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的清代女性詞研究(陳水雲)
【作者簡介】陳水雲(1964-)男,武漢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清代詩詞理論的研究。
【摘要】清代女性詞研究在20世紀的百年時間裡取得了一定成績,在文獻整理、生平研究、作品分析、詞史描述等方面有較大的收穫,然而這些也只是清代女性詞研究的一個開端和起點,已經到來的21世紀將是清代女性詞研究的全面開拓期和成果收穫期。
清代的女性詞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佔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在20世紀有關女性詞的研究成果也以清代的女性詞研究最為豐富,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對20世紀清代女性詞的研究現狀作系統的清理,隨著近年來女性文學研究的日漸升溫,全面總結過去在清代女性詞方面所取得的成績,對進一步推動新世紀的女性詞研究將會有極重要的意義。
一、
20世紀清代女性詞的研究,發韌於徐乃昌在上個世紀之交所作的女性詞文獻整理工作。從光緒二十一年(1895)到宣統元年(1909),前後歷經15載,他共輯得閨秀詞10集100家,彙編成《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除了沈宜修、葉紈紈、葉小鸞為明末女詞人外,其它97位作者皆為清代女詞人,從這個角度講它實際上可視作一部清代女性詞的大型叢刻。叢刻的體例固然能將某些名家作品完整的保留下來,但這種體例自身的局限性也使得它必然要捨棄大量存作不多然詞藝甚高的作者,為克服《小檀欒室匯刻百家閨秀詞》在這方面的不足,徐乃昌又花了數年的功夫搜集和整理《匯刻》所不能涵蓋的部分,在宣統元年(1909)又編成《閨秀詞鈔》16卷、補遺1卷、續補遺4卷。民國三年(1914)吳灝以徐氏上述兩書為藍本再編為《歷代名媛詞選》16卷,其中清代多達331人,為全書入選的3/4,是書之前還有吳氏所撰題辭10首,其中有3首是論述清詞的,評述了徐燦、吳藻、顧太清3位著名的閨秀詞人,雖然沒有提出什麼新的見解,但它卻是首次以論詞絕句的形式來評述清代女性詞的,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值得一提。 1919-1929年,女性詞的研究較之清末有了很大的發展,這不但表現為出版有《然脂餘韻》(1918)、《玉棲述雅》(1921)、《閨秀詞話》(1925)等傳統詩話詞話,而且還發表了「賀雙卿考」(胡適)、「賀雙卿」(張壽林)、「關於清代詞人顧太清」(儲皖峰)和「清代婦女文學史」(梁乙真)等現代性學術研究論著,這些傳統的或現代的女性詞研究論著的刊印昭示著20世紀女性文學研究的高潮即將到來。 首先應該介紹的是況周頤的《玉棲述雅》和雷瑨、雷瑊合編的《閨秀詞話》。《玉棲述雅》是況周頤未刊之遺著,寫作時間大約在1920一1921年間,直到1940年才由其弟子陳運彰刊印行世。全書論述清代女詞人20位,其中著名者有關鍈、顧春、席佩蘭等,所下評語既有對她們總體風格的評價,也有對某些詞句的點評,這些評語不是很多,卻有助於後代研究者加深對清代女性詞的了解。《閨秀詞話》凡4卷,1925年由上海掃葉山房出版,是雷瑨、雷瑊在汲取前代詞話論女性詞的成果基礎上,摻入自己閱讀女性詞的體會而編撰成的一部女性詞話。儘管該書論述對象有從宋到清的女性詞人百餘人,但重點的論述內容還是清代的女性詞,這裡討論的內容有男性作者所寫的女性詞,更多的還是女性作者所寫的女性詞,涉及到作者的生平事迹、創作活動、作品情況及作品評論諸多方面,其中對女性詞所作的評語有較高的學術價值,這是目前所見最完整的研究女性詞的「閨秀詞話」。 其次應該說明的是,對賀雙卿的研究引起了大家的普遍關注。她的詞以凄惋之音出溫厚之旨,在清代女性詞史上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在這期間有張壽林致力於賀雙卿作品的整理工作,輯成《雪壓軒集》一書,1927年由北文化學社出版,他所撰寫的「賀雙卿」(《晨報》副刊第五十二期,1926年1月)一文是這一時期比較重要的女性詞研究論文,它簡要地介紹了賀雙卿的生平和創作,分價了《雪壓軒詞》含蓄蘊藉的審美特點,並在文章最後總結說:「我覺得雙卿的詞有可以注意的兩點:第一,顧頡剛先生說:『雙卿詩詞,噥噥絮絮,似小心談情訴苦,極悲哀。』這幾句話確是雙卿詞的評。在中國的詩詞中,很不易找到真情流露的文字,而雙卿的詞,全是她自個兒深蘊的濃摯的實感,從心底流出的聲音,所以沒有一首不使我們感動。第二,雙卿沒有受中國文學的流毒,她不是想傳名的文士,更不是虛偽的詩人,她只知道寫好自個兒內心所不得不寫的情緒,所以她不知道去模仿,更不知道去雕飾。但這樣反使她的詩詞成功,而且不朽也。」這一評價直接地影響到後代的研究者對賀雙卿的認識並在此研究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的開拓。第三,在當時盛有影響的三部女性文學史,即謝無量的《中國婦女文學史》、譚正璧的《中國婦女的文學生活》和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史》,以《清代婦女文學史》(中華書局,1927年版)在清代女性詞研究方面成就最為顯赫。該書論及清代女詩人女詞人百餘家,比較著名的有賀雙卿、昊藻、顧春,還有專章專節論述「清代婦女詞學之盛」,介紹了常州詞派和浙江詞派陣營中的女詞人,列入常州派的有清初顧貞立、王朗、浦映綠,清中葉庄盤珠、伍蘭儀、呂采芝、楊芬若、胡智珠、劉婉懷、徐元瑞等;列入浙江派的有趙我佩、李婉、錢斐鍾、孫秀芬、吳蘋香、關鍈等,在評價各家詞時注意其師友交往、社會背景及藝術風格,頗具手眼。如評吳藻雲:「其《花簾》一集,嗣響易安,幾如有井水處,必歌柳七詞矣。」評秋瑾雲:「其詩詞多慷慨之音,凡歡愉憂憤之情,身世家國之感,一寄之吟詠,思有所寄,援筆直攄。而生平志節,又隱然言表,殆所謂自能發抒其性靈者欽。」評顧春雲:「太清諸詞,精工巧麗,備極才情,固不僅為滿洲詞人中之傑出者,即在二百餘年文學史上,其詞之地位,亦不屈居蘋香、秋水下也。」這為推動下一階段的女性詞研究做了鋪墊性的工作,1934年譚正璧《女性詞話》的出版即是這一時期女性詞研究的探化。
二、 1930-1949年的女性詞研究,較之1918-1929年要全面深入,在清代女性詞的研究方面有《吳藻詞》(謝秋萍)和《女性詞話》(譚正璧)兩部專著出版及「讀閨秀百家詞選札記」(楊式昭)、「書顧太清遺事」(啟功)、「清代女詞人顧太清」(蘇雪林)、「清代男女兩大詞人戀史的研究」(蘇雪林)等論文發表,吳藻和顧太清是這一時期女性詞研究的熱點。 眾所周知,吳藻為清代道光年間一位氣質卓越、作風豪邁的女詞人,當時文學史及研究著作只要是論清詞的必然會論及吳藻的詞。如胡云翼《中國詞史略》(北新書局,1933年版)論述清詞提及的女性詞人惟吳藻一人,他說吳藻的詞頗受厲鄂的影響,是以溫婉之女性風度出之,趣味為之一新。「當時詞譽遍大江南北,為清代女詞家中第一人。」譚正璧《女性詞話》對吳藻的詞也有精闢的分析,作者認為,吳藻生活在父夫雙方為商的家庭環境,「但是她,恰好有天生成的豪邁性格,是不甘牢閉在籠中的鳥兒,一有機會,她便要衝天而去」。她一方面無法掙扎出婚姻的牢籠,另一方面她又是位富有天才的人,工詩詞,善彈琴,通音律,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身於藝術的創作。「因為丈夫的俗不可耐,於是對於一切男性俱加鄙棄。她想將這個文藝的世界,統治在女性的威權下,使一切男子俱來拜倒。可是這個時代離她很遠,迎頭痛趕也不是一時三刻所能趕到。於是,她茫然了,更懊喪了,在狂歌當哭百無聊賴之餘,畫出她的男裝小影,寫成她的《飲酒離騷》,以寓她的深刻偉大之志。」但當時研究吳藻詞成就最高的當推陸萼庭的「《喬影》作者吳藻事輯」和謝秋萍的《吳藻詞》,「《喬影》作者吳藻事輯」刊於《文史雜誌》6卷2期(1948年),對吳藻的生平和創作情況作了鉤沉和輯略,實為20世紀的第一部清代女性詞人年譜。《吳藻詞》為胡云翼主編「詞學小叢書」之一種,前有序言「吳藻女士的白活詞」(謝秋萍撰),比較全面而系統地介紹了吳藻的生平和創作情況,其中對吳藻詞創作特點的分析頗有學術價值。謝秋萍說:「吳藻是浙人,而且歷居厲鄂之舊館,其詞應該很有『浙派』的風味。乃事實上她的詞完全與『浙派』的作風不合,沒有半點姜、張的風味,反接近蘇、辛一派……可是我們之所以要說吳藻接近蘇、辛一派,並不是重視豪放這一層,我們是覺得吳藻能夠用白話來寫真性情。」第一,吳藻詞與同樣是寫真性情的蘇辛詞的不同在,蘇、辛是用活的話語來寫壯健的男子的真性情。吳藻則是用活的話語來寫一個溫柔的女子的真性情。從她遺留下來的300篇詞來看,大部分都是表示一個美的女性的作品,至於豪放的詞,只是她一時的感慨而發,在她的作品集中不能算主要的部分。第二,基於以上的認識,謝秋萍進一步將吳藻放在清代詞壇里考察,認為清代的詞,無論浙派與常州派,都是以模擬、雕琢、刻畫為能事。「除了納蘭性德,我們只看見吳藻女士,用這樣輕巧、活潑、流暢的白話,來抒寫自己美麗的心情,自然怪不得她要名噪大江南北了。」 顧太清的詩詞集鈔本長期流落民間,直到辛亥革命後,黃陂陳毅才於廠甸覓得鈔本《東海漁歌》殘卷,幾經輾轉,得入況周頤之手,但況氏卻將這個鈔本作了大量的刪改,這一刪改本在1914年由西泠印社刊出。必須指出的是,況周頤所刊之《東海漁歌》殘卷僅存卷一、卷三、卷四,後來朱祖謀又從紹興諸宗元處得《東海漁歌》鈔本之卷二,1933年由龍榆生刊佈於《詞學季刊》第一卷第二期,1941年王佳壽森將況氏刊本與朱祖謀鈔本鉛印合刊。但是,《東海漁歌》在日本有完整之鈔本,1929年儲皖峰曾於《國學月報》二卷十二號發表「關於清代詞人顧太清」的論文,介紹了日本學者鈴木虎雄所見內藤炳卿所藏《天游閣集》鈔本詩詞集,首次披露了《東海漁歌》凡六卷的重要消息,至此《東海漁歌》的實際情況始大白於天下。太清詞的研究發端於況周頤的「東海漁歌序」(撰於1915年),況氏從兩個方面論述了太清詞的創作特色:第一,它不染宋以後之積習,取法於宋人周邦彥、姜夔,所謂「太清詞得力於周清真,旁參白石之清雋。深穩沉著,不琢不率,極合倚聲消息。」第二,是與太清取法宋人相聯繫,它的詞之妙在其體格而不在字句。「太清詞,其佳處在氣格,不在字句,當以全體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闕為論定,一聲一字之工拙,此等詞無人能知,無人能愛,夫以絕代佳人而能填無人能愛之詞,是亦奇矣。」在30年代,著名學者蘇雪林於1930年、1931年先後撰寫了「清代男女兩大詞人戀史的研究」(《武漢大學文哲季刊》1卷3、4期)、「清代女詞人顧太清」(《婦女雜誌》17卷7號)的論文,前者在批駁流行於學界的丁香花案,後者側重介紹顧太清的生平,也談到太清詞的兩個特點,一是多用長調,動輒百餘字;二是和宋人諸作,「其魄力之雄厚,氣度之醇雅,措詞之新清秀麗,甚至突過原作。」應該說,這一時期的顧太清研究主要在文獻整理,關於文本的研究尚未全面輔開。 這裡還應該特別提及譚正璧的《女性詞話》,這是作者編寫的一部普及性的通俗讀物。《女性詞話》1934年由上海中央書店出版,1982年由台北莊嚴出版社作為「古典新刊」第五十六種重印,更名為《中國女詞人的故事》、全書介紹了自宋至清女詞人59位,其中宋代13位、元代2位、明代1位、清代43位,其中清代著名女詞人如徐燦、關鍈、紀映淮、顧貞立、沈善寶、吳藻、趙我佩、熊璉等皆包羅在內,可以說是一部文筆流暢、文風明快、結構自由的通代女性詞史話。該書在平實、簡捷、明凈的敘述中發表了許多精闢的學術見解,三言二語即揭示了作者的性情氣質和其作品的風格。《女性詞話》的學術價值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它是20世紀第一部全面介紹女性詞的專著,在這之前也有過不同形式的女性文學史,但從來沒有哪部學術著作把女性詞作為獨立部分來介紹,儘管它對女性詞的梳理也不是很全面,像清代著名女詞人顧太清就未納入其論述範圍,但它作為第一本系統介紹中國女性詞的著作,開創之功卻是不可抹殺的。第二,它注意結合作者的身世如家庭、愛情婚姻、社會經歷分析其創作風格,做到知人論世,言之有理,持之有據,絕不是純粹的感性分析之作。可以這樣說,它把學術研究的學理性和知識傳授的普及性有機地結合起來了。
三、 從50年代到70年代,大陸地區女性詞研究基本處於停滯狀態,倒是港台地區的女性詞研究較之三、四十年代有了長足的發展,這一時期發表的相關論文有琦君的「芭蕉葉上聽秋聲——吳藻」(《青溪》3卷6期)、聞汝賢「賀雙卿其人其詞」(《實踐家政學報》第一期)、黃兆顯「苦命女詞人賀雙卿」(《中國古典文藝論壇》,香港蘭芳草堂,1970年版)、少翁「女詞人吳藻飲譽文壇」(《浙江月刊)8卷3期)、褚問娟「略論滿籍女詞人」(《浙江月刊》10卷5期)等,但這些論文多有羅列生平、作品和評論資料而缺乏學理分析的弊端,即使有些論文也有作品的感性分析但又很少進行理性的提升。直到80年代以後才可以說是女性詞研究的全面發展期,但真正取得豐碩成果的也只是最近10年間的事情,這就是關於女性詞的宏觀研究的論文和分析著名詞人徐燦、顧貞立、賀雙卿、吳藻、顧春的研究論文也逐漸多了起來,詞史研究也把女性詞研究作為其重要組成部分,如嚴迪昌《清詞史》專門辟有「清代婦女詞史略」,鄧紅梅《女性詞史》更以2/3的篇幅論述清代的女性詞,這些皆標誌著最近10年的女性詞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一)女性詞史的研究有了好的開端並初結果實。 嚴迪昌《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是新時期出版的第一部用較多篇幅論述清代女性詞的詞史,因為詞史體例的限制,作者只論述了徐燦、顧貞立、熊璉、吳藻、賀雙卿、顧春、秋瑾7位女詞人,但卻比較準確地揭示了各家的創作特色和清晰地勾勒了清代女性詞發展的基本脈絡。鄧紅梅的《女性詞史》(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是迄今為止所見的惟一一部女性詞通史,但全書卻有近2/3的篇幅論述清代女性詞,她以花事的開放和凋謝比喻清代的女性詞,將清代女性詞分為前期、中期、後期三個階段,論述了約35位女詞人的創作特徵,全面地揭示了清代女性詞發展變化之軌跡。作者重點分析了徐燦、顧貞立、熊璉、庄盤珠、吳藻、顧春、秋瑾7位作家,對她們的分析往往結合其時代、家庭、身世、學養合力考量,對作品意蘊的分析則從其抒情方式、體制、措辭等方面綜合考察,作者的分析往往先是宏觀提起,然後進行微觀的分析,最後把自己的感性分析升華為理性的認知,達到宏觀與微觀、感性與理性、時代與個人的有機結合,因此,比較準確地揭示了作家的創作特徵和作品的審美意蘊。如果將其中論述清代的部分獨立出來的話,那麼完全可稱之為一部線索分明、分析細膩的清代女性詞史。(二)女性詞的宏觀研究有了新的突破和很大的改觀。 在20世紀的前80年時間裡,關於女性詞宏觀研究的論文幾成空白,這一時期發表的論文有王細芝「論清代閨閣詞人及其創作」(《中國韻文學刊》2001年第一期)、張宏生「清代婦女詞的繁榮及其成就」(《江蘇社會科學》1995年第一期)和紀玲妹「論清代常州派婦女詞的題材」(《聊城師範學院學報》2000年第六期)、「論清代常州派女詞人的家族特徵及其原因」(《河海大學學報》2001年第三期等,對清代女性詞創作特徵作了比較全面而系統的總結,如張宏生的論文通過比較女性詞的發展,從題材、風格、表現手法三個方面歸納出清代女性詞的三個主要特徵:一是清代以前的女性詞基本上局限在一個較小的範圍,而清代的女性詞反映生活的層面大大拓展。二是清代之前的女性詞大多不出閨闈之事,風格也相對比較單一。到了清代,詞人的創作意識更加鮮明,所以,在風格上也開始多樣起來,有豪放之作,也有清雅之音。三是清代富有才華的女詞人,不僅敢於向婦女詞的典範——李清照挑戰,而且還敢於向整個文學傳統挑戰,積極地表現自己的創新意識和創造精神。這樣的幾點分析無疑是對清代女性詞的正確歸納和總結,而紀玲妹的系列論文則以清代常州派婦女詞為考察對象,揭示清代女性詞在題材上的獨創性和在構成上家族性兩大特徵亦頗有新意。如「論清代常州詞派婦女詞的題材」一文從三個方面論述了常州派婦女詞對前代婦女詞的重大突破;「論清代常州詞派女詞人的家族性特徵及其原因」一文分析了常州詞派獨有的女性詞人群體,她們與常州詞派男性作家互有唱和,深受張惠言、周濟等人為代表的常州詞派理論的影響,這些閨秀詞人之間有許多又是姐妹詞人、母女詞人、夫妻詞人、妯娌詞人、姑嫂詞人等,具有很顯的家族性特徵,這一分析顯然為清代女性詞的研究找到了一個新的視角。(三)女性詞的微觀研究在文獻整理、生平研究、作品分析三個方面皆有新的創穫。 在文獻整理方面出版有杜芳琴編《賀雙卿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張鈞編《顧太清詩詞》(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金啟孮、烏拉熙春合編《天游閣集》(遼寧民族出版社,2O01年版)及張璋編《顧太清奕繪詩詞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在生平作品研究方面主要有金啟孮的《顧太清與海淀》(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張鈞的《顧太清全傳》(長春出版社,2000年版)、張菊玲的《曠代才女顧太清》(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等研究著作,以及金啟孮「滿族女詞人顧太清和《東海漁歌》」(《滿族文學研究》1982年第一期)、趙伯陶的「『留得四時春,豈在花多少』:太清及其詞略論」(《寧夏社會科學》1986年第四期)、張鈞的「清代傑出的詞媛顧春和她的《子春集》」(《社會科學戰線》1989年第三期)、董淑瑞的「顧太清及其詞作的審美特色」(《滿族文學》1989年第九期)、黃世中的「『清代第一女詞人』:滿族西林顧春漫論」(《文學評論叢刊》第三十一輯)、柯愈春的「讀顧太清手稿兼及顧太清與龔自珍的戀情」(《社會科學戰線》1996年第五期)、張璋的「『八旗有才女,西林一枝花』:記清代滿族女文學家顧太清」(《文學遺產》1997年第三期)、盧興基的「『塵夢半生吹短髮,清歌一曲送殘陽』:清代女詞人顧太清和她的詞」(《陰山學刊》第十四卷第一期)、張菊玲的「『為人間留取真眉目』:論晚清滿族女作家西林春」(《海峽兩岸少數民族文學研討會論文集》,歷史文學學會,1998年)等研究論文。關於賀雙卿的研究則有杜芳琴的《痛菊奈何霜:雙卿傳》(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和她的系列論文「賀雙卿和《雪壓軒集》」、「史震林、《西青散記》與雙卿」、「農婦的聲音:十八世紀江南農村婦女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其它研究論文則有李金坤的」賀雙卿考辨」(《中國韻文學刊》2000年第二期)、「田婦薄命,詞苑奇葩:賀雙卿其人其詞初探」(《遼寧大學學報》1999年第五期)、姚玉光的「女詩人賀雙卿作品的獨特價值」(《學海》1995年第二期)、「舊中國勞動婦女的自塑:論賀雙卿詞展示的女性生存狀態和精神品格」(《山西師範大學學報》1996年第二期)、盧心竹的「賀雙卿其人其詞漫談」(《蘇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一期)亦有較高的學術價值。這些研究論文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走出了生平介紹和作品分析的陳舊模式,進入結合時代思潮與女性意識的覺醒分析女性詞審美意義的新境界。
四、
最近20年來,港台及海外的女性詞研究成果不是很多,主要研究論文有萬子霖的「清代閨秀四家詞述」(《銘傳學報》23、24期)、陳美的「傷逝工愁的女詞人——徐湘蘋」(《中華文化復興月刊》19卷8、9期)、周婉窈的「綃山傳奇——賀雙卿研究之檢討與展望」(《新史學》7卷4期,1996年12月)、鍾正道的「願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吳藻《花簾詞》中女性作為『他者』之愁評析」(《中國文化月刊》,2001年10月)和鍾慧玲《清代女作家專題:吳藻及其相關文學活動研究》(樂學書局,2001年版)所收的系列論文「吳藻作品中的自我形象」、「吳藻與清代文人的交遊」、「吳藻與清代女作家的交遊」、「吳藻與清代女作家交遊續探」等,在研究方法上明顯地體現出兩種研究思路:一種是傳統的閨秀詞研究思路,以萬子霖為代表;一種是受西方女權主義思想影響的女性詞研究思路,以王力堅(新加坡國立中文大學)等學者為代表。 萬子霖先後任教於淡江、中原、北醫諸校,至80年代始任教於銘傳女子學校,因教學對象多為女性,故比較關注清代的閨秀詞,在「清代閨秀四家詞述」一文中,開篇稱讚清代閨秀詞創作之盛,然後評述了清代4位著名女詞人吳藻、賀雙卿、顧春、秋瑾的創作,所論頗能抉發各家隱微,惜其正文多引前人資料,論者自己之論述太少。戚宜君和陳美也是惜守傳統治學路數的兩位學者,他們分別對徐燦、吳藻兩位女詞人的創作進行了一番研討。陳美的論文從兩個方面論述徐燦詞的創作特徵,一是從徐燦的身世看其詞風的變化,二是根據徐燦閨思、鄉魂旅思、故國感舊三類題材,概括《拙政園詩餘》的審美風格是:「大抵用語清新要眇,遣情含蓄婉轉,得北宋婉約派風格,而尤其神似於朱淑真的《斷腸詞》與李清照的《漱玉詞》。除了清新婉約的風格以外,他的感懷故園與憶嘆舊遊諸作,間也有『跌宕沉雄』近豪放派者。」(「傷逝工愁的女詞人——徐湘蘋」,《中華文化復興月刊》19卷8、9期)戚宜君的論文也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為吳藻爭詞壇的地位,認為她的詞在數量和內容上比李清照要精彩。二是結合吳藻的家庭、身世、性情分析其詞風的變化,作者認為吳藻在未出嫁前,生長在父母的呵護之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于歸以後,在丈夫的優容下,為所欲為,了無掛礙,錦衣玉食,得其所哉。這種觀點,與大陸學者是迥乎不同的,反而認為吳藻因為有了優裕的物質環境,為她精神上自由提供了極大的方便,使她能毫無顧忌地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交往,特別是她在丈夫去世後,生活品質與內容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在詞中感慨自己處境的凄愴悲涼。所以,作者說:「如果說她是因為得不到愛情的慰籍,轉而向藝術領域來填補心靈上的空虛的話,對她的黃姓丈夫來說,實在是有欠公平的。」(「吳藻為清代詞壇放一異彩」,《中華文藝》26卷第二期) 王力堅、鍾正道是另一種治學路徑的兩位代表,王力堅是近年來致力於清代女性文學研究的新加坡籍學者。在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中,他提出了清代女性文學「閨詞雄音」的特別現象。所謂「閨詞雄音」是指女性詞中所表現的男性化風格,作者認為它與一般男性豪放詞不一樣的是,清代女性詞的「閨詞雄音」往往融注著性別遺恨的感情抒發。但是,這並非表明女性的覺醒,它只不過是才女不滿自身的女性社會定位,以「僭越」的方式爭取男性身份為標誌的「名士聲譽」,是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生理性別的「錯位轉移」(男性化)。這一錯位,使清代女性詞始終處於一個尷尬的兩難(paradox)境地——在實現目的(男性化)的同時,也就失去了其女性文學的特質。這顯然是對清代女性詞的深層次思考,是站在性別立場審視女性詞的,而不只是對女性詞的題材內容和表達形式發表意見。(「清代『閨詞雄音』的二難困境」,《中華詞學》第三輯,東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鍾正道也是從性別對立的角度考察吳藻「花簾詞」的「愁」,作者認為吳藻之「愁」不能歸因於內在,而應該歸因於外在的「愁境」。但吳藻卻能以女權的大纛去打破男性捏造的女性神話,把自己描繪成一個「瘦弱不支的病者、百無聊賴的失眠者、心事無人問的孤獨者」的綜合體,以致認同男性,拋棄女性身體的捆綁,成為一個「在幻想中棄守女性身體」的「男性」。「從今日的角度看,吳藻《花簾詞》固然談不上具有什麼樣的女性意識,但卻真實呈現了一名女性在壓抑情境中愁懣的心理狀態,它不但可看出是傳統女性作為『他者』所遺存的幽暗之本,也是企圖以文學想像逾越『正常』女人樊籬的一次發音。」(「願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吳藻《花簾詞》中女性作為『他者』之愁評析」,《中國文化月刊》第二百五十九期)鍾慧玲則是從女權主義的視角探索了吳藻的內心世界,指出吳藻在《喬影》中大膽地表露了自己對性別的牢騷怨憤,她借謝絮才的形象表現一種對性別的抗拒意識,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男性化的自我。在《香南雪北詞》中,吳藻的心緒已「由早年的憤懣轉而為閑澹悠遠,現實中人生的挫折感也傾向於宗教的追尋,這裡所展現的自我是飽經憂患後,解脫了情感上的不平,而更趨於淡泊寧靜,不與世俗爭,甚至不與命爭的了悟與寬懷。」通過考察吳藻作品中自我形象的變化,作者得出這樣的認識:「吳藻的作品不僅呈現了她個人的命運,也呈現了傳統父權下,備受壓抑、擺布而又無能抗爭的女性共同的命運。」(「吳藻作品中的自我形象」,《東海學報》37卷1期) 最近,香港浸會大學歷史系黃嫣梨博士,推出她的新作《清代四大女詞人——轉型中的清代知識女性》(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年版),這是一部探討清代婦女思想演變過程的歷史學著作,但因為所討論的對象是清代女詞人,所採用的論證材料大都是她們的詩詞作品,實際上是想通過清代女性作家作品的考察來達到把握其思想變化軌跡的終極目的。作者將徐燦、吳藻、顧太清、呂碧城4位女詞人置諸當時社會的大背景中考察,試圖揭示她們在社會觀念、婚姻觀念、社會地位、經濟能力、教育機會、國家觀念、宗教觀念等等方面的轉變,眼界開闊,認識深刻,可以說是對清代女性詞的文化學或社會學研究方面的力作。 總之,在20世紀的百年時間裡,清代女性詞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特別是在徐燦、吳藻、賀雙卿、顧太清等著名詞人的研究上有了重大的收穫,但在文獻整理、詞史描述和宏觀研究方面還有很大的開拓空間,還有許多在創作上頗有特色的女性詞人未能進入研究者的視野,有些很重要的女性創作群體也未能引起大家的足夠重視,這些將是21世紀清代女性詞研究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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