜歡古巴的卡斯特羅,為抗議智利政變,文學罷工五年。略薩有過之無不及,年經時參加共產黨,學習馬列著作,研究毛澤東思想,後來思想右傾,成為政黨領袖,參加總統競選,一度還處於領先,眼看就要黃袍加身,最後輸給了那個日本人藤森。
略薩的意義,在於寫出了優秀的文學作品。因為一連串優秀的小說,我們這些熱愛文學的人,有幸聚會在此,願意走到這裡來。政治上的失敗成全了他,同時也給了我們這次願意相會的理由。
5帶了一本初版的《青樓》趕往上海,讓略薩在上面簽名留念。這是我很多收藏中的一本書,這麼做既表示對作者的崇敬,更是對一個逝去的閱讀時代的懷念。三十年前,略薩的這本書第一版就印了五萬冊,如今雖然有諾貝爾獎的光環罩著,但新版印數並不樂觀。
美好的閱讀時代離我們越來越遠,文學的生存處境越來越糟糕。不止在中國,在世界範圍內,差不多都這樣。閱讀已不重要,已處在邊緣的邊緣,今天的大眾更關心話題,更喜歡浮光掠影的報道,更願意看網上犀利的議論。略薩來了,略薩很快就要走,如果我們沒有因此去觸摸他的文字,年長者沒有重溫歷史,年輕人還是不願意閱讀,他或許就真是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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