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記憶抱緊 --《蔣勛談傳統:我們能做文化的墊腳石》勘誤
如何把記憶抱緊 --《蔣勛談傳統:我們能做文化的墊腳石》勘誤
楊旭
2011年11月07日 13:19
《南方周末》於2011年10月19日刊出記者石岩與台灣學者蔣勛的訪談錄《蔣勛談傳統:我們能做文化的墊腳石》。僅十五字的題目,就扣住了「傳統」和「文化」一對宏大敘事,而題記中疑似《祈禱》詩句則又將「歷史」囊括其中。謂之「疑似」,是聞一多先生原詩為「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雖然聞一多生前曾多次修訂作品,但就現今詩存來看,似乎未有「把歷史抱緊」一說。通讀全文,方知這一錯引別有深意--蔣勛先生身為著名畫家,的確對於「傳統」、「文化」和「歷史」具有異於常人的承擔;但當角色轉換為學人和傳道士時,似乎難負「博聞」兼「強記」之盛名。其對於中國近、現、當三代的記憶,雖竭力「抱緊」,卻明顯hold不住了。以下僅就文中謬誤,略述一二:
一、余華與窯洞
原文: 「我這本書里也講到埃及的雕像多漂亮,希臘的雕像多漂亮,印度的雕像多漂亮,最後把中國馬家窯的泥偶拿出來擺在那裡。……也許今天中國都還不知道,因為它在大國崛起的部分里,它恰恰不知道那個窯洞的生存力量是多麼強的力量。好作家是有的,像余華他們寫《活著》是碰到一點這個東西的。」
蔣先生由馬家窯出土的泥偶所體現出來的生命力量切入到小說《活著》,實在為「南轅北轍」提供了絕佳注釋。馬家窯遺址位於甘肅省臨洮縣,而小說《活著》發生在浙江省境內。對其作品稍有了解的人都知曉,余華,浙江海鹽人,曾在家鄉小鎮從事牙醫多年,其至今為止包括《活著》在內的四部長篇小說均以江南小城鎮和村莊作為創作背景。即使翻閱《活著》,讀者也會對書中典型的南方生活特色一目了然--村民趕著水牛耕種水稻,家珍的父親是鎮上米店的老闆,福貴被拉作壯丁後一路向北,進入安徽渡過長江--這些都與窯洞所代表的大西北風格格不入。
《活著》變為婦孺皆知的經典,是由於1994年張藝謀導演的同名電影。當年《活著》被改編為電影,張藝謀將小說中的情景搬到了齊魯大地,並且加入了諸多北方生活細節,比如龍二把一箱子皮影留給福貴作營生,有慶臨死都沒有吃上家珍包的餃子,連福貴家的老宅也看上去有幾分喬家大院的氣派。由此推知,蔣先生只看過電影《活著》,而根本沒有讀過小說《活著》。
在電影《活著》中,所表現的主題確如蔣先生所言,集中於「生的力量」;如果蔣先生對此主題有興趣,不妨多關注一些在中國文壇格外耀眼的西北作家群,在路遙、莫言、賈平凹等名家的著作中,「這個東西」不只碰到了一點。而余華的《活著》與張藝謀的《活著》就像水田與窯洞,都在這蒼茫大地之上與中國人的命運休戚相關,其中意涵卻難免相差甚遠。
二、蕭紅與共產黨
原文:「丁玲走的時候,我自己在家裡悼念她。我高興認識這個人。她給我的感動比蕭軍要大。蕭軍的作品我一直不很喜歡,那是一個男性的很誇耀的東西。我在丁玲和蕭紅的身上看到了了不起,有時候我會把它誇大成早期共產黨的某種品質。我相信,如果沒有那個東西,這個政黨不會那麼成功。」
如果安錯作品的地域背景尚屬小謬,混淆作者的政治信仰則當算大錯了。雖然訪談篇幅未展開蔣先生究竟認定蕭紅「身上」哪一點了不起使他聯想到了共產黨的成功,但把蕭紅與共產黨混為一談,說輕巧些,是對蕭紅其人其文的誤解,說嚴重些,則是對蕭紅在天之靈的傷害。
就文章而言,蕭紅的作品中並沒有歌頌共產黨員的隻言片語。與余華相類,她也鍾情於描寫家鄉人民的生生死死。就其流傳最廣的兩部作品而言,完成於上海的《生死場》,多被歸至抗日文學之列,實際上,在展現東北大地生生不息、堅韌不屈的生命力中,蕭紅也在老鄉對「鐮刀會」、「義勇軍」、「革命軍」的困頓盲投下,赤裸裸地將筆鋒轉向無謂的犧牲。這也正是魯迅在所作序言中強調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脫稿於香港的《呼蘭河傳》,作為蕭紅的遺著延續了其一貫「對著人類的愚昧」的寫作觀。一個早慧的東北小地主家庭的女兒,她只寫童年回憶,卻在毫無政治意涵的文字中還原了黑土地的溫情、刺痛與魅惑。
就為人而言,毋庸質疑,蕭紅屬於左派作家。但在以魯迅為中心、實際上由瞿秋白組織的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中,蕭紅自始至終都是人在邊緣。《回憶魯迅先生》中一個細節可為佐證--魯迅向蕭紅交待作客其家中的「商人」為何方神聖,此人原是「走了二萬五千里回來的」。如果蕭紅真是黨員或與左聯中的黨員過從稍密,恐怕不會作此一問,更不能行諸筆端。終其一生,短短三十一年,所求不過是安靜的寫作;不依附於任何派別,恐怕也造就了她「孤獨憂悒以終生」的宿命。
風流存照為證,蔣先生似與丁玲、蕭軍頗為相熟。不知曾否聽聞,蕭軍與蕭紅分道揚鑣,丁玲也是與有榮焉。蕭軍在《從臨汾到延安》中,記述二人決裂肇因於蕭紅拒絕與蕭軍一起投奔延安;而在端木蕻良的回憶中,蕭軍當時即向蕭紅聲言,與丁玲已然相好,並會結伴而行。在蕭紅離世後,三個男人就與她的感情糾葛打了一輩子的筆墨官司。雖不足為信,兩段相矛盾的敘述卻共同印證蕭紅是一個絕對的自由主義者,也從側面折射出蔣先生所喜愛的丁玲的背影--與馬列老太和Lady Gaga相比,丁玲的一生,在政治陣營和人際愛情上,都在不斷重複扮演著一個角色--背叛者。如果蔣先生能就此背叛者和彼政黨之間的關係深入開去,倒也真能成就一篇好文。
(另:「反右」的時候還沒有紅衛兵,兩事物相差九年,不知是否為丁玲就養雞經歷對蔣先生的敘述有誤。)
三、秋瑾與男人們
原文:「我喜歡秋瑾是因為美學。她有一張照片是穿著和服拿一把刀,那種美真是英氣逼人。她是可以跟陳天華、鄒容這種男人在日本酒館喝酒的,喝了酒就寫詩。『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你們這些男人,喜歡我,所以為我買這麼貴的刀——因為她當時在練劍,他們就買了一把日本武士刀給她。現在沒有錢喝酒了,我用我的貂裘給你們換酒喝。『一腔熱血勤珍重』,大家都是同盟會的,早晚有一天是要被殺頭的。」
蔣先生的描述栩栩如生,宛如曾與鑒湖女俠肆中豪飲。只是就《對酒》這首詩的寫作年份,至今沒有定論。之所以有留學東瀛酒後所作一說,均援引其義結金蘭姊妹吳芝瑛之《記秋女俠遺事》。但研讀這篇不長的文章,並未提及《對酒》所作背景,反倒點明:「女士原作極佳,有上下千古、慷慨悲歌之致,惜隨手散佚,不得見矣。」該文最早收錄於秋瑾之女王燦芝編輯並於1929年出版的《秋瑾女俠遺集》。可見,我們已是無緣知曉這首詩寫於何時、鑒湖女俠寫詩的時候喝沒喝酒、刀是自己掏錢還是男人掏錢買的、抑或男人又為什麼在她練劍的時候買了把倭刀相送……
1983年,謝晉執導並與黃宗江聯袂編劇的電影《秋瑾》中也有寫作這首詩的情節。有趣的是,「不惜千金買寶刀」說的是陳天華,「貂裘換酒也堪豪」則指向徐錫麟,秋瑾作詩時,一旁擊缶相和的還有陳伯平。異樣的藝術升華暫且不提,就此考據出蔣先生訪談中的又一疑處:秋瑾跟鄒容在日本酒館一起泡過吧嗎?
鄒容於1902年春夏之交東渡留學,除開始寫作與陳天華《警世鐘》齊名的《革命軍》外,還很淘氣地挾眾剪了當時清廷派駐東京學監姚文甫的鞭子,並懸掛於中國留學生會館示眾。鄒容也因此於1903年被迫回到上海,東渡生涯僅為一年。當年仲夏,《蘇報》案發,章太炎入獄,鄒容自投捕房,1905年春卒於獄中;至死不是同盟會會員,因為同盟會在其死後小半年才在東京宣告成立。而秋瑾1903年從湖南隨夫君王廷鈞赴京上任,1904年東渡求學;1905年短暫回國籌措學費,曾到訪上海,彼時鄒容已身陷囹圄,或早不在人世。從史實上,兩條平行線始終沒有交會的一天。就算秋瑾跟陳天華真曾在東京酒肆里舞劍吟詩,鄒容也無緣參與,也許正和章太炎隔著牢房敲牆以示彼此激勵吧。
四、林覺民與兒孫
原文:「像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林覺民這樣的人物,真是讓我著迷,他們是中國當時的大夢想。所以儘管《辛亥革命》這個電影拍得很爛,可是《與妻書》那一段還是讓我掉眼淚。後來我才發現,林覺民家跟我後來離開西安去福州住的三坊七巷在同一條街上。他被砍頭,等於是清朝的叛逆,他爸爸就把房子變賣了,隱姓埋名躲起來。他的遺腹子現在是北京航天界里頂尖的科學家。他的孫女叫林蘭,完全拒絕訪問:我們在家裡面開過會,我們不靠祖父過日子。這個家族真是了不得!」
《與妻書》通篇溢滿桃花潭水之深情與大漠長歌般悲壯,我與蔣先生同感,每每讀來,總是眼噙淚花。不過不知道蔣先生有沒有注意林覺民在其中的一段自白:「前十餘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啟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故惟日日呼酒買醉。嗟夫!當時余心之悲,蓋不能以寸管形容之。」如果我們做道簡單的數學題,黃花崗起義在1911年4月,那麼林覺民的遺腹子應在1911年內出生,至2011年,老先生應該高壽100周歲了。如此人瑞仍然奮戰在祖國航天界的第一線,在辛亥百年之際卻是無人提及,實在蹊蹺得很。
事實上,林覺民與陳意映育有兩個兒子:長子為《與妻書》中提及的依新,幼年早夭;次子即為遺腹子仲新,解放前曾在國民政府中任林森秘書,1983年病逝於福建漳州。林家倒是真出了懂rocket science的科學家--林仲新的長子林天立,不過在我們中國文化、傳統和歷史裡,恐怕還真不能稱其為林覺民的「遺腹孫」。
在這一段關於民國的訪談中,還有諸多謬誤:林覺民不是被砍頭的,是張鳴岐下令槍殺的,蔣先生認為「拍得很爛」的那部電影中對這一段處理十分到位;沈從文並非富貴人家出身、也沒留過日,一生沒把自己往危險的位置放過、有危險也是被放的(錢楊亦然),蔣先生如無暇閱讀《從文自傳》,可撥冗到鳳凰一游;秋瑾怎麼都算不上民國人物,女俠就義斷頭台還是光緒年間的舊事;僅聽聞徐錫麟賴姻親俞廉三之力深得恩銘器重,二人師徒相稱,未見史料顯示秋瑾還叫過恩銘「乾爸爸」。既然英雄豪傑都不問出處,想必難有「拼爹」之好,我們這些後人也就不必費力作「坑爹」之辨了。
五、阿Q與農民
原文:「阿Q的時代真的過去了。我到鄉下去看到的農民,那個往我箱子里塞大蒜的農民,他的心是健康的,他的笑容是健康的,他受的教育真箇比阿Q那個時代強百倍。魯迅寫《阿Q正傳》的時候,中國全國的知識分子人口只有2%,文盲是98%。」
接著民國人物一段說開來,蔣先生坦言「魯迅是怎麼讀都好的作家」;但就上述關於阿Q的斷想,似乎這個「好」譯成英語當作fine,而絕非good,即魯迅是怎麼讀都行。有此推論的根源在於,魯迅沒有把阿Q寫成農民,似乎也不該把他作為20世紀初的農民代表與我們21世紀初的階級兄弟一較高下。
在《阿Q正傳》第二章「優勝記略」中,魯迅就記敘了阿Q「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客觀上,阿Q僅是江南水鎮上的閑散居民。而主觀上,阿 Q 對於稼檣之事也頗為不屑。 在第五章「生計問題」中,阿Q跑到靜修庵欺負老尼姑之前,便是走出未庄方見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並不賞鑒這田家樂,卻只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
通篇觀之,魯迅筆下的阿Q是辛亥革命前夜,中國千千萬萬小人物的一個縮影,苟活在比烏有還烏有的未庄之中,「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就連「先前的『行狀』也渺茫」。
不容否認,蔣先生文采卓然,著作等身,多年在文化傳播的戰線上,殫精竭慮,身先士卒。其談吐之風雅、講述之渲染,頗具力道。但是在晚輩看來,如此雄厚的軟實力毀在了一道硬傷上:不讀原著。
已故政治哲學家列奧?斯特勞斯常循柏拉圖「洞穴」的比喻而沿用一個意象--「次等洞穴」(second cave)。在斯特勞斯看來,若在蘇格拉底的時代,無知就好比身陷「洞穴」,置身當今,無知就是在一個更深的「次等洞穴」之中;而困境是,我們必須抓住「歷史」,將自身從「次等洞穴」提升到「洞穴」,方能切入獲取知識的哲學思辨。要擺脫這一困境,唯一的進路就是閱讀原著。「次等洞穴」在斯特勞斯尚未逃離德國就已提出,在其晚年與人合編《政治哲學史》時,他依然重申,再好的二手資料不過是傳聞,學生借傳聞獲取意見;但唯有閱讀原著,才有可能獲得超越意見的知識。
通讀蔣先生訪談,他的文化與傳統,難以讓我們抓住歷史,卻可能很不幸地落入斯特勞斯的預言--二手資料中的傳聞是錯誤的,學生連正確的意見都得不到,只會得到錯誤的意見;我們意識不到意見的自相矛盾之處,結果是「陷入最深的錯覺之中」。 誠願蔣先生可采亡羊補牢之策,號召文化和傳統的傾慕者們在慷慨解囊、為君捧場之餘,也當多多博覽我們歷史中的典籍,開啟經典閱讀的可能性。
此外,我對蔣先生能與諸多文化名人有無數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羨慕不已,這是一種「身份」。中國的知識分子,在對「身份」的除魅歷程上,往往比尋常百姓更顯艱辛無力。就好比蔣先生仰慕的錢鍾書,在《圍城》就寫盡了這一現象--褚慎明對與Bertie(羅素小名)偉大友誼的炫耀,比之阿Q攀親趙老爺更添了一寸焦慮、三分無恥。「身份」對於文化是必要的,但那絕不應該是私人的。正如法國社會學家塗爾干在近百年前創造「社會文化」概念中所指,每一個社會均有延續歷史的渴求,因為在作為集體記憶的文化中,我們每個人均獲得了身份認同。
最後真誠地感謝蔣先生,在勘誤中,令我接續聞一多先生的詰問:如何把記憶抱緊?在所謂公共知識分子受到空前追捧的年代,我更願意回到經典本身。平心而論,不能指望代代皆有顧頡剛,以訛傳訛之後,留給後人一籮筐「古史辨」才可收拾的爛尾工程。果有其日,不在文化「花季」的我們,恐怕連「墊腳石」都無法勝任,只得被定性為文化的「絆腳石」,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大跑龍套。
2011年11月2日凌晨於凱帆軒
來源:http://yangxu.blog.caixin.cn/archives/26332蔣勛談傳統:我們能做文化的墊腳石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石岩 2011-10-19 15:13:52【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64021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啟示我,如何把歷史抱緊;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輕輕告訴我,不要喧嘩!——聞一多
台灣學者蔣勛(微博)給各種各樣的人講過美學。菜市場的小販,名媛貴婦,服刑的犯人、每天工作到23點、8年不休假的台企金領。題目五花八門:漢字之美、唐詩宋詞、孤獨、情慾、中國美術史、西洋美術史、紅樓夢……
儘管見識過各種各樣的聽眾,講過各種或艱澀、或古雅、或切近但卻難以啟齒的話題,2011年10月8日晚上,在容納千人的北京劇場,64歲的蔣勛還是有些緊張。他不知道他的演講將在一票未知的觀眾中引起什麼樣的反響。
蔣勛胸前的這塊玉是春秋時代劍的飾品,他一直覺得這跟蘋果公司的Shuffle 很像,他也認為喬布斯「一定從中國的玉器里得到了很多靈感」。 (商華鴿/CFP/圖)
演講名為《美,看不見的競爭力》。蔣勛的同名著作在大陸出版,書是他最近談美演講錄的集合。它以美和軟實力為標的,大部分篇幅卻在談傳統。演講時蔣勛拋開了書里的現成闡述,從剛去世的喬布斯談起,最後竟還是落到中國的玉文化和莊子。
蔣勛算得上「果粉」,追蘋果的產品追了十幾年。喬布斯離世,他甚至也想去獻花,但最終是下載了喬布斯從1984年「出道」到去世前的許多照片,逐年排列,看他從一個「打著領結推銷自己產品的強壯粗俗的美國人」,變得越來越消瘦,眼神卻越來越漂亮,彷彿可以洞穿對面一切,一直看到「空」。
或許因為要講喬布斯,蔣勛特意把一塊玉戴在胸前。那是春秋時代的玉劍飾,尺寸和造型跟他後來買的iPod Shuffle很像。蔣勛認為「喬布斯一定從中國的玉器中得到很多靈感」。沒有直接證據,美學上的聯想卻列舉了很多:蘋果產品特別重視「觸摸」功能,而玉正是觸覺的文化;蘋果的白色系產品有玉的色彩和光澤,舊金山的玉器收藏遠比台灣成熟……
喬布斯在現代工業設計中再現了玉的美麗,蔣勛卻並不認為這個美國人懂得玉文化的真諦:「玉是古人類的工具,是石器時代的回憶。按理說青銅器出來之後,石頭的器具就沒用了,下場是被丟掉。可是那時候中國人大概特別戀舊,不但不丟,還把它戴在身上。玉器文化里有中國很驚人的美學。」而以蘋果為代表的現代個人電子消費產品,卻意味著越來越快的更新和丟棄。中國13億人口,被頻繁換代這種商業倫理裹挾的人太多了。
接受南方周末(微博)專訪,話題仍然圍繞「傳統」展開。不僅因為蔣勛當年從傳統出逃,成年後卻成為傳統最優雅的傳播者,也因為恰逢又一個「一百年」的紀念。從秋瑾、林覺民曆數到丁玲、魯迅,蔣勛相信中國傳統里最了不起的,還是來自黃土的生命力量。
文化有花季,但也許我們不在那裡
南方周末:你這本談美的書絕大部分篇幅都在講傳統,從台灣民間的傳統技能,到《桃花源記》、《富春山居圖》到《長恨歌》。為什麼?
蔣勛:在台灣這二三十年因為電子產業的發展,生活形態改變很大。大家有一點迷信現代科技,因為在裡面可以賺錢。這時候,我反而會想一首唐詩在這樣的時代有什麼意義,或者元朝畫家黃公望畫的一幅《富春山居圖》,我們今天的人怎樣看它。
我這本書里也講到埃及的雕像多漂亮,希臘的雕像多漂亮,印度的雕像多漂亮,最後把中國馬家窯的泥偶拿出來擺在那裡。別人會覺得怎麼那麼小那麼可憐?可是我跟他們說那是一個了不起的生命哲學:他就是黃土裡的人,他無名無姓,他也可以被人家踩踏到最卑微,他還活著。他一點都不偉大,可是偉大的埃及公元前332年就被亞歷山大滅了,但中國還在。
所以中國那個偉大就是平凡做人。也許今天中國都還不知道,因為它在大國崛起的部分里,它恰恰不知道那個窯洞的生存力量是多麼強的力量。好作家是有的,像余華他們寫《活著》是碰到一點這個東西的。
南方周末:這個時代,尤其在中國這麼廣袤的國土上,有沒有一種美是足以進博物館傳諸後世的?
蔣勛:有點茫然。孟子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我常常在想,傳世的為什麼是唐詩?之前不是沒有好詩,陶淵明詩也很好,可唐詩氣象盛大、詩人詩作之多,販夫走卒都可以琅琅上口的普及度,之前沒有哪一個朝代能比。而宋以後也沒有了。
我最近在廣播節目重新講唐詩,那是我們小時候跪在祖宗牌位前面背的東西。那時候恨得要死,現在卻覺得真是了不起!就10個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簡單到那個樣子,可是裡頭有多麼深邃開闊的意境……
文化有它的花季,也許我們不是文化花季的人。
南方周末:那我們能做什麼呢?
蔣勛:做墊腳石。唐詩的盛大,要感謝很多像謝靈運這樣知名度不是很高的詩人,慢慢累積水到渠成。文化形成是要五百年、一群人共同創造的。
今天沒有的好教育
南方周末:你在《美,看不見的競爭力》里展示的傳統跟我們慣常對傳統的理解有很大不同。比如你小時候做錯事,父親罰跪背《長恨歌》,這個細節太驚人:繼承儒家道統的父親,難道不知道《長恨歌》其實是講一段亂倫之戀嗎?
蔣勛:父權很好玩,當它把一個東西變成傳統之後,就過濾掉很多細節:它過濾掉竹林七賢的不羈,過濾掉陶淵明詩里跟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倫理觀衝突的思辨;過濾掉憂國憂民的杜甫寫過「欣欣物自私」這樣的詩句。我後來都不敢跟我爸爸說:楊貴妃是唐明皇的兒媳婦。他可能認為《長恨歌》在唐詩300首里就沒問題了。其實這恰恰是一個問題:對於經典不去做細節思考,申明理所當然,這就很危險。
我上大學讀了歷史,發現楊貴妃是唐明皇第18個兒子李瑁的太太,大吃一驚,我也覺得白居易很有趣:他在距離這個事件不過50年的時候寫這首詩,寫得很美學,完全沒有碰亂倫的問題,反而變成對一段偉大愛情的抒寫,寫得又那麼動人,一直到今天還在感動大家,就沒有人去追究「亂倫」的事實了。
南方周末:你讀研究生的時候在故宮(微博)待過兩年,跟那志良、莊嚴、張光賓這些老先生作「學徒」,他們有哪些事讓你記憶深刻嗎?
蔣勛:庄老師是北大哲學系畢業的,不曉得幸運還是不幸,趕上宣統皇帝被趕出宮,國民政府成立了故宮委員會,他一畢業就是接收委員之一。後來他常常摸著自己的白頭髮說:我們就是白頭宮女。從北大畢業進宮,到後來戰亂裡帶著文物顛沛流離,那一代人特別相信文化和傳統,因為他們每天都在摸那些書畫、瓷器、玉器。他好幾次跟我講,每次抬頭看到日本飛機他就禱告:炸彈下來千萬不要炸壞一箱宋瓷。
他給我的不是知識,而是那麼沉重的心情。剛開始,我誤解那是對國家、民族的愛,後來我覺得不是:就是文化本身!他的想法非常樸素:這個東西沒有毀在一千年戰亂中,也不能毀在我手上。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傳承,有點像玉的溫潤。
溫潤是什麼?這個東西其實是空的,是你的體溫在不在的問題。
我們那時候很幸福,四個研究生在故宮上課。每次一塊玉拿出來,老師一定說「上手,上手。」就是讓我們摸。那些宋瓷、字畫、玉器我怎麼敢碰,我知道它有多貴!後來我慢慢知道,老師說「上手」的意思就是你要感覺它。就像我們小時候被媽媽抱著,所以有一天她走的時候你會痛。到現在,我的手上也有當時捧著汝窯的記憶,戰戰兢兢地,就怕它在我手上碎掉。所以最近聽說北京故宮的一個宋瓷弄壞了,我的心真的會痛一下。
我去巴黎留學,臨走在他床前,那時候他已經肺病吐血了,他說巴黎圖書館有歐陽詢《化度寺碑》的一個宋拓,你幫我看一眼,回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可是我回去他已經去世了。
南方周末:你看到了什麼?
蔣勛:初唐的工整。我想跟老師說說我看到的感覺,他已經走了。可是我覺得他也不是想要我回答什麼,他就是要我去看,他要讓我知道中國有一個宋拓的《化度寺碑》在巴黎。我覺得那是了不起的教育。
南方周末:你覺得你和當年的那些老先生繼承的是同一個文化傳統嗎?
蔣勛:我相信是同一個傳統。我們那時候經常在他們家喝茶,聽師母唱崑曲,這樣的教育是今天大學研究生院沒法提供的。那個是徒弟,根本不是學生,我們就是幫他拉著紙他寫字,所以你學到的東西真的不一樣。
我沒想他會拍《賽德克·巴萊》
南方周末:《七子之歌》有一句歌詞,「他們掠去的是我的肉體,但是你依然保管我的靈魂」,按照時下流行的看法,這句歌詞是很有問題的:是被掠去了還是媽媽不要你了?但聞一多把這種問題重重、近乎荒謬的關係表達得詩意而真摯。作為對比就是二·二八紀念館,把台灣所有的歷史都書寫成被外來者奴役的歷史。你怎麼看這兩種對待歷史的態度?
蔣勛:台灣的問題很複雜,推薦你看一下最近在台灣很熱的一個電影《賽德克·巴萊》。魏德聖的《海角七號》,我很不喜歡,可是我沒有想到,他會拍一個台灣歷史上已經有點被忘記的故事,就是賽德克人的故事。賽德克人連台灣人都不太了解,在霧社事件中,這個族被日本人整個屠滅,600人全部被殺光,但是歷史上沒有很多人談這個事件。600人算什麼?南京大屠殺就30萬人。
我有一點相信「前世」這個東西,我覺得賽德克人的靈好像是附在這個導演身上,讓他拍這個電影。
賽德克人是狩獵民族,他們打了鹿以後,把鹿活劈開來吃肝,他們生活在台灣最高的山上,恪守遊獵的文化傳統。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這個文化好像也對他們很好,給他們弄學校、醫療,還把族長弄到日本參觀日本最重要的武器,當然有點炫耀國威的意思。可是賽德克人非但不領情,還發瘋一般反抗日本人,他們當時手上只有獵刀,卻要對抗日本人先進的熱兵器。
這個電影就在碰觸你問的問題:把一群人維繫在一起的也許不是家,不是國,不是現實的利害,而是祖陵。賽德克人要血祭祖陵,這個族群有砍下人頭的習慣,頭砍掉以後就變成他們的祖先,他們的信仰很奇怪。其實商周有這個東西。我看到這個電影很受震撼。有時候,我們可能被家的觀念、國的觀念綁住了,其實人類的文明傳承遠比這個要複雜。
賽德克人的首領現在被放進台灣的忠烈祠,因為他是抗日英雄。可他又不是國民黨,他也不是你中華民國的,那到底他應該怎麼歸屬?
明朝亡國的時候,明末四僧里有一個石濤,是了不起的大畫家,大家都認為他是滿族入關以後不要跟清朝合作,才隱居做了和尚,變成抗清的畫家。可是我查了資料,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他是廣西的土家族,明朝就把他們滅了,賜他們姓朱,封為晉江王。等到清軍入關,他爸爸就覺得大好機會,就在廣西獨立了。那個時候明朝雖然亡了,但是明朝在福建還是有軍隊的,說好傢夥,你竟然叛逆,就把他們家滅了。所以一個老家人在他四歲時把他背到廟裡出家。
我常常想,他應該恨清朝,還是恨明朝?好像他一輩子不跟清朝合作,但其實殺他家族的是明朝,並不是清朝。
我們常常歷史上搞不清楚,卻背著家國的恨,弄得自己越來越糊塗。我們小時候看辛亥革命的歷史,熱血沸騰,可是我媽媽是滿洲人,正白旗,她說:你看什麼辛亥革命,你媽媽的家就是被辛亥革命推翻的!
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到原點,多考慮怎麼對待人的問題?家跟國有沒有可能是人類文明可以超越的東西?
蔣勛(上右一)1981年第一次見到丁玲(上左一)。當時蕭軍(下左二)也在。 (蔣勛/供圖)
丁玲哪是馬列老太太,分明是Lady Gaga
南方周末:你在1970年代末就開始跟大陸的文化人有聯繫,見過很多大陸的老作家,比如蕭軍、冰心、丁玲、錢鍾書、楊絳……你覺得這些人身上的傳統跟你繼承的傳統有什麼不同?
蔣勛:1981年,我在舊金山機場第一次看見丁玲。在台灣,我讀過她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很感動。我內心深處有很左派的東西,所以嚮往跑到延安去的人。我知道她丈夫叫胡也頻,我也知道他們當初多麼顛覆,她24歲就寫《莎菲女士的日記》,談論性解放。我在台灣讀她的作品,想:這哪裡是馬列主義老太太啊,這分明是Lady Gaga!
那一年聶華苓的作家營,大陸邀請她,台灣邀請我。我知道我會在機場碰到她,但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震撼還是那麼大!我看到的是一個頭髮全白的婦人,滿臉皺紋,像中國農村出來的老太太,穿土布衣服土布鞋,茫然站在那裡,機場她顯然沒有來過。我就站在她身邊,她不知道我是誰,我也沒有急於上去介紹自己,我想好好看看她。
然後到了愛荷華,我和她變成了很好的朋友。
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媽媽曾經是你的偶像,後來你覺得媽媽那麼脆弱,你要照顧她。那是最初我對丁玲的感覺。可是到後來,她還是我的老師,她跟我講在延安的事,講胡也頻被槍斃,蔡元培他們怎麼保護她到延安……那麼多大時代的風浪。
有一次我跟她去芝加哥最高的樓上。滿屋子全是穿貂皮的女人,長長的豆蔻指甲,抽著長支的香煙,煙霧籠罩她們的臉。老太太一點也不驚慌,篤定地站在那裡,然後突然用胳膊肘頂頂我:蔣勛,當年我在上海就是這個樣子。
南方周末:好滄桑的鏡頭!
蔣勛:我都沒有寫過這個故事,因為我對那個人的敬重,多過我想寫一篇文章。
後來她跟我講她在「反右」運動中怎麼被折磨。到北大荒養雞,紅衛兵很壞,故意給她存活率很低的雞,養不活又要被處罰。她說:我可以把它養得非常好,存活率都到80%以上。那是我第一次掉眼淚了。一個作家去養雞,還要因為養雞被折磨,被侮辱,可是她說「我養得很好」,我才知道我身上知識分子的東西太多。
後來她又跟我講她在牢里,她的愛人陳明就關在隔壁。他們用敲牆的辦法告訴對方自己的存在,開始是你敲一下,我敲一下,很簡單的應答,後來慢慢有快有慢,有長有短,能傳遞很複雜的意思。人交流的願望,和彼此在一起的願望,是牆都擋不住的。
南方周末:我想起你1980年代初去陝北旅行,碰到的那個農民。告別的時候,他一個勁兒往你的行李箱里塞大蒜。你說他就是從黃土裡來的人。我覺得丁玲也是。
蔣勛:是!那是中國最應該相信的東西!我相信中國有一天復興也還是靠這個,不一定靠《百家講壇》。我不那麼在意上層知識分子的問題,我覺得只要土地里的那種生命力在,這個民族就有希望。它真的很厚,在那個厚里,沒有太多恩怨。
丁玲走的時候,我自己在家裡悼念她。我高興認識這個人。她給我的感動比蕭軍要大。蕭軍的作品我一直不很喜歡,那是一個男性的很誇耀的東西。我在丁玲和蕭紅的身上看到了了不起,有時候我會把它誇大成早期共產黨的某種品質。我相信,如果沒有那個東西,這個政黨不會那麼成功。
南方周末:你對錢鍾書什麼印象?如果說丁玲是從泥土中來的,錢鍾書似乎是中國知識分子另外一類的代表:才子、名士。
蔣勛:他太聰明了。我去他家拜訪他,剛好在樓下看到他提著幾根蔥回來。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那個場面非常有趣,你讀《圍城》的時候萬萬想不到,那個大才子,一個時代的文化精英,英文那麼漂亮,有一天會提著幾根蔥出現在你面前。我就跟他打招呼,我們一起爬上五樓。那時候,他身體很好,人真是漂亮。可是有一個人出來以後,我就覺得他沒有那麼漂亮了,這個人就是楊絳。
楊絳的漂亮很難形容,那種溫文爾雅……她講的全是日常話,可是日常到好聽,那是開發我右腦的。完全是直覺,我當時就覺得:這個人不得了!錢鍾書是靠左腦,他太邏輯。開始聊天了,我講我在台灣聽過錢穆的課,錢先生講諸子學等等。錢鍾書和錢穆是同鄉,而且是同族,錢穆因為家裡面很窮,錢鍾書的爸爸曾經資助他。他就笑錢穆的《國史大綱》,非常嘲諷,《圍城》裡面的腔調全出來了,可也不到油滑,聰明而不油滑,但是非常尖銳。
這時候楊絳接話,她一接,氣氛完全變了。她說:那時候我到北京讀書,家裡不放心,就讓錢穆陪著我,他沿路給我講了很多考據的東西……你知道楊絳的文筆,《幹校六記》、《將飲茶》都是寫實,而且寫實裡面沒有尖刻的東西,但是世道人心全被她寫盡了。那次我才知道,真是文如其人。
那次見了很多人。夏衍已經很老了,坐在院子裡面曬太陽,他女兒帶我去的。就是沒有見到沈從文。這也是林懷民一生最大的遺憾,他去沈從文家的時候,剛好沈從文過世了,他一下子就跪在沈從文的遺像前,把張兆和嚇壞了。因為大陸沒有這個習慣,可是我們在台灣偷偷讀他的小說,在心裡已經拜他為師了。大家都說:如果有一天見到沈從文多開心。
如果我生活在辛亥年……
南方周末:我看到你的一長串偶像里有秋瑾的名字,說說你對她的印象吧。
蔣勛:我喜歡秋瑾是因為美學。她有一張照片是穿著和服拿一把刀,那種美真是英氣逼人。她是可以跟陳天華、鄒容這種男人在日本酒館喝酒的,喝了酒就寫詩。「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你們這些男人,喜歡我,所以為我買這麼貴的刀——因為她當時在練劍,他們就買了一把日本武士刀給她。現在沒有錢喝酒了,我用我的貂裘給你們換酒喝。「一腔熱血勤珍重」,大家都是同盟會的,早晚有一天是要被殺頭的。
南方周末:這跟孫二娘、梁紅玉有什麼區別?
蔣勛:不一樣!《水滸傳》其實有一點讓我蠻害怕,在太低賤的生存裡面,有做人肉包子的恐懼。可是秋瑾不是,她是富貴人家,可是她仍然願意做「化碧濤」這樣的事情。恩銘其實是她乾爸爸,可是她還要刺殺他。她的道理是私情、私利根本講不通的。像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林覺民這樣的人物,真是讓我著迷,他們是中國當時的大夢想。所以儘管《辛亥革命》這個電影拍得很爛,可是《與妻書》那一段還是讓我掉眼淚。後來我才發現,林覺民家跟我後來離開西安去福州住的三坊七巷在同一條街上。他被砍頭,等於是清朝的叛逆,他爸爸就把房子變賣了,隱姓埋名躲起來。他的遺腹子現在是北京航天界里頂尖的科學家。他的孫女叫林蘭,完全拒絕訪問:我們在家裡面開過會,我們不靠祖父過日子。這個家族真是了不得!
南方周末:最近一二十年大陸有一股民國熱,你怎麼看待民國這段歷史?
蔣勛:我是很迷民國的。剛才我們提到的都是民國人物,沈從文、錢鍾書、楊絳、秋瑾、魯迅……到現在為止,我還是覺得魯迅是怎麼讀都好的作家。他的文字,文字背後背負的東西……那個知識分子去顛覆自己的大時代是很動人的。這些人都是富貴人家,很多都留日,都可以往上爬過好日子,可是他們卻把自己放在很危險的位置上。我相信今天如果他們地下有知,他們不會後悔!
也許有人說:你看,你創造了一個民國,可是後來這些窮人翻身,對待你是什麼態度?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對的歷史觀。
阿Q的時代真的過去了。我到鄉下去看到的農民,那個往我箱子里塞大蒜的農民,他的心是健康的,他的笑容是健康的,他受的教育真箇比阿Q那個時代強百倍。魯迅寫《阿Q正傳》的時候,中國全國的知識分子人口只有2%,文盲是98%。
又有人說,革命砸爛了中國最精緻的文化,建立起來的是粗俗文化。對此我也不以為然,金字塔需要一個慢慢建立的過程。我想如果我生活在辛亥年,我大概會走跟他們一樣的路。
南方周末:台灣的知識界今年在以什麼樣的形式紀念辛亥革命?
蔣勛:國民黨本身太不爭氣。也許那真是官場和政治必須有的面目,它就是想做文宣,你只要想到文宣,怎麼可能去動人?反而在香港,我看到「進念」編了一個戲很有趣:100年中國建築的兩對夫婦,前面是梁思成跟林徽因,後面一對你絕對想不到:潘石屹(微博)和張欣(微博)。這個戲還沒演,但我覺得非常有趣。我相信它會引起很多討論、爭議:如果梁思成跟林徽因活在今天,會不會也變成潘石屹和張欣的樣子呢?反過來,潘石屹和張欣有沒有可能在今天去山西的山裡過那麼簡單的日子,帶著營造社的一班青年,耐心盤點傳統?是他們在炒房地產,還是這個時代在炒房地產?
我覺得這兩組人物擺在那裡,就是一個好問題。可是這個問題竟然不是大陸提出,不是台灣提出,而是香港提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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