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十三經之心經

曾國藩十三經

【作 者】(清)曾國藩原典) 郭兆祥,劉立志編著

郭兆祥等編著.曾國藩十三經 .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09月第1版.

心經

引言

曾國藩為人處世的根基在於其對自身的修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縱觀曾國藩一生歷程,也正是由修身開始。他拜大儒唐鑒為師,宗奉程朱理學,以當時最擅長修身的倭仁為楷模,嚴格自律,持之不輟。因此時人把他事業的成功歸結為修身得法,而後人則譽之為最後一位儒學大師。

修身的核心是加強身心修養。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這個核心就是「心」,它包括了人的所有思想、精神活動,並將之視為一切行動的源頭。只有自己的觀念正確,才能保證行為的得當。佛家認為,業由心生,惑從心起,釋迦說「一切壯無過心」,任何力量都無法與心相比,因此修行必須從正心開始,以《心經》為基本佛典。儒家對心這個概念也極為重視,孟子說「盡其心,知其性」,把心當作自我修養的主要範疇。程朱理學認為,心即是性,性即是理。陸王學派則進一步以心為中心,提出「吾心即是宇宙」的命題,因此被稱為心學。他們的相同之處,把治心作為修身達道的核心內容。

曾國藩宗奉程朱,『而不棄陸王,對佛家也有很深的領悟,在修身上,更是以治心為不二法門。本書以《心經》為名,分為治心、養心、正心、『誠心、虛心、靜心、寬心、恆心、暇心等篇,囊括了曾國藩自我修養的各個方面,給予系統的闡釋,以助於讀者對曾國藩的全面了解。

治 心 篇

古之君子之所以盡其心,養其性者,不可得而見;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一秉乎禮。

治心之道,先去其毒,陽惡日忿,陰惡日欲;治身之道,必防其患,剛惡日暴,柔惡日慢。

1

[原典]

古之君子之所以盡其心、養其性者,不可得而見;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一秉乎禮。自內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政事。故六官經制大備,而以《周禮》名書。春秋之世,士大夫知禮、善說辭者,常足以服人而強國。戰國以後,以儀文之瑣為禮,是以叔齊之所譏也。荀卿、張載兢兢以禮為務,可謂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

[註疏]

原典大意是:古代的君子盡心竭力、修身養性的事迹,現在我們是不可能親眼目睹了。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他們修養自身、治理小家、管理國家、平定天下,所秉承的不外乎一個「禮」字。對內而言,如果沒有了禮義就沒有了道德規範;對外而言,沒有了禮義也就沒有了內政外交。所以六卿的官制、規章制度設置齊備後,仍以《周禮》作為書名。春秋時期,那些通曉禮義、擅長辭令的士大夫們,經常可以使他人信服,從而使他所在的國家強盛。戰國以後,禮的表現形式成為儀式,華美繁瑣,所以遭到叔齊的譏諷。苟卿、張載以禮為指導,小心謹慎地做事,可以說是不忘本,崇尚古風卻不流於世俗。

2

[原典]

天下萬事皆有前定,絲毫不能以人力強求,紛紛思慮,亦何補耶?以後每日當從「樂天知命」四字上用功,治事則日有恆課,治心則純任天命。兩者兼圖,終吾之身而已。

[註疏]

原典大意是:天下萬事萬物都是前世所既定的,絲毫不以人力的強弱而改變,不管如何想方設法,都不可能有所補益。所以,今後每天應在「樂天知命」這四個字上多下功夫,做事要堅持每天有固定的要求和目標,對自身的修養則要完全聽任天命:,這樣,兩者相互結合,人的一生也就可以得以善終了。

3

[原典]

治心之道,先去其毒,陽惡曰忿,陰惡曰欲;治身之道,必防其患,剛惡曰暴,柔惡曰慢;治口之道,二者交惕,曰慎言語,曰節飲食。凡此數端,其葯維何?禮以居敬,樂以導和。陽剛之惡,和以宜之;陰柔之惡,敬以持之;飲食之過,敬以檢之;言語之過,和以斂之,敬極肅肅,和極雍雍,穆穆綿綿,斯為德客,容在於外,實根於內。動靜交養,睟面盎背。

[註疏]

原典大意是:修養心性的方法,首先應除去內心的毒害,外在的毒表現為忿怒,對內則表現為私慾;保持體魄的方法,—定要防備身體中的隱患,剛烈時是暴躁,柔弱時又表現為散漫自由;對嘴巴而言,要兼顧以下兩方面:言語謹慎有度,飲食有竹製。以上所說的這幾種情況,用什麼葯醫治呢?要用禮義來積聚恭敬,用樂導致和順。外在和剛烈的惡習,要用平和來調劑;內在和柔懦的惡習,要用敬來把持。飲食沒有節制,要用敬來檢討約束;言語上的過失,用平和來加以收斂。敬達到完美後表現為肅穆,和達到完美就表現為雍容。肅敬和睦,才是有德之人的表現,雍容表現在外表,其實根源是在內心。這樣動靜交相調劑,內外都會得到修鍊,最終才能成為君子。

4

[原典]

心欲其定,氣欲其定,神欲其定,體欲其定。治心之法,而人力可以自為主持者,約有二端:一曰以志帥氣,一曰以靜制動。人之疲憊不振,由於氣弱。而志之強者,氣亦為之稍變。如貪旱睡,則強起以興之;無聊賴,則端坐以凝之;此以志帥氣之說也,久病虛怯,則時時有一畏死之見,憧擾於胸中,即夢魂亦不甚安恬,須將生前之名,身後之事,與一切妄念,掃除凈盡,自然有一種恬淡意味,而寂定之餘,真陽自生,此以靜制動之法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心神安定後,氣才能安定;氣安定後,精神才會安定;精神安定後,身體才會安定。修身養性的方法,依靠自身力量可以發生作用的,有兩個途徑:一種是以自己的意志引導氣,一種是以靜制動。大凡人們身體疲憊不堪,精神不振的時候,都是因為氣弱,而那些意志堅強的人,氣也會隨著意,志而得以增強。如果喜歡早睡的人,應該儘力早起,則一定會有所成就;如果感覺百無聊賴,那麼就要靜坐來凝聚氣,這就是所說的用意志鼓舞士氣。久病之人,氣虛膽怯,經常害怕自己會因此死去,胸中充滿抑鬱之氣,即使是做夢,也得不到片刻的安靜和恬然,這樣,就應該將生前的名譽,死後的——切事情以及各種雜念,一併拋棄。此後,必然會有一種恬靜淡泊的氣出現,在平靜之後,士氣就會自然出現,這就是所說的以靜制動的方法。

5

[原典]

賢與不肖之等奚判乎?視乎改過之勇怯以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離次。其在於人,言有尤,行有悔,雖聖者不免。改過什於人者,賢亦什於人;改過佰於人者,賢亦佰於人。尤賢者,尤光明焉;尤不肖者,怙終焉而已。

人之生,氣質不甚相遠也,習而之善,既君子矣。其有過,則其友直諫以匡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撻,進有旌,其相率而上達也,奚御焉?習而之不善,既小人矣。其有過,則多方文之。為之友者,疏之則心非而面諛,戚之則依阿苟同,憚於以正傷恩,其相率而下達也,奚御焉?茲賢者所以愈賢,而不肖者愈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與某相好不終,是子之失德。子盍慎諸?」又有某君毖余曰:「聞子之試於有司,則嘗以私於人,是大不可。」二子者之言,卒聞之,若不遜於吾志。徐而繹之,彼無求而進逆耳之言,誠敬我也。既又自省:吾之過,其大者視此或倍蓰,而其多或不可枚數。二子者,蓋舉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與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於大戾,而僚友無出片言相質確者。而其人自視恬然,可幸無過:且以仲尼之賢,猶待學《易》以寡過,而今日無過,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過而因護一時之失,展轉蓋藏,至滔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則小人之不可近者已!為人友而隱忍和同,長人之惡,不又諧臣媚子之亞也。《書》曰:「有言逆於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於汝志,必求諸非道。」余故筆之於冊以備觀省,且示吾友能為逆心之言者。

[註疏]

原典大意是:賢良與不肖的區別是如何劃分的呢?應該看他改正過錯的勇氣與怯懦的差別而已。日月都有盈缺虧食,星辰也有隕落之時。對人而言,言語有不當之處,行為有後悔之時,即使是聖人也不可避免。改正過失十倍於人的人,他的賢達也一定會是常人的十倍;改正過失百倍於人者,他的賢達也——定會是常人的百倍。越是賢明的人,越是光明磊落;越是不肖之徒,他的下場越是因為姦邪而不得善終。

人剛一出生時,氣質相差不大,逐漸把他向好的方面引導並堅持不懈,就會成為君子。如果他有了過錯,那麼他的朋友會當面勸諫以幫助他改正。又有的朋友,用謙恭的言語勉勵他,倒退了有人鞭策,進步了有人表揚,這樣的朋友相互激勵,不斷上進,不可阻擋。如果引導不善,就會成為小人。當他有了過錯時,他的朋友就會多方替他掩飾、推卸責任。這樣的朋友,與他疏遠的就會心裡不同意但當面奉承,與他親密的就會曲意苟且迎合,擔心因為正直而傷了感情。他們相互交往墮落,只能導致失敗。這就是所說的賢明之人越來越賢明,不肖之徒越來越不肖的原因。

我有一個朋友告誡我說:「您與某人交好卻沒有保持下去。是因為您的失德。您在這件事上為什麼不謹慎呢?」又有一個朋友告誡說:「聽說你在某次考試中,曾經因私人感情求助他人,這是很不對的。」二人的話,乍一聽,不合我意。但慢慢理解,他們沒有所求而對我說出逆耳良言,是因為敬重我。反過來我又白省:我的過錯,其中嚴重的可能比這兩件嚴重數倍,而且數量多得不可枚舉,他們二人,只不過舉了一兩個例子,人最痛苦的是對自身的不了解。上古帝王不能推行王道教化,士大夫們相互勾結攀比,做了許多苟且之事,往往陷入罪惡的深淵,而同僚們沒有人出面勸諫質疑。這是因為他自認為很超脫,又沒有什麼過錯。惟孔子這樣的大賢,猶且學習《易經》來避免錯誤,而這些人說沒有過錯,是欺騙他人呢還是欺騙自己呢?自己知道有過錯而因為袒護一時的過錯,儘力掩蓋,等到罪惡滔天卻不覺得有悔意,這就是不可以接近小人的原因。作為朋友卻對他的過錯隱瞞忍耐或曲意奉承,助長他人惡習,其所作所為不亞於那些專事諂媚的佞臣俳優。《書經》說:「聽到心裡不太接受的逆耳之言,一定要詳細詢問;聽到逢迎的話,或者那些可以改變你的意志的話,卻不必去探究其中的原由。」我特意將它們寫下來以備查看反省,並且展示給能提出逆耳良言的朋友們看。

養心篇

心既知有善知有惡,而不能實用其力以為善去惡,則謂之自欺。方寸之自欺與否,蓋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

凡病在根本者,貴於內外交養。養內之道,第一將此心放在太平地方,久久自有功效。

1

[原典]

欲得家運綿長,第一禁止奢侈享用,念周末諸子各有極至之詣,其所以不及仲尼者,此有所偏至,即彼有所獨缺,亦猶夷、惠之不及孔子耳。若游心能如老莊之虛靜,治身能如墨翟之勤儉,齊民能以管、商之嚴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補之,則諸子皆可師也,不可棄也。

[註疏]

原典人意是:如果希塑家庭的好運得以綿長不衰,首先要禁止奢侈浪費、大肆享用+爾周以後的諸子百家都有各自精深的造詣,似沒有一個能夠與孔子相提並論。這是因為在一方面比較精通而另外方面卻有很多缺陷和不足,就像伯夷、柳下惠不如孔子一樣。如果心態能夠像老子、莊子那樣清虛寧靜,對自身像墨翟那樣勤勞儉樸,管理民眾像管仲、商鞅那樣嚴肅而有章法,而且不自以為是,對過分的行為加以裁減,對不足之處進行修補,那麼諸子都可以成為老師,不可放棄。

2

[原典]

心既知有善知有惡,而不能實用其力以為善去惡,則謂之自欺。方寸之自欺與否,蓋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故《大學》之「誠意」章,兩言慎獨。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力去人慾,以存天理,則《大學》之所謂自慊,《中庸》之所謂戒慎恐懼,皆能切實行之。即曾子之所謂自反而縮,孟子之所謂仰不愧、俯不怍,所謂養心莫善於寡慾,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斷無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之時。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心裡雖然知道有善惡之分,但不能竭砵全力上揚善抑惡,就可以認為是欺騙自己。自己是否欺騙自己,人概別人不會知道,只有自己才能知道。所以《大學》中的「誠意」篇中,兩次提到要慎獨。如果真正做到喜歡好的就像喜歡美麗的容姿,厭惡壞的就像討厭惡臭的味道,努力拋棄人的私慾,弘揚天理,那麼,《大學》所說的自我滿足,《中庸》所說的戒除恐懼,都可以加以實施。就像曾參所說的自反而縮,孟子所說的抬頭不愧對天,低頭不愧對地,就家修養心性沒有比少欲更好的,部不外乎這個道理。所以如果能夠慎獨,那麼自己反省時就不會感到愧疚,可以面對天地,敢於質問鬼神,絕對不會出現心感慚愧而氣餒的情況。如果—個人沒有愧疚之事,對天地泰然處之,這種心態就會感到滿足、平和、寬容和快慰。就是人生自強的最好方法,尋找快樂的第一途徑,也是躬守自身的第一要務。

3

[原典]

士之修德砥行,求安於心而已。無欲而為善,無畏而不為不善者,此聖賢之徒,中有所得而不惑者也。自中智以下,不自能完其性之分,大抵不勸不趨,不懲不改。聖人者因而導之以禍福之故,如此則吉,不如此則凶咎。使賢者由勉以幾安,愚者懼罰而寡罪。故《易》稱「餘慶」、「餘殃」,《書》戒惠逆影響。先王所以利民,其術至已。

[註疏]

原典大意是:士人修養品德以砥礪自己的行為,所求的是得到內心的安慰、心中沒有慾望而做善事,沒有恐懼而不做不好的事,這就是所說的聖賢之人,從中有所收穫而不被此迷惑;—從中等智力的入以下,—般不能自覺達到其性格中所期望的地步,大概是因為沒有人勸告和督促,做錯了事也沒有人懲處或自己不加以改正。作為聖人,會因此加以引導,告訴他們如何導致禍福的不同原因,這樣做就會成功,不這樣做只能失敗;目的是讓賢明的人更加勉勵上進,使愚笨的人害怕受到懲罰而盡量少地犯罪。所以《易經》稱為「餘慶」、「餘殃」,十朽經》中提出戒免正反兩方面的影響。古代帝王採取有利於人民生活的措施,方法也大概是這樣。

4

[原典]

聞入春以來,清恙未發,而疲睏不支,心神慌亂,自因積勞積感所致。軍政餘閒,流覽書籍,忘情世變,或亦養心之一助,幸無以愁自縛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聽說入春以來,(您)沒有染上疾病,只是覺得渾身乏力,疲憊不堪,心神慌亂,這是因為工作太繁重和感情積聚過多的結果。因此,在處理軍政大事的空暇時間,看看—棲,將世間的俗物拋在一邊,或許可以對修心養性起到——定的幫助作用,也可以倖免被憂愁纏住了身心。

5

[原典]

至於作人之道,以剛介為自立之基,以敬恕為養心之要,遠法祖德,近式鄉間,切勿稍自菲薄,但求少異於流俗而即自畫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至於做人的道理,要把剛強耿介作為立身的根本,把敬恕作為修養心性的宗旨,向遠處看效法祖宗留下的美德、向近處看參考鄉土民情,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只要做列同世俗的不良風氣有所區別就可以了。

6

[原典]

凡病在根本者,貴於內外交養。養內之道,第一將此心放在太平地方,久久自有功效:

[註疏]

原典大意是:大凡心裡有病的,最重要的是要內外互相休養。治養心病的方法,首先是要把自己的心態放正位置,靜處以調養,時間長了必定會有好的效果。

7

[原典]

本日作行書,能攄寫胸中跌宕俊偉之氣,稍為快意。大抵作字及作詩古文,胸中須有一段奇氣盤結於中,而達之筆墨者卻須遏抑掩蔽,不令過露,乃為深至。若存絲毫求知見好之心則真氣渫泄,無足觀矣。不特技藝為然,即道德、事功,亦須將求知見好之心洗滌凈盡,乃有合處。故曰七均師無聲,五和常主淡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今大書寫行書,能體驗出心中的跌宕起伏、雄偉俊朗的氣勢,稍微感到快意。大概寫字或做詩、做文章,心中都要有一股奇異的氣存在其中,但通過筆墨表現出來時又要盡量加以掩蓋,不讓它們鋒芒畢露,這是很深的道理。如果有絲毫賣弄的意思,那麼心中的真氣就會立刻泄掉,筆下之物也不值得賞鑒了,不單是技藝,其他在道德、事業等方面,也要將賣弄的心理清除乾淨,才能達到盡善盡美。所以說七種音韻中都師法於無聲,五種平和中經常推重平淡。

8

[原典]

皆由平日於養氣上欠工夫,故不能不動心。欲求養氣,不外「自反而縮,行慊於心」兩句;欲求行慊於心,不外「清、慎、勤」三字,固將此三字多綴數語,為之疏解。「清」字曰名利兩淡,寡慾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欽;「慎」字曰戰戰兢兢,死而後已,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勤」字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繼日。此十二語者,吾當守之終身,遇大憂患、大拂逆之時,庶幾免於尤悔耳。

[註疏]

原典大意是:……都是因為平時在養氣方面做得不夠,所以不能不因此動心。如想在養氣上有成效,不外乎「自反而縮,行為不愧對內心」這兩種意思。要想達到行為無愧於內心,又不外乎「清、慎、勤」這三個字。我把這三個字延伸一下,做廠一下較為細緻的解釋。「清」字主要講要淡泊名利,寡慾清心,耿直不苟且,讓鬼神為之欽服。「慎」字主要講要為人小心謹慎,戰戰兢兢地做人,直到死亡,行為有達不到要求和目標的,要盡量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勤」主要講手到眼到,盡自己的全部身心去做事,不斷督促自己進步,並且夜以繼日地努力工作。這十二個短語,我要終身信守,當遇到重大憂患,不盡人意的時候,有了這些作為指導,就會基本上免於特別後悔和憂慮了。

9

[原典]

「敬」「恕」二字,細加體認,實覺刻不可離。「敬」則心存而不放,「恕」則不蔽於私。孟子之所謂「推」,所謂「達」,所謂「擴充」,指示至為切近。《中庸》之十三章;《論語》之告子貢,告仲弓,皆以「恕」字為開宗要義。大抵接人處事,於見得他人不是、極怒之際,能設身易地以處,則意氣頓平。故「恕」字為求仁極捷之徑。來示以「致知」為大頭腦工夫。鄙意「敬」是平日涵養之道,「恕」是臨時應事之道;「致知」則所以講求此「敬」、講求此「恕」者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對「敬」、「恕」這兩個字,經過仔細體會和理解,覺得時刻都不能偏離。做到「敬」,就會心裡存在理念而不會放任;做到「恕」,就不會被私慾所蒙蔽。孟子所說的「推」、「達」、「擴充」,意思都十分接近。《中庸》的第十三章,《淪語》中告誡子貢和仲弓的話,都是以「恕」作為宗旨。在接人待物的處世過程中,當看到別人的過錯,甚至十分憤怒的時候,如果能設身處地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置上想一想,就會平靜下來用理智的心態來對待,所以說「恕」是求取仁義的一條捷徑。您所說的「致知」是思想深處的東西,是一種很高深的功夫。我認為「敬」是日常自身涵養的方法,「恕」是臨時處理事情的方法;「致知」是解釋什麼叫「敬」,什麼叫「恕」的學問。

10

[原典]

近來每苦心緒鬱悶,毫無生機,因思尋樂約有三端:勤勞而後憩息,一樂也;至淡以消忮心,二樂也;讀書聲出金石,三樂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最近我經常苦於心情鬱悶,絲毫沒有活力可言,因此想到尋找樂趣大概有三種途徑:辛勤勞作後再休息,是一大樂事;平心靜氣,淡泊於人生,並消除不健康的心態,是第二件樂事;大聲朗讀文章,發出金石之聲,這是第三種樂事。

11

[原典]

近日衰老日逼,學問無成,日日憂鬱,若無地自容者。細思聖人「發奮忘食,樂以忘憂」,二者並進,固未嘗偏於憂憤,窮年戚戚也。今雖一無所得,亦當求所謂樂者以自適。上而孔、顏之樂,次而周、程、邵、朱之樂,又次而陶、白、蘇、陸之樂。勉而企焉,以擴吾之襟抱,且憤且樂,以終吾身,猶愈於終日鬱悶者耳。

[註疏]

原典大意是:最近隨著年齡的衰老,感到在做學問方面沒有什麼成就,於是每天都很煩悶;有時竟會感到無地自容。仔細理解聖人所說的「發奮忘食,樂以忘憂」這句話,如果這兩方面都能夠做到,那麼就可能不會這樣每日被憂愁煩惱所籠罩,也不會有無地自容的遺憾了。現在我雖然什麼都沒有得到成功,但也應該找到讓自己快樂的事情以求解脫。最高的境界是孔子、顏回所認為的樂趣;退而求其次是周敦頤、程灝、邵雍、朱熹所說的樂趣;再其次是陶淵明、白居易、蘇軾、陸遊所認同的樂趣。自己鼓勵自己,希望有所收穫,使自己的胸襟和抱負變得寬廣而高遠,既有發憤,又有樂趣,這樣一直到終老之日。如果這樣的話,那麼就會比每天煩惱憂鬱要好得多了。

三、

正心篇

當今之世,富貴固無可圖,功名亦斷難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維風俗,或可輔救於萬一。所謂正心者,曰厚,曰實。

日內不敬不靜,常致勞乏,以後須從「心正氣順」四字上體驗。

1

[原典]

近年焦慮過多,無一日游於坦蕩之天,總於由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名心切,故於學問無成,德行未立,不勝其愧餒。俗見重,故於家人之疾病、子孫及兄弟子孫之有無強弱賢否,不勝其縈繞,用於憂慚,局促如繭自縛。今欲去此二病,須在一「淡」字上著意、不特富貴功名及身家之順逆、子姓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學問德行之成立與否,亦大半關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此心稍得自在。

[註疏]

原典大意是:近年來,我經常焦慮不安,沒有一天過得坦蕩恬然,總的原因是求名求利之心太急切,世俗之見太深重。對名利看得太重,就會導致做學問沒有所成,而且自己的品德不高,因此深感愧疚。受俗見影響太深,所以對家人的疾病,對子孫及弟兄的子孫的賢與不肖、學業等,一直掛在心上,因此感到憂慮不安,如同作繭自縛,非常局促。現在要想去掉這兩種病根,必須要從「淡」字上多下功夫。不僅功名富貴,以及家庭、自己的發展是順利還是倒退、子孫後代是否興旺都是上天註定的,而且自身學問和品行是否有所成就,大半也是天意,這些都應該淡然對待,這樣或許心情會感到好一些。

2

[原典]

嘗謂獨也者,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積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懍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積誠為慎,而自慊之功密。其間離合幾微之端,可得而論矣。

蓋《大學》自格致以後,前言往行,既資其擴充;日用細故,亦深其閱歷、心之際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麗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則夫善之當為,不善之宜去,早畫然其灼見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實有所見,而行其所知,於是一善當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則趨焉而不決。一不善當前,幸人之莫不伺也,則去之而不力。幽獨之中,情偽斯出,所謂欺也。惟夫君子者,懼一善之不力,則冥冥者有墮行;一不善之不去,則涓涓者無已時。屋漏而懍如帝天,方寸而堅如金石。獨知之地,慎之又慎。此聖經之要領,而後賢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為外求,而專力於知善知惡,則慎獨之旨晦。自世儒以獨體為內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則慎獨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誠,非格致則慎亦失當。心必麗於實,非事物則獨將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曾經所說的獨處,是君子和小人共有的。小人在獨處時會產生狂妄的念頭,這些狂妄的念頭積累多了就會放肆起來,欺負他人的壞事也會因此而產生。君子害怕獨處時犯錯誤,往往產生真誠的念頭,真誠積聚起來就會更加謹慎,自己擔心犯過錯的修養就會更高。這其中的差異產生的原因,是非常明顯的。《大學》中提出深究事物的原理而獲得知識以後,以前的言論和行為,可以作為它擴充延伸的幫助;日常的瑣事,又可以加深他的閱歷。這種心境遇到事情,已經能夠明辨公私的區別,將這種心境依附於道理,又可以充分分析得失。那麼,好事應該做,壞事應該遠離,這個道理就顯而易見了。而那些小人,卻不能充實他們的見識,做他們應做的事。於是,在碰到好事的時候,擔心別人看不到他的善舉而猶豫不前;在碰到壞事的時候,僥倖別人或許不會發現,不去努力避免。這樣,在獨處的時候,顯露出偽善的本質,這就是所說的欺騙,而君子,常常擔心碰到好事不努力去做,就會在黑暗中墮落;擔心碰到壞事而不遠離它,就會逐漸犯下更大的錯誤。身處暗室之中要檁然不動,猶如在天上一般,意志要像金石一樣堅固。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一定要慎之又慎;這些是聖人經典的要領,也是後代賢人所切實研究的東西。

自從儒士以格物致知作為要求別人的方法,而只注重辨別善惡,慎獨的意思就變得隱晦,自從儒士以獨善其身為目的,著重推究事理的本來面目,慎獨的意思就變得更加隱晦了。總而言之,明白事理要先廠誠信,沒有格物致知那麼謹慎也會失土目標。心境一定要聯繫實際情況,如果沒有事物就談不上有「燭」。這就是進人道德境界的方法,不可以不加以明辨。

3

[原典]

諸弟遠隔數千里之外,必須匡我之不逮,時時寄書規我之過,務使累世積德不自我一人而墮。庶幾持盈保泰,得免速致顛危。諸弟能常進箴規,則弟即吾之良師益友也。而諸弟亦宜常存敬畏,勿謂家有人做官,而遂敢於侮人;勿謂已有文學,而遂敢於恃才傲人。常存此心,則是載福之道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各位賢弟和我遠隔千里,一定要匡正我的錯誤,經常寫信來指出我的過失,務必不要讓咱們家歷代祖先積累的德行因為我一個人的墮落而有所損害。即使在達到人生頂峰時也要心存敬畏,這樣才可以免遭迅速破落的危險。各位賢弟如果能夠經常規勸我的過失,那麼你們就是我的良師益友。你們自己也應該時時保持敬畏的心態,不要認為家中有人在朝為官,就可以欺侮他人;不要認為自己有文采和學識,就可以恃才傲物,看輕他人。如果一直保持敬畏之心,才可以保持幸福。

4

[原典]

孔子之所以異於伯夷、伊尹者,不在高處,而在平處;不在隆處,而在污處。污者,下也;平者,庸也。夷、尹之聖,以其隆高而異於眾人也。孔子之聖,以其平庸污下而無以異於眾人也。宰我之論,堯、舜以勛業而隆,孔子以並無勛業而污。子貢之論,百王以禮樂而隆,孔子以並無禮樂而污。有若之論,他聖人以出類拔萃而隆,孔子以即在類萃之中,不出不拔而自處於污,以污下而同於眾人。此其所以異於夷、尹也,此其所以為生民所未有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孔子與伯夷,伊尹不同的原因,不是在高貴方面,而是在平凡的舉止方面;不是在特別顯要突出的地方,而在於低下的地方。污字的意思就是下面,平字的意思就是平庸;伯夷、伊尹之所以成為聖人,是因為他們地位高貴而與其他人不同。孔子之所以成為聖人,是因為他地位平庸,並沒有明顯與眾人不同的地方。宰我評淪說,堯、舜因為建立了不朽的業績而地位高貴,孔廣因為沒有功績而地位低下。子貢評論說,帝王們因為尊崇禮樂而顯得高貴,孔子因為沒有禮樂的陪襯而顯得地位低下。有若評論說,其他的聖人因為在眾人中出類拔萃而高貴,孔子因為本身就在平凡人之中。沒有出頭而顯得同普通人—樣平凡。這就是孔子與伯夷、伊尹不同的原因,也就是平常的百姓所不具備的。

5

[原典]

當今之世,富貴固無可圖,功名亦斷難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維風俗,或可輔救於萬一。所謂正心者,曰厚,曰實。厚者,仁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存心之厚,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淺薄之風。實者,不說大話,不慕虛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偽之習。

[註疏]

原典大意是:現在這個世道,大富大貴是沒有什麼希望了,想要建功立業也是根本不可能實現,只有端正自己的心態來維護風俗習慣,或許還可以對社會產生一點有益的作用。所說的正心,就是仁厚、篤實。仁厚,就是仁慈寬厚,自己想要登上某—地位而讓他人登上這一地位,自己想要得志顯貴而讓別人得志顯貴,自己不願意的事情不要強加到他人身上,如果能做到心地仁厚,就可以稍微改變世上驕橫淡薄的風氣。篤實,就是不說大話,不愛慕虛名,不做那些虛無縹緲的事,不妄談過高的大道理。

6

[原典]

固思天下事,一一責報,則必有大失所望之時;佛氏因果之說,不盡可信,有有因必有果,亦有有因而無果者:憶蘇子瞻詩云:「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餘歡。」吾更為添數句云:「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修德不求報,為文不求傳。譬如飲不醉,陶然有餘歡。中含不盡意,欲辨已忘言。」

[註疏]

原典大意是:想一想天下的事情,如果每一件都希望有所回報,就必然會有大失所望的時候。佛家的因果相報之說,不能全部相信。有時候有了原因必然會有結果,也有時候有了原因卻沒有結果。記得蘇子瞻有首詩說:「過日子不求富足,讀書不要強求一定會做官。就像喝酒如果不醉的話,就會陶陶然而感到很愜意。」我又為這首詩增添了幾句:「過日子不強求富足,讀書不強求一定會做官。修身立德不是為了有所回報,做文章不是為了流傳千古。就像喝酒而不醉,陶然自得也會感到很高興。這其中包含著不可言傳的深意,想要為之辨解卻記不起要說的話。」

7

[原典]

思夫人皆為名所驅,為利所驅,而尤為勢所趨。當孟子之時,蘇秦、張儀、公孫衍輩,有排山倒海、飛沙走石之勢,而孟子能不為所搖,真豪傑之士,足以振厲百世者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人人部被名聲所驅動,被利益所驅動,尤其被權勢所驅動。孟子生活的時代,有蘇秦、張儀、公孫衍等一批人,他們有排山倒海、飛沙走石的權勢,但孟子絲毫不被他們的權勢所動搖,這才是真正的豪傑之士,也足夠可以影響後人,成為萬世景仰的楷模了。

8

[原典]

日內不敬不靜,常致勞乏,以後須從「心正氣順」四字上體驗,謹記謹記!又每日游思,多半是要人說好。為人好名,可恥!而好名之意,又自謂比他人高一層,此名心之癥結於隱微者深也。

[註疏]

原典人意是:近——段時間我心神不定,一直安靜不了,因此經常感到勞累疲乏,今後·定要從「心正氣順」四個字上加以注意。切記切記。另外每天胡思亂想,多半是希望別人說自己的好話、如果做人而只注重名聲,是非常可恥的。而追求名聲的意思,又自認為比別人更高出—層。這種追求名利心情的癥結,對於那些恬然隱忍、懂得深奧道理的人來說,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9

[原典]

凡喜譽惡毀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於此關打不破,則一切學問才智,適足以欺世盜名為已矣。謹記於此,使良友皆知吾病根所在。與子貞久談,躬不百一,而言之不怍,又議人短,頃刻之間,過惡叢生,皆自好譽之念發出。

[註疏]

原典大意是:大凡喜坎讚譽而討厭批評的心境,部是那些山野村夫患得患失的心境。如果連這一關都打不破,那麼—切學問與才智,只能是欺世盜名而已。要牢牢記住這—點,使好朋友部知道我的病根。我和子貞兄談了很長時間,感到他親身做到的不及所說的百分之—,而且言語間毫無愧意,又喜歡議論別人的長短。在頃刻之間,過錯和厭惡之情不斷出現,那是從閱為喜歡得到別人讚譽的私念中發出。

10

[原典]

君子之道,莫善於能下人,莫不善於矜。以齊桓公之盛業,葵邱之會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國。以關公之忠勇,一念之矜,而身敗於徐晃,地喪於呂蒙。以大禹之聖,而伯益贊之,以滿招損,謙受益。以鄭伯之弱,而楚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不自恃者,雖危而得安;自恃者,雖安而易危。自古國家,往往然也。故挾貴、挾長、挾賢、挾故勛勞,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寵、怙移、怙非、怙亂,皆春秋士大夫之所深譏爾。

[註疏]

原典大意是:君子認為,沒有比能夠禮賢下士更好的,也沒有比驕傲自大更壞的。以齊桓公的豐功偉業為例,在葵邱之會上微微有一些驕傲的情緒,就導致了九個諸侯國的反叛。像關羽這種忠義勇猛的人物,也是因為一時大意,部隊被徐晃才丁敗,領地也被呂蒙攻佔。像大禹這樣的聖人,伯益告誡他說,滿招損,謙受益。鄭國雖然很弱小,但楚莊王卻說:「鄭國國君能夠禮賢下工,一定可以得到百姓的信賴和支持。」不驕傲自大的,即使有了危險也會轉危為安;驕傲自大的,即使現在安全也會很快有危險。自古以來的國家,往往都是這個樣子。所以,依仗富貴、倚仗年長、倚仗賢明、倚仗有大功勞的,都是孟子所不贊成的;而依靠得到寵愛、依靠奢侈、依靠過錯、依靠混亂,都是春秋時士大夫們所深惡痛絕的。

11

[原典]

賢侄亦宜立志學作好人。第一貴勤勞,公事則早作夜思,私事則看書習字;第二貴謙恭,貌恭則不招人之侮,心虛則可受人之益;第三貴信實,莫說半句荒唐之言,莫做半點架空之事。修此三者,雖走遍天下,處處順遂。

[註疏]

原典大意是:賢侄也該立志學做好人。首先貴在勤勞,對於公事要及早動下去做,晚上則要回頭想一想,對於私事就是多讀書、多練習書法。其次做人要謙虛恭敬,面貌恭順就不會招致別人的欺侮,心存謙虛就可以得到他人的好處。第三要為人誠信務實,不說半句荒唐話,不做半點浮誇之事。如果能夠堅持做到這三個方面,那麼即使走遍天下,也會處處順利,如意。

12

[原典]

溫弟天分本甲於諸弟,惟牢騷太多,性情太懶。前在京華不好看書,又不作文,余即心甚憂之。近聞還家後,亦復牢騷如常,或數月不搦管為文。吾家之無人繼起,諸弟猶可稍寬其責,溫弟則實自棄,不得盡諉其咎於命運。吾嘗見朋友中牢騷太甚者,其後必多抑塞,如吳耘台、凌獲舟之流,指不勝屈。蓋無故而怨天,則天必不許;無故而尤人,則人必不服:感應之理,自然隨之。溫弟所處,乃讀書人中最順之境,乃動則怨尤滿腹,百不如意,實我之所不解。以後務宜力除此病,以吳耘台、凌獲舟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騷欲發之時,則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氣?猛然內省,決然去之,不惟平心謙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養此和氣,可以稍減病患。

[註疏]

原典大意是:溫甫弟弟的天分本來比其他兄弟都高,只是他牢騷太多,性情又太懶惰。先前在京城的時候就不喜歡看朽,也不寫文章,我心巴就非常為他擔心,近來聽說他回家後,仍然像往常一樣愛發牢騷,有時候竟然幾個月也不拿筆寫文章,咱們家如果沒有後繼之人再出息,其他弟弟還可以稍微寬容他們的責任,溫甫弟卻實在是自暴自棄,不能把責任全部推諉為命運不好。我所接觸的朋友中,那些牢騷多的,發展必然受到抑制,像吳櫃檯、凌荻舟這樣的人,數不勝數。無緣無故而埋怨上天,上天必然不會答應;無緣無故而埋怨他人,別人必然不會服氣。天人感應的道理,要順其自然。溫甫弟現在的情況,是讀書人中最順利的環境,你卻動輒滿肚子不高興和牢騷,一點兒都不順心,實在讓我不能理解。今後務必要儘力去掉這個壞毛病,以吳耘台、凌荻舟作為眼前的警戒。凡是快要發牢騷的時候,要對自身進行反省和思考:我究竟有什麼不滿足而心存這種不平的怨氣?如果猛然間想明白了,一定要堅決戒除它。只要平心靜氣、為人謙遜,就可以及早得取科名,也可以修養平和之氣,稍微減輕病患的痛苦。

虛心篇

吾人為學最要虛

一日中則昃,月盈則虧。

不敢師心,而務要虛心,以收集思廠益之效。勿存成見,而須有定見,貴審輕重緩急之宜。

1

[原典]

為學最要虛心。嘗見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動謂人不如己,見鄉墨則罵鄉墨不通,見會墨則罵會墨不通,既罵房官,又罵主考,未入學者則罵學院。平心而論,己之所為詩文,實亦無勝人之處;不特無勝人之處,而且有不堪對人之處。只為不肯反求諸己,便都見得人家不是,既罵考官,丈罵同考而先得者,傲氣既長,終不進功,所以潦倒一生而無寸進也……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滿之人。識者見之,發一冷笑而已。又有當名士者,鄙科名為糞土,或好作詩古,或好講考據,或好談理學,囂囂然自以為壓倒一切矣。自識者觀之,彼其所造,曾無幾何,亦足發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氣,力戒自滿,毋為人所冷笑,乃有進步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我們這些人做學問最重要的就是虛心。我曾經見到的朋友中有的人天分極好,但他們往往恃才傲物,動不動就認為別人不如自己,看到鄉試的考卷就罵人家筆墨不通,看到會試的文章就罵人家筆墨不通,既罵分房閱卷的同考官,又罵主持考試的主考官,那些沒能進入鄉學的便大罵學院。乎心而論,他們自己所寫的詩詞文章,實在沒有勝過人家之處,不只是沒有勝過他人之處,而且還有不如他人的地方。只是因為不肯自我反省,便覺得別人都不如自己,所以既謾罵考官,又罵那些與自己一同考試而先於自己考取的人。這樣傲氣滋生以後,最終也不能上進考取功名,只能窮困潦倒一生而沒有絲毫長進。在京城之中,也有很多驕傲自滿的人。有見地的人看到他們,只對他們冷笑而已。又有些所謂的名士,鄙視科舉功名如同糞土,有的喜歡做詩詞占文,有的喜歡講究考據,有的喜歡談論理學,狂傲地認為自己天下第一。有見識的人看到他們,他們所喜歡的東西,沒有什麼真才實料,只值得幾聲冷笑而巳。所以我們用功做學問,—定要戒除傲氣,一定要屏除自滿的惡習,不要被別人所譏笑,這樣才會有所進步。

2

[原典]

諺云:「富家子弟多驕,貴家子弟多傲。」非必錦衣玉食、動手打人而後謂之驕傲也,但使志得意滿毫無畏忌,開口議人短長,即是極驕極傲耳。余正月初四信口言戒驕字,以不輕非笑人為第一義;戒惰字,以不晏起為第一義。

[註疏]

原典大意是:諺語中說:「有錢人家的子弟大多驕氣,有權勢人家的子弟大多傲慢:」不一定特指那些錦衣玉食、動手打人之後才叫作驕傲,只要表現出躊躇滿志毫無顧忌、開口就輕易議論別人的長處短處,就是非常驕傲。我在今年正月的信中所說的要戒除驕氣,把不輕易取笑他人作為第一要義;要戒除懶惰,把不晚起床作為第—要義。

3

[原典]

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將清字改為廉字,慎字改為謙字,勤字改為勞字,尤為明淺,確有可下手之處。

[註疏]

原典大意是:自我削平的方法有什麼呢?不外乎清、慎、勤三個字而已。我最近將清字改為廉字,將慎字改為謙字,將勤字改為勞字,更加淺明易懂,也確實更容易去做到。

4

[原典]

竊見兵興十載,而軍政、吏治二者,積習未改,甚或日趨日下,何以挽回劫運?是以痛心疾首,深自刻責。與將士約,先求勿騷擾百姓,然後能殺敵致果;與官吏約,先求勿沾染壞習,然後能潔己奉公。臣以困勉自勵,亦以勸誡僚屬。而才智短絀,措施失當,誠恐有師心自用之處。茲奉聖諭,惟有敬謹省察,不敢師心,而務要虛心,以收集思廣益之效。勿存成見,而須有定見,貴審輕重緩急之宜。

[註疏]

原典大意是:我私下認為內戰已經十年了,而軍政和吏治這兩方面,以往的陋習還是沒有改變,甚至有的還江河日下,這樣下去,怎麼能夠挽救我大清王朝的劫數呢?我因此痛心疾首,深深地責備自己。對將士們約定,首先不要騷擾百姓,然後才能奮勇殺敵奪取勝利;對官吏們約定,首先不要沾染壞習氣,然後才能潔身自律,克己奉公。我用當前的困境儘力勉勵自己,也用來勸誡同僚和屬下。只是因為才能與智慧不足,加上採取的措施不太得當,—-直擔心自己有時候會剛愎自用。這次得到聖上的旨意,只有恭敬謹慎地自我反省、檢查,不敢妄白有驕傲之心,一定要虛心待下,以便收到集思廣益的效果,不要心存成見,要有一定的見解,貴在能夠認清輕重緩急的區別,相機行事。

5

[原典]

眾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謗之無囚,而悍然不顧,則謗且日騰;有德者畏疑謗之無因,而抑然自修,則謗亦自息。吾願弟等之抑然,不願弟等之悍然。願弟等敬聽吾言,手足式好,同御外侮,不願弟等各逞己見於門內,計較其雌雄,反忘外患。

[註疏]

原典大意是:別人的議論很多,既不知道它是從哪開始發出,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停止。有才學的人忿恨別人的懷疑和誹謗沒有根據,於是置之不理,繼續我行我素,那麼誹謗就會越來越多;有德行的人害怕懷疑和誹謗沒有根據,於是控制自己的情緒自我修行,那麼誹謗也會漸漸消失。我希望兄弟們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無所顧忌。希望兄弟們恭敬地聽我的話,齊心協力,共同對付外來的欺凌,不希望兄弟們在內部各自堅持自己的看法,計較誰對誰錯,反而忘記外來的隱患。

6

[原典]

吾家於本縣父母官,不必力贊其賢,不可力詆其非,與之相處,宜在若遠若近、不親不疏之間。渠有慶弔,吾家必到;渠有公事,須紳士助力者,吾家不出頭,亦不躲避。渠於前後任之交代,上司衙門之請託,則吾家絲毫不可與聞。弟既如此,並告子侄輩常常如此。子侄若與官相見,總以「謙謹」二字為主。

[註疏]

原典大意是:咱們家對於本縣的父母官,不必極力誇讚他如何賢達,也不能極力侮辱詆毀他的過失,和父母官相處,應該保持一種不遠不近,既不親密也不疏遠的關係。他們如果有私人的喜慶和喪吊之事,咱們家一定要前去表示;如果他們因為公事而向鄉紳求助時,咱們家不要強白出頭,也不能躲避。對於他們前後任之間的交相接替,以及上級衙門的邀請託付,那麼咱們家—點也不能和他們有所牽扯。兄弟們應該如此辦理,也應該告誡子侄等後輩如此對待。子侄輩的如果和官府打交道,切記要一直把「謙虛謹慎」放在心上。

7

[原典]

沿途州縣有送迎者,除不受禮物酒席外,爾兄弟遇之,須有一種謙謹氣象,勿恃其清介而生驕惰也。余近年默省之勤、儉、剛、明、忠、恕、謙、渾八德,曾為澤兒言之,宜轉告與鴻兒,就中能體會一二字,便有日進之象。澤兒天質聰穎,但嫌過於玲瓏剔透,宜從渾字上用些工夫。鴻兒則從勤字上用些工夫。用工不可拘苦,須探討些趣味出來。

[註疏]

原典大意是:對於沿途的州縣有前來迎接送行的,除廠不能接受他們的禮物和酒席之外,你們兄弟見了他們,要表現出謙虛謹慎的樣子,不要因為自己的清廉耿介而滋生出驕傲和懶惰的情緒,我近幾年靜思巾的勤勞、儉樸,剛強、明達,忠信、寬恕、謙虛和淳厚八種品德,曾經對紀澤兒說過,希望紀澤能向紀鴻轉達,如果能夠從中體會出一兩個字的深意,就會每天都有所進步。紀澤天資聰明穎慧,但有些過於伶俐,今後應該在淳厚上多下些功夫。紀鴻應該多在勤勞方面多加用功。下功夫不應該被苦累所束縛住手腳,還應該從中探討出一些有益的東西。

8

[原典]

何子貞作祖父母壽文,讀之甚愜心。而以後半敘次,不甚似祖大人氣象,意欲自加潤色,良久,乃修飾妥當。持稿示蕙西,蕙西責予曰:「子孫孝思,曾不繫於此,此世俗所謂尊其親者也。君不宜以此逐逐,徒浪費耳,且君只擬作一副壽屏,既請子序撰文,不宜復商之子貞;子貞作文,君亦不得贊一詞,節次差繆,總為俗見所蔽,遂致小事都迷。」聞言悚然,回看子序文,良深遠絕俗,益信聞譽言則氣易驕,聞箴言則心易虛,良友夾持可少乎哉?因定計辦屏兩架,以文吾過。

[註疏]

原典大意是:何子貞為祖父母做壽所寫的序文,讀起來非常高興,只是後半部分敘述的次序,不太像祖父的性格,於是想自己稍微修改一下,過了很長時間,才修改潤色完畢。我拿著改過的文稿請蕙西指教,蕙西責備我說:「做子孫的孝敬長輩,不應該只關注這—點,這就是世俗所說的尊敬他的長輩。你不應把心思全放在這方面,只不過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而已。況且你只打算為你祖父母製作一副壽屏,既然已經請子序撰寫序文,就不應該再找子貞商榷;請子貞寫序文,你也不能稍加評淪,至於順序上的差異,總是會被世俗的見解所蒙蔽,於是導致把小事情都弄得特別繁雜。」聽了他的話,我不禁心頭一顫,再回過頭看一看子序的文章,確實是用意深遠,不同於世俗之見,於是更加深信:聽到讚譽就會氣傲,聽到勸諫的箴言心裡就會容易謙虛,有這樣的好朋友幫助是不可缺少的。於址重新決定置辦兩副屏風,來掩蓋我的過失。

9

[原典]

岱雲來,久談,彼此相勸以善。予言皆己所未能而責人者。岱雲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謂我無處不著怠慢之氣,真切中膏育也。又言予於朋友,每相恃過深,不知量而後入,隨處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齟齬,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處事不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須步步留心。此三言者皆藥石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岱雲到我家來,和我談了很長時間,彼此都互相勸誡以達到好的目的。我說自己把做不到的事情經常反過來責備別人。岱雲說我首無要戒除怠慢,說我無時無處都充滿一股怠慢之氣,這句話真可謂是切中要害,他又說我對朋友,經常要求過高,不懂得根據情況慢慢引導,處理事情絲毫不留餘地,最後導致朋友之間矛盾小的心裡覺得不痛快,矛盾大的就會結下怨恨,不能不加以注意。又說我處理世事不是不精明,而是太過於刻薄,因此需要以後時時小心謹慎。這三句話對我來說,都是治病的良藥。

10

[原典]

與(樹堂)語收攝之方,無諸己而責諸人,可恥!且談時心有驕氣,總由心不虛故。歸寓靜坐,一時成寐。何不振也?飯後,岱雲來,談詩、字心得。語一經說破,胸中便無餘味,所謂德之棄也。況無心得,而有掠影之談乎?

[註疏]

原典大意是:我和馮樹堂談論收心養氣的方法,認為自己做不到的而去要求別人做到,這是很可恥的,並且在談話時心中有—股驕傲之氣,總的原因是內心不太謙虛。回到家中靜坐休息,不承想—會兒就睡著了,我的精神怎麼如此不振奮呢?吃完午飯後,岱雲到我家來,和我談論詩詞、書法的心得體會。如果話一經別人點破,心中就會坦蕩沒有絲毫的牽連,也就是所說的把內心的包袱甩掉。況且如果連心得體會都沒有,還談淪什麼浮光掠影的詩與字呢?

11

[原典]

早起,讀《易·睽卦》。凡睽起於相疑,相疑由於自矜。明察我之於小珊,其如「上九」之於「六三」乎?吳氏謂合暌之道,在於椎誠守正,委曲含宏,而無私意猜疑之弊,戒之勉之!此我之要葯也。習字一百。未正,走岱雲處,與渠同請客一席,至三更方散。是日,口過甚多,口有一言戲謔,非特過也,直大惡矣。同人射覆,有求勝心;夜深對客,有慢易之態。客去,與易蓮舫論食色之非性。談理時,心頗平和。

[註疏]

原典大意是:早上起床後,閱讀《易經·睽卦》。凡是與人不和都是因為懷疑而起,互相懷疑的原因又是因為自己太驕傲。細想一下我對待小珊,難道不是像卦中的「上九」和「六三」嗎?吳氏所說的合和不合的道理,關鍵是在於要推心置腹誠心以待,要有寬宏大量能屈能伸,而且要清除自私猜忌的弊病,一定要警戒、努力、這對我來說是一劑良藥。練習書法一百個字?未時,到岱雲家串門,和他共同做東請客,一直到三更才結束。這一天,我話語中失誤太多,而且還有一句戲謔的話.雖然不是重大過錯,但也確實很不好。同別人比賽,有一種求勝的心情;夜晚和客人對談,又有一種輕視怠慢的意思客人離開後,我和易蓮舫淡淪起食色不是性。在淡論理學的時候,我的心態還比較平和。

12

[原典]

早起,讀《損卦》,心頗入。飯後散漫。午正客來,譽人仍言不由衷。巳刻,馮樹堂來,與論「虛」字之體用及《大學》要略。樹堂極虛心,我所不及。讀書窮理,不辦得極虛之心,則先自窒矣。未正,出門拜客一家,飯社蘭溪處,渠為其子授室,晡時散。走何子敬處,渠生辰,明知盡可不去,而心一散漫,便有世俗周旋底意思,又有姑且隨流底意思。總是立志不堅,不能斬斷葛根,截然由義,故一引便放逸了。戒之!更初歸,習字一百,作《懷人》詩十二句,未成。本日在何宅所唱崑腔,我心甚靜且和,因思古樂陶情淑性,其入人之深當何如?禮樂不興,小學不明,天下所以少成材也,吾齒長矣,而詩書六藝一無所識,立不立,過不改,欲求無忝所生,難矣。

[註疏]

早上起床後,讀《損卦》,感覺是用心讀書。早飯後隨便散步一會。正午時有客人來訪,我誇讚別人時仍有點言不由衷的意思。巳時,馮樹堂來我家,——起談論「虛」字的內涵和外延以及《大學》中的精彩之處;馮樹堂為人非常虛心,我深感不如他、瀆書探究道理,如果沒有非常謙虛的心態,那麼就會自己把自己束縛住。未時,出門到別人家拜會了一下,在杜蘭溪家吃午飯。他給兒子分家立業,直到申時才結束。走到何子敬家時,正趕上是他的牛日,心裡明明知道不必前去,但心裡一隨便,就有了與世俗周旋的意思,又有姑且隨波逐流的意思.總之是自己立志不夠堅定,不能完全斷絕心中的雜念,果斷按照義理去做,所以一放鬆便隨便起來了。一定要注意。一更天的時候回到家,練了——百個字,想寫一首十二句的《懷人》詩,沒有完成。今天在何子敬家聽崑腔。心裡覺得非常安靜個和,因此想到古代樂曲能夠陶冶情操純凈性情,對人的影響之深就像今天—樣。禮樂很長時間沒有被提倡了,小的學問小明白,所以天下能夠成材的人越來越少,我雖然年紀很大了,但詩書六藝各方面沒有—樣有所成就,也沒有立下遠大的志向,有了過錯也沒有改掉。這樣的話,如果再想沒有什麼侮辱加身,一定是非常困難的。

五、

誠心篇

竊以為天地之所以不息,國之所以立,賢人之德業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誠為之也。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

心誠則志專而氣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終有順理成章之一日。

1

[原典]

早起,至會館敬神,便拜客五家,巳正歸。在車中看《中孚卦》思人必中虛,不著一物而後能真實無妄,蓋實者不欺之謂也。人之所以欺人者,心思中別著一物,心中別有私見,不敢告人,而後造偽言以欺人。若心中不著私物,又何必欺人哉?其所以自欺者,亦以心中別著私物也。所知在好德,而所私在好色,不能去好色之私,則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是故誠者,不欺者也。不欺者,心無私著也。無私著者,至虛者也。是故天下之至虛,天下之至誠者也。當讀書則讀書,心無著無見客也;當見客則見客,心無著於讀書也。一有著則私也。靈明無著,物來順應,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是之謂虛而已矣,是之謂誠而已矣。

[註疏]

原典人意是:早上:起床後,到會館去敬拜神靈,隨後又拜訪了幾仿客人,巳時回到家裡。路上,我在車裡讀《中孚卦》,想到做人—定要虛懷若谷,沒有私心雜念然後才能做到真實無妄。誠實,也就是說不欺騙。人之所以要欺騙他人,心裡一定還想著其他的東西,心裡還有自私的想法,不敢告訴別人,然後就編造瞎活來欺騙別人。如果沒有私心雜念,又何必欺騙別人呢?他這種自欺欺人的原因,也是因為心裡還有其他的雜念。良知在於好德,私心在於好色,如果不能革除好色的私心,就不能不欺騙自己好德的良知了。所以說,誠實就是不欺騙。不欺騙,也就是心裡沒有雜念。沒有私心雜念了,也就能夠做到謙虛和坦蕩。所以說,天下最虛心的人,也就是天下最誠實的人。應該讀書的時候就要專心讀書,不要一直想著拜訪客人;應該拜訪客人時就要誠心拜訪,心裡也不要還想著如何讀書,如果心裡一有牽掛便是私心雜念。神明沒有私心,所以萬物順應潮流,對沒有來的不去迎接,正當其時的沒有雜念,對已經過去的事不去留戀,這就是所說的虛懷若谷,也就是所說的誠實。

2

[原典]

孔子之所謂巧今,孟子之所謂恬,其我之謂乎? 以為人情好譽,非是不足以悅其心,試思此求悅於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且我誠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語,積久人自知之。不贊,人亦不怪。苟有試而譽人,人且引以為重。若日日譽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滅忠信,喪廉恥,皆在於此。切戒,切戒!

[註疏]

原典大意是:孔子所說的巧言令色,孟子所說的恬不知恥,說的大概都是我吧?自己以為別人喜歡聽到讚譽,不這樣就不足以取悅於別人,如果仔細想—想這種取悅於別人的想法,是君子呢?還是女子與小人呢?況且如果能夠真正做到說話非常忠信,不欺騙別人,不胡說亂造,時間長了人們一定會自己知道。不讚揚別人,別人也不會怪罪你。如果偶爾嘗試去讚揚別人,別人或許會覺得很好。如果天天誇讚別人,別人也一定不會看重我所說的話。欺騙自己和他人,忠義信用之心泯滅,廉恥喪盡,都是因為此。一定要引以為戒啊!

3

[原典]

竹如說理,實有體驗,言舍「敬」字別無下手之方,總是嚴肅為要。自問亦深知「敬」字是吃緊下手處,然每日自旦至夜,瑟僴赫喧之意曾不可得,行坐自如,總有放鬆的意思,及見君子時,又偏覺整齊些,是非所謂掩著者耶?《家人》「上九」曰:「有孚威如。」《論語》曰:「望之儼然。」要使房闥之際、僕婢之前、燕昵之友常以此等氣象對之方好,獨居則止滅修容。切記,切記!此第一要葯,能如此,乃有轉機,否則墮落下流,不必問其他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竹如先生所說的理學,都是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說除了「敬」字外再沒有著手的地方,總之要以嚴肅為標準。我自問也深知「敬」是最要緊的,但是每天從早上到夜晚,琴瑟之聲、熱鬧喧嘩也不是經常有的,言行舉止很隨意,總是有點放任鬆懈的意思、等到見到君子時,又會覺得要嚴肅整齊些才好,這是不是通常所說的掩飾呢?《家人》中「上九」篇說:「守信義自然會有威望。」《論語》中說:「看上去很嚴肅整齊。」在鄰里之間、僕人婢女面前、好朋友之間經常保持這種形象對他們才算善待,自己獨處時就要誠心修養。一定要記住啊!這是最好的藥方。如果能夠做到這些,人生才會出現轉機,否則的話,就會自甘墮落下流,更不必再去要求別的了。

4

[原典]

旋竇蘭泉來,言理見商,余實未能心領其語意,而妄有所陳,自欺欺人,莫此為甚。總由心有不誠,故詞氣虛憍,即與人談理,亦是自文淺陋,絢外為人,果何益哉?可恨,可羞!……彼此持論不合,反覆辯詰,余內有矜氣,自是特甚,反疑人不虛心,何明於貴人而暗於責己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過了—會兒,竇蘭泉到我家來,和我一起談論理學,我確實不能領會理解他所說的深意,卻胡編亂說一通,自欺欺人,沒有比這更厲害更嚴重的了。總的原因是沒有誠心,所以話語中流露出虛妄的意思,即使是談淪理學,也是自我掩飾淺陋,反而把自己的缺點暴露給別人,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真是可恨又可羞……彼此間所持的觀點不—致,雖然反覆辯論,但我心裡有一種傲氣,到這時候更為嚴重,反而懷疑別人不虛心,難道不是明著責備別人而實際上正是譴責自己嗎?

5

[原典]

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業。如高祖之關中,光武之河內,魏之兗州,唐之晉陽,皆先據此為基,然後進可以戰,退可以守。君子之學道也,亦必有所謂基業者。大抵以規模宏大、言辭誠信為本。如居室然,宏大則所宅者廣,託庇者眾;誠信則置址甚固,結構甚牢,《易》曰:「寬以居之。」謂宏大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謂誠信也。大程子曰:「道之浩浩,何處下手?惟立誠才有可居之處。誠便是忠信;修省言辭,便是要立得這忠信、若口不擇言,逢事便說,則忠信亦被汩沒,動蕩立不住了。」

[註疏]

原典大意是:古代的英雄成立其豐功偉業,一定要有基礎。例如漢高祖以關中為基地,光武帝以河內為基地,魏國興起於兗州,唐朝從晉陽起兵,都是以此為基業,然後擴張時可以發動戰爭,退卻時可以防守-君子們做學問的方法,也是有所說的基業的,大致都是把規模宏大、言辭誠信作為根本。就像一所宅子,規模宏大就會建許多房子,容許多人可以落腳;誠信就指房子的地基非常牢固,結構也非常嚴整。《易》中說:「寬大才可以居住。」說的就是規模宏大。「修身養性樹立誠心,才可以建立功業」,說的就是力人要誠實講信用。程灝說:「做人的方法太多了,從哪裡開始著手呢?只有樹立誠心才能有存身之處、誠,就是忠義信誠,修鍊自己的言行,便是一定要樹立忠信的決心。如果言辭不遜,隨便亂說一氣,那麼就會把忠信掩蓋住,也就無法在世上存身立足了。」

6

[原典]

蓋嘗抉剔平生之病源,養癰藏瘤,百孔雜出,而其要在不誠而已矣。竊以為天地之所以不息,國之所以立,賢人之德業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誠為之也。故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今之學者,言考據則持為騁辯之柄,講經濟則據為獵名之津,言之者不怍,信之者貫耳,轉相欺謾,不以為恥。至於仕途積習,益尚虛文,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塗飾,聊以自保,泄泄成風,阿同駭異。故每私發狂議,謂今日而言治術,則莫若綜核名實;今日而言學術,則莫若取篤實踐。踐履之士,物窮則變,救浮華者莫如質。積玩之後,振之以猛,意在斯乎?方今時事孔棘,追究厲階之生,何嘗不歸咎於發難者。彼豈實見天下之大計,當痛懲而廓清之哉!豈預知今日之變,實能自我收之哉?不過以語言欺人,思先登要路耳。國藩以茲內省早歲所為,涉覽書冊,講求眾藝者,何一非欺人之事?所為高談今古,嘐嘐自許者,何一非欺人之言?中夜以思,汗下如流。果存誠而不自欺,則聖學王道又有他哉?

[註疏]

原典大意是:我曾經認真查找過自己犯錯誤的病根,得知自己身卜的毛病太多,而且無處不在,總的根源就是心不誠。我私下認為大地之所以長久不息,國家之所以建立,賢人的德行功業之所以影響很大、持續很長時間,都是因為誠的結果。所以說:「減貫穿於物的始終,沒有誠,就沒有世界萬物。」現在的所謂學昔,談論考據的就把考據作為互相辯駁攻擊的把柄,講經國濟世的就以此作為盜取名望的手段,說的人一點不慚愧,聽信他們的人小加以辨析,他們互相欺騙謾罵,一點也不覺得蓋恥。至於官場積留下的陋習,更加崇尚虛假,明知道這樣做不對,但做的人不以為然,知道這種事的人不說,互相遮掩曉護,用以明哲保身,於是形成—種風氣,即黨同伐異。所以我經常私下裡發泄一下怨氣,說現在所講的治國之術,不如腳踏實地地去做;現在所講的做學問的方法,不如實際一點去實踐。真正做—個實幹的人,事物到了極點就會發牛變化,拯救浮華,沒有比質樸更有效的。鬆弛—陣之後,發奮振作起來,意思也就在於此。當今世事煩亂,如果要追究延續惡習的人,為什麼不光追究始作俑者呢?那些虛淡經國濟世的言論,應當加以痛斥斤堅決肅清。難道能夠預料到今天這種局面的,果真能夠把握得住嗎?只不過都是用言語來欺騙世人,考慮自己怎樣才能實現自己的目標而已。我認為如果能對自己年輕時所作所為加以反省,廣泛閱讀書籍,講求各種學問,哪一個不是欺騙別人的事?那些高淡古往今來,洋洋自誇的,哪一句不是騙人的鬼話?深夜時我想到這些,不禁汗如雨下,如果真正做到心存誠信而不自欺欺人,那麼也就不用再追求什麼聖人學說和王道了。

7

[原典]

來書痛自刻責,足證樂於聞過,然處處疑人防人,究非君子坦白之道。如所稱挪公項作人情,意必有請冠請帶於左右者,其人安在?苟無其人而故為莫須有之辭,則殊屬無謂。凡無端而作抑塞不平之語,或作舉世不容之嘆,皆文人之口過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你的信中對自己深加痛責,足夠可以證明你能正視自己的錯誤,們足像這樣處處懷疑、防範別人,畢竟不是君廣坦蕩的立身之道;如你所說的有人挪用公款去送人情,想必也會有為乎下人謀取官職的,這些人在哪裡呢?假如沒有這種人而特意加以莫須有的罪名,就一點也沒有必要了。凡是無緣無故而發出感覺被壓抑的話涪,或是發出不容於世的慨嘆,都是屬於文人言語上的過失。

8

[原典]

意誠以為拉扯太多,人心易冷,不知軍事有利鈍,人情有愛憎,推廣言之,更覺落落大方,事雖出於良明見惠之私,名當托於梓里共濟之公,閣下以為然否?

[註疏]

原典大意是:意誠賢弟認為這樣做拉扯太多,會使一些人感到受到冷待,不知武器有的鋒利,有的鈍笨,人的感情也有愛有憎,推而廣之,更能覺得落落大方,事情雖然出於自己的建立功業的私心,但名分上可以作為鄉里互相救濟的公務,不知您意—下如何?

9

[原典]

易置疆吏乃廷樞用人之大權,鄙人同治九年奏明不敢與聞,嗣後既未嘗有所汲引,又豈肯有所論劾?況閣下此時勵精圖治,百廢俱興,眷畀方隆。而敝處忽然預辭寵命,在廷樞必不以為預辭,而以為預劾,豈不可詫?凡過謙則近於偽,不可不慮。

[註疏]

原典大意是:調動封疆大吏是朝廷用人的大權,我在同治九年時上奏明確說不敢參與此事。後來既然不太看重此事,哪裡又能夠對此事大發議論呢?況且您現在勵精圖治,百廢俱興,內外的名譽和聲望這樣高。而我呢,忽然早就推辭了朝廷的恩寵,但在朝廷上肯定不會認為是我的推辭,而會認為是被人彈劾所致,這一點難道不奇怪嗎?凡事過於謙虛了,就近似於虛偽,這個問題不能不仔細想一想。

10

[原典]

將來棘手之處恐尚不少,吾輩總以誠心求之,虛心處之。心誠則志專而氣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終有順理成章之一日;心虛則不動客氣,不挾私見,終可為人共亮。閣下秉質平和,自可虛心徐與委蛇,以求其有當。更望於「誠心」二字加以磨練,則無窒不通矣。辦鹽究竟易於辦厘,然厘務亦不外虛心、誠心二法;國藩自問頗有愛民之心,而江西厘務近於虐民之行,則卡員虛心、誠心二者皆虧耳。所以欲閣下常常寫信,蓋廑系實深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以後可能遇到的棘手難辦之事恐怕不會太少,我們應該用誠心去考求,用虛心去處理對待。心誠就會志向專一而且底氣十足,即使碰上千辛萬苦,也會百折不撓地堅守信念,最終會有順理成章得到回報的那一天。心地謙虛就能不帶有私心和偏見,不事事動氣,最終得到眾人的嘉許,你本性平和,因此可以虛心地慢慢探究人生的道理,追求成功。另外,希望你能夠在「誠心」這兩個字上再繼續加以磨練,那麼就會百順百通了。辦理鹽務畢竟要比辦稅務容易得多,但徵稅也不外乎虛心和誠心這兩個道理。我自以為很有愛護民眾的心地,但在江西徵稅時卻近似於虐待百姓,那些辦具體事務的官吏們在誠心和虛心二方面都很欠缺。所以我希望你能經常與我通信聯絡,因為官場確實深不可測啊。

11

[原典]

然此等無形之功,吾輩不宜形諸奏牘,並不必騰諸口說,見諸書牘,此時謙字之真工夫。所謂君子之所不可及,在人之所不見也。吾時時以和為殷鑒,望弟時時以和為殷鑒。

[註疏]

原典大意是:然而這種出乎意料的功勞,我們不應該把它們寫在奏報上:,也不必天天掛在嘴上或寫入書籍中,這個時候能看出淮在謙虛上有真工夫。聽說的君子之所以沒人可以趕得上,是因為人們不知道他們的每項功績。我經常把和氣當作借鑒,希望兄弟你也要把平和當作人生的借鑒。

12

[原典]

我自從己亥年在外把戲,至今以為恨事。將來萬一作外官,或督撫,或學政,從前施情於我者,或數百,或數千,皆釣餌也。渠若到任上來,不應則失之刻薄,應之則施一報十,尚不足以滿其欲。故兄自庚子到京以來,於今八年,不肯輕受人惠,情願人占我的便宜,斷不肯我占人的便宜。將來若作外官,京城以內無責報於我者。

[註疏]

原典大意是:我自從己亥年在外地所做之事,至今仍然引以為恨。將來萬—我被外放去做官,或是總督巡撫,或是一個省的學政,那些從前給我恩惠的人,或者幾百兩,或者幾千兩,都是把給我的恩惠當作釣魚用的誘餌。他們如果到我做官的地方來,不報答他們就會覺得為人太刻薄,報答他們口巴,即使當時受了恩,現在以十倍的代價回報,他們也不會感到滿足,,所以我從庚子年人京城以來,到現在有八年了,不肯輕易接受別人的恩惠,情願讓別人從我這裡得到便宜,也萬萬不可我去占別人的便宜。這樣的話,如果我以後在外地做官,京城裡的人也不會要求我回報他們的恩惠了。

靜心篇

果能據德依仁,即使游心於詩字雜藝,亦無在不可靜心養氣。

靜則生明,動則多咎,自然之理也。

欲求一家之安靜,先求一身之安靜。靜有一道:一日不入是非之場,二日不入勢利之場。

1

[原典]

果能據德依仁,即使游心於詩字雜藝,亦無在不可靜心養氣。無奈我作詩之時,只是要壓倒他人,要取名譽,此豈復有為己之志?

[註疏]

原典大意是:果真能夠依據仁義道德,即使潛心於研究詩詞、書法和雜藝,也無不在於要靜心養氣。但無奈我即使在寫詩的時候,也只想著如何壓倒別人,如何取得名譽,這難道不是違背了自己的志向嗎?

2

[原典]

座間,聞人得別敬,心為之動。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羨,醒後痛自懲責,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聞言尚怦然欲動,真可謂下流矣!與人言語不由衷,講到學問,總有自文淺陋之意。席散後閑談,皆游言。見人圍棋,躍躍欲試,不僅如見獵之喜,口說自新,心中實全不真切。

[註疏]

原典大意是:在席上聽說別人得到尊敬,心中蠢蠢欲動。昨天晚上,夢到看見別人得到好處,心裡覺得非常羨慕,醒來後便痛切地責備自己,說好利的想法都已經付諸實施到夢裡,可見內心是何等地卑鄙無恥!自己正想著對昨晚的夢境下決心加以改正,而今天聞到讚美別人卻心裡有所異動,確實是心不靜而且下流至極。和人說話言不由衷,講到學問時,總有自掩飾淺薄粗陋的意思。散席後與人閑聊,都是虛言。看到別人對弈,不禁心動,躍躍欲試,就像見到獵物出現一樣欣喜,雖然嘴七一直說要改過自新,而內心裡確實不夠真心實意。

3

[原典]

靜則生明,動則多咎,自然之理也。家長好動,子弟必紛紛擾擾。朝生一策,暮設一計,雖嚴禁之而不能止。欲求一家之安靜,先求一身之安靜。靜有二道:一日不入是非之場,二日不入勢利之場。鄉里之詞訟曲直,於我何干?若強為剖斷,始則賠酒飯,後則惹怨恨。官場之得失升沉,於我何涉?我若稍為干預,小則招物議,大則掛彈章。不若一概不管,可以斂後輩之躁氣,即可保此身之清福,

[註疏]

原典大意是:安靜可以使人明智,好動就會引發很多過失,這是明顯易見的道理。如果做家長的好動,那麼他的子弟們也一定會閑不住而到處惹是生非。早上想出一條計策,晚上又設計一個圈套,即使嚴厲禁止也不能奏效。要想求得全家的安靜,首先要讓自己變得清淡恬靜,要想使自己平靜下來,有兩種方法:一是不涉人是非不分的場所,二是不進入追逐權勢與利益的場所。鄉間百姓之間的糾紛和曲直,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如果勉強為他們判斷解決,一開始就會賠上酒席,最後可能會招致別人的怨恨。官場上的得失與沉浮,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如果稍微加以干預,問題小的就會招來別人的非議,問題大廠就可能被別人彈幼、追查。因此,不如對這些事——概不管,這樣可以有助於收斂後輩子弟的驕躁之氣,也可以保全自身的清靜和福氣。

4

[原典]

細思神明則如日之升,身靜則如鼎之鎮,此二語可守者也。惟心到極靜時,所謂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畢竟未體驗出真境來。意者只是閉藏之極,逗出一點生意來,如冬至一陽初動時乎?貞之固也,乃所以為元也;蟄之壞也,乃所以為啟也;谷之堅實也,乃所以為始播之種子也。然則不可以為種子者,不可謂之堅實之谷也。此中無滿腔生意,若萬物皆資始於我心者,不可謂之至靜之境也。然則靜極生陽,蓋一點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靜極,仁心不息,其參天兩地之至誠乎?顏子三月不違,亦可謂洗心退藏,極靜中之真樂者矣。我輩求靜,欲異乎禪氏入定,冥然岡覺之旨,其必驗之此心,有所謂一陽初動,萬物資始者,庶可謂之靜極,可謂之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也。不然,深閉固拒,心如死灰,自以為靜,而生理或幾乎息矣,況乎其並不能靜也。有或擾之,不且憧憧往來乎?深觀道體,蓋陰先於陽,信矣。然非實由體驗得來,終掠影之談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細想—下,神智清醒就像太陽逐漸升起,身心平靜就像鼎—樣屹然不動,這兩句話可以作為箴言來信守。心一旦達到極靜的時候,所說的沒有發射就能命中目標,寂然不動的物體,但畢竟沒有體驗出真實的境界。難道只是封閉隱藏達到極至,勉強逗出一點生機和活意,就像冬天所有生物剛開始活動的時候嗎?堅守自己的節操,才可以作為人生的開始;冬蟄已經過去,才可以作為一年的開端;穀子堅實飽滿的,才可以作為開始播種的種子。但那些不能作為種子的,就不能叫作堅實飽滿的穀子,如心裡沒有一點生機和活力,像天下萬物都以我的心境作為開始,那麼就不能稱為達到平靜的境界。但是平靜至極點就會生出陽氣,這大概就是所說的包容萬物的仁心。平靜氣息到達極點,但仁愛之心不能停止,這樣在天地之中就能達到非常真誠嗎?顏子不違背三個月的誓言,也可以說是潛心隱退,到達靜中的真樂的境界。我們這些人追求平靜,想與佛家人定不同,冥冥然剛發現的意思,一是會用自己的心去體驗,有所說的萬物開始,大概可以算得上平靜到了極點,也可以算得上沒有發射而命中目標,雖然它是不會動的物體了。否則的話,自己封閉起來,頑固地抵拒一切,心如死灰,自己認為非常平靜,而且在生理上卻幾乎達到死了一樣,況且也未必算得上平靜。如果有人稍加干擾,難道他就不會蠢蠢欲動嗎?仔細研究一下道家思想,大概陰要先於陽,這是正確的。但是如果不是自己親身體驗所得來,終究也只能算是浮光掠影的空談了。

5

[原典]

大抵胸中抑鬱,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養德;不特無以養德,亦非所以保身。中年以後,則肝腎交受其病。蓋郁而不暢,則傷木;心火上爍,則傷水。余今日之目疾,及夜不成寐,其由來不外乎此。故於兩弟時時以「平和」二字相勖,幸勿視為老生常談,至要至囑。

[註疏]

原典大意是:大凡響中常有抑鬱之氣,經常怨天尤人的人,不只是不可以涉人世途,也不能修養自己的品德;不只是不能修養自己的德行,也不能用來保全自身。人到中年以後,就會導致肝臟和腎臟互相受到病痛的困擾。抑鬱而不通暢,就會傷木;心火太旺,就會傷水。我現在的眼病,到了晚上痛得睡不著覺,這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我勸兩位兄弟要經常以「平和」兩個字互相勉勵,十萬不要把它當作老失常淡而置之不理,千萬要牢記在心。

6

[原典]

凡郁怒最易傷人。余有錯處,弟盡可一直說。人之忘我者,惟願弟做錯事,惟願弟之不恭。人之忌弟者,惟願兄做錯事,惟願兄之不友。弟看破此等物情,則知世路之艱險,而心愈抑畏,氣反平和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抑鬱、發怒最容易對人造成傷害。我如果有做錯了的地方,兄弟盡可以當面跟我提個醒。別人顧忌我,只是希望兄弟做錯事,只是希望兄弟對兄長不恭敬。妒忌兄弟的人,只是希望我做錯事,只是希望我對兄弟不友善。兄弟如果能看穿這些,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就可以知曉世界上的艱險,心裡就會更加有畏懼之意,氣也會趨於平和了。

7

[原典]

余體氣平安,惟不能多說話,稍多則氣竭神乏,公事積閣,恐不免於貽誤。弟體亦不甚旺,總宜好好靜養,莫買田園,莫管公事。吾所囑者,二語而已。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富貴人家,不可不牢記此二語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我身體和精神還算可以,只是不能多說話,話稍微說多了就感到精神疲憊,氣力衰竭,因此很多公事都積壓著,難免會耽擱一些。兄弟你的身體也不算太好,總應該好好地靜養。不要購買田園宅地,也不要多管公事。我所囑咐你的,就是這兩句話。一個人達到極盛時,應該經常考慮衰敗時的情景,上到一定的場面時,應考慮下台時的情景,富貴人家,不能不牢記這兩句話。

寬心篇

須放大胸懷,游心物外,乃能絕去一切繳繞鬱悒,煩悶不了之習。

古人胸次瀟洒曠遠,毫無渣滓,何其大也!

富貴功名皆人世浮榮,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閑。余近年專在此處下功夫。

1

[原典]

閱《範文正集》尺牘,《年譜》中有雲「千古聖賢,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後事,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誰是親疏?誰能主宰?既無奈何,即放心逍遙,任委來往。如此斷了,既心氣漸順,五臟亦和,藥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樂人忽有憂事,便吃食不下,何況久病,更憂生死,更憂身後,乃在大怖中,飲食安可得下?請寬心將息」云云。乃勸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憂多慮,正宜讀此一段。

[註疏]

原典大意是:讀《範文正集》其中在《年譜》一篇中有這麼一段:「古往今來,聖賢之人無數,但都不能免於一死,死了之後也就一了百了,世事不問。空著手來到世間,又空著手回去,這個規律誰都無法逃避。既然這樣,我們就應該大放寬心,該來的時候來,該去的時候去,不要把生死看得過重。這樣一來,人的心情舒暢了,身體才會健康,吃起飯來才會香甜可口,即便一時身體不好,吃點葯也會很容易奏效。如果平時好好的,一碰上煩惱就想這想那,茶飯不思,這樣就很不好。更何況生病久了,就會想到更遠的將來,想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於是死亡的恐懼便湧上心頭,這樣就更吃不下飯去了,因此應當大放寬心,安心養病,這才是正道,」我這些天米,憂愁煩惱之事不斷纏身,因此應當好好讀讀這了一段,體會其中蘊味。

2

[原典]

日內,思古來聖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無非由於文學、事功。然文學則資質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事功則運氣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惟是盡心養性,保全天之所以賦於我者。

[註疏]

原典大意是:古往今來,聖賢名士之所以給後人留下了光輝的印象,無非是他們在文學或者事業方面做出了突出的成就。在文學方面,要有所成就,天賦佔十分之七,而個人的努力則僅佔十分之三;在事業方面要有所成就,則運氣佔十分之七,個人努力佔十分之三、因此,盡心儘力,發揮好自己的特長,不辜負上天賜予自己的天賦和良好的機遇也就夠了。

3

[原典]

夜讀《柳子厚文集》。目蒙特甚,夜不成寐,公憤私憂,展轉不能去懷。因思邵子所謂觀物,莊子所謂觀化,程子所謂觀天地,生物氣象,要須放大胸懷,游心物外,乃能絕去一切繳繞鬱悒、煩悶不寧之習。

[註疏]

原典大意是:晚上讀《柳子厚文集》,看著看著眼睛就有些累了,於是躺在床.上休息,但輾轉翻側,不能人眠。回想自己為官多年,公事私事,諸多煩惱之事,都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於是就想起古人在這方面的一些做法來:邵子所謂「觀物」,庄廣聽渭「觀化」,程子所謂「觀天地」,他們這些人說的其實是一個意思。就是說,對於天地萬物,必須胸懷寬廣,置心於物外,這樣去除煩惱,保持一份順暢的心情。

4

[原典]

中飯後熱極,因讀東坡「但尋牛矢覓歸路」詩,陸放翁「斜陽古柳趙家莊」詩,杜工部「黃四娘東花滿蹊」詩,念古人胸次瀟洒曠遠,毫無渣滓,何其大也!余飽歷世故,而胸中猶不免計較將迎,又何小也!沉吟玩味久之,睏倦小睡。

[註疏]

原典大意是:中午飯後,天氣十分炎熱,順手拿起幾本詩集來讀。其中有蘇東坡詩「但尋牛矢覓歸路」一句,陸遊詩「斜陽古柳趙家莊」一句,杜甫詩「黃四娘東花滿蹊」一句,不禁感慨萬分:古人胸襟寬廣,洒脫悠遠,心中坦坦蕩蕩,毫無渣滓。令人佩服!再想想自己,這麼多年來,人情世故經歷不少,可謂見多識廣,但同他們這些人比將起來,仍顯得氣量狹小,心中有雜念!慢慢讀來,細細品味,自覺受益匪淺。

5

[原典]

弟近來氣象極好,胸襟必能自養其淡定之天,而後發於外者有一段和平虛明之味。如去歲初奉不必專摺奏事之諭,毫無怫鬱之懷,近兩月信於請餉請葯毫無激迫之辭,此次於莘田、芝圃外家渣滓悉化,皆由胸襟廣大之效驗,可喜可敬。如金陵果克,於廣大中再加一段謙退工夫,則蕭然無與,人神同欽矣。富貴功名皆人世浮榮,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余近年專在此處下功夫,願與我弟交勉之。

[註疏]

原典大意是:弟最近氣色很好,一定是由於胸懷寬廣,淡泊名利的原故。去年年初,皇帝下聖旨不許你專摺奏事,但你並沒有因此而不快;這兩十月寫信來請求撥餉銀、撥火藥,信中也沒有使用激烈的言辭,這都是心胸廣大的明證。這次,如果能一鼓作氣,攻下太乎大國的京城南京,順便在此事上做些謙讓的功大,不與人爭功,就算是真正做到心胸坦蕩,別無所求了。富貴功名都是浮名虛利,只有胸懷寬廣才是對自己最有用的。我這幾年來也是全心全意在這上面下功夫,希望兄弟你和我一同為此而努力。

6

[原典]

有容德乃大,有忍事乃濟。蓋容則恕人,忍則耐事。一毫之拂,即勃然而怒;一事之違,即憤然而發;一善之長,即為炫暴;一言之譽,即為動容。皆無涵養之力,薄福之人也。昔人謂量隨識長,聞事不喜不驚,乃可以當大事。

[註疏]

原典大意是:涵養深的人、能容納別人錯誤的人,品德就會高尚;遇到挫折能夠忍耐並積極尋找出路的人做事才能夠成功。原因是什麼呢?氣量大了就容易寬恕別人的錯誤;能忍耐,做事情才有持久力,才能百折不撓。一點點不如意就勃然大怒,—點點不稱心就憤然發作,一點點善長就向他人炫耀,聽到—點點誇獎就激動萬分,這些都是涉世不深、涵養不夠、心胸狹窄的表現,這樣的人也是薄福之人,不會有什麼大的出息。古人云:氣量會隨著見識的增長而增長,遇到大事小事、好事壞事,不喜不驚,這樣的人才會幹出一番大事業。

7

[原典]

古來聖哲,胸懷極廣,而可達天德者約有數端,如篤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說也;至誠感神而致前知,子思之訓也;安貧樂道而潤身曠睟面,孔、顏、曾、孟之旨也;觀物閑吟而意適神恬,陶、白、蘇、陸之趣也。自恨少壯不知努力,老年常多悔懼,於古人心境不能領取一二,反覆尋思,嘆喟無已。

[註疏]

原典人意是:古往今來的聖賢之人,胸懷都十分寬廣,他們之所以能夠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大概是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如篤實恭敬,修身養性而獲得聰明睿智,這是程子的學說;通過自己的誠心感通神靈,先知先覺,這是子思的勸誡;安貧樂道,以道德修養來修身,這是孔產、顏回、曾子、孟子之道;欣賞自然界美好的事物,陶冶情操,吟詩作賦,怡然自得,這是陶淵明、自居易、蘇軾,陸遊的情趣。自恨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對古人的心境不能領略其中一二,反覆思考,感慨不已!

8

[原典]

夜不甚寐。思孔子所謂「下學上達」,達字中必自有一種洞徹無疑意味,即蘇子瞻晚年意思深遠,隨處自得,亦必有脫離塵垢、卓然自立之趣。吾困知勉行,久無所得,年已五十,胸襟意識,猶未免為庸俗之人,可愧也已。

[註疏]

原典大意是:晚上躺在床上,輾轉翻側,不能入眠,孔子說過「下學上達」,這達字中一定有一種看透人間萬物的意味,蘇軾晚年的時候,寫詩作賦意蘊深遠,將深刻道理喻於平凡小事之中,想必那時的蘇軾也一定參透世間萬物,有種眾人皆濁而我獨清的趣味在裡面:我年已五十,了解仍然不多,做的也不夠好,因此沒有什麼成就,胸襟也不算廣大,見識也算不上高遠,只能算作一個平庸平常之人,實在有愧啊。

9

[原典]

吾輩現辦軍務,系處功利場中,宜刻刻勤勞,如農之力穡,如賈之趨利,如篙工之上灘,早作夜思,以求有濟。而治事之外,此中卻須有一段豁達沖融氣象。二者並進,則勤勞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余所以令刻「勞謙君子」印章與弟者,此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我們現在領兵打仗,也是處於名利場之中,因此應當每日操勞不息,就像農民耕作、商人追逐利潤,船工逆流而卜——樣,早出晚歸,日夜不息,這樣才能取得成功。但我們在實際做事操勞之外,卻還要有一股豁達磊落之氣象,以寬闊的胸懷,泰然處之,遇事不驚。這樣,既勤勞又洒脫,最有人生的蘊味、我之所以找人刻印章「勞謙君子」送給你,就是這個原因。

恆心篇

惟吾鄉讀書間斷時多,有恆者少,幸得名師誨導,祈於「有恆」二字加意。

言物行恆,誠身之道也,萬化基於此矣。

人而無恆,終身一無所成。我生平坐犯無恆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少。

1

[原典]

故弟近不課功效之多寡,但課每日之勤惰,來示企望鄙人於將來者,即以此語卜之,自揣此後更無可望,但當守一「勤」字,以終吾身而已。至於千羊之裘,非一腋可成;大廈之傾,非一木可支。今人心日非,吏治日壞,軍興十年,而內外臣工惕厲悔禍者,殆不多見,縱有大力匡持,尚恐瀾狂莫挽,況如弟之碌碌乎?

[註疏]

原典大意是:近來,我做事不追求做出什麼大的成績,而是看每天是否做到了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只要做到了,就覺心中十分寬慰,至於將來能否做出一番大事業,暫且不去管它。從此以後,我沒有多高的奢望了,終此一生能夠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做好每件事,守住一個「勤」字就足夠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什麼東西都要靠一點一滴的積累,想一口吃個胖子,那只是痴人說夢,看我當今大清王朝,吏治腐敗,人心渙散,興辦洋務也開始了十多年,面對這種局勢,朝廷內外的大臣能夠從國家利益出發,憂國憂民,積極出謀劃策的,少而又少,即使有人出面擔當此大任,恐怕也難挽狂瀾,何況像我這樣碌碌無為的小輩又能做點什麼呢?

2

[原典]

前奉惠示,猥以弟近日行事心跡載日記中者,遠荷褒許,彌增慚悚。弟自八年夏間再出視師,痛改前此客氣用事之弊,以一勤字自勖,仰希仲山甫夙夜匪懈、陶桓公分陰是惜之風,來信所引先勞之訓,蓋嘗有志焉而未逮。自督辦皖南軍務,接防未及兩旬,而徽、寧兩郡先後淪陷,焦灼難名。又因逆夷犯順,憑陵郊甸,北望宸極,神魂震越。此已疏請入援,不知諭旨是否允許?

[註疏]

原典大意是:您在來信中談到了我的一些情況,並對我近些天來的所作所為加以褒獎,這讓我感到受之有愧。自從這次我再次出山領兵打仗以來,我一改過去客氣用事的壞習慣,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勤奮專心,持之以恆。在我接旨督辦皖南軍務後不到二十天,徽州、寧國先後失陷,心中的焦慮難以名狀。不久,英、法聯軍進逼北京,咸豐帝倉皇逃往承德,舉國震驚,我也接到諭旨讓鮑超率兵馳援北京。

3

[原典]

起晏。作《初度次日書懷》詩一首。飯後,讀《易·家人卦》,心不潛入。言物行恆,誠身之道也,萬化基於此矣。余病根在無恆,故家內瑣事,今日立條例,明日仍散漫,下人無常規可循,將來蒞眾,必不能信,作事必不能成,戒之!未正,馮樹堂來,閱予日課,云:「說得已是,須切誠而致行之耳。」中初出門,拜客謝壽。晚歸,作《憶弟》詩一首。數日心沾滯於詩,總由心不靜故,不專一,當力求主一之法,誠能主一,養得心靜氣恬,到天機活潑之時,即作詩亦自無妨。我今尚未也,徒以浮躁之故,故一日之間,情志屢遷耳!查數,許久乃晰。記本日事。

[註疏]

原典大意是:起床後,做詩《初度次日書懷》一首。吃早飯後開始讀《易·家人卦》,但心一直靜不下來,無法深入。說話要實事求是,做事要持之以恆,這樣才是為人處事之道。我這人最大的缺點也是最致命的缺點就是沒有恆心。因此,家庭內的瑣屑雜務,今天立下一個條例,明天依然散漫,下人看到主人都這麼反覆無常,自然就更是無章可循、無法可依了。在一個家中尚且如此,將來,我一旦在外擔任領導職務,更會一事無成,這都是因為做事不能一以貫之,不能持之以恆的緣故。因此,以後一定注意改正這一缺點。晚上,拜客回來,做詩《憶弟》,這幾天之所以整日做詩不斷,主要是由於心不靜的緣故。心不專一,就要找到能夠專一之法。如果能夠做到心志專一,心平氣和,才思敏捷之時,做做詩消遣一下也無妨。但我現在還做不到這一點,正是因為自己整日為世俗事務煩擾,心態浮躁,所以,一日之內,興趣愛好屢有變遷。想到這點,再詳細反思一下今天自己的所作所為,這種想法真是愈來愈明晰了。

4

[原典]

早起,讀《困卦》,心馳出,不在《易》而在詩,以昨日接筠仙詩,思欲和之故也。飯後,強把此心讀《易》,竟不能入,可恨!細思不能主一之咎,由於習之不熟,由於志之不立,而實由於知之不真。若真見得不主一之害心廢學,便如食烏喙之殺人,則必主一矣。不能主一,無擇無守,則雖念念在四書、五經上,亦只算游思雜念,心無統攝故也。況本為歧念乎?午正走岱雲處,聞竇蘭泉論予為祖壽稱觴云:「承父命則可,非承命則俗也;」論事最顯而確,因決計不稱慶。走何子貞處談詩,夸誕。歸,翰城來。飯罷,天黑,一日閒遊荒業,可愧可恨!

[註疏]

原典大意是:早晨起來,讀《困卦》,讀著讀著,心思就不在這上面了,而是跑到做詩上面去了,昨天,收到筠仙寄來的濤,於是就考慮怎麼去回復。吃完飯之後,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瀆《易》,但還是讀不進去,真是可恨!仔細考慮一下還是心思不專一,沒有毅力的緣故。另一方面也是由於自己讀的不多,了解的不多,沒有下定決心的原因。如果真能認識到心思不專一對學習、對人品的害處就像吃烏鴉嘴能致人於死地那樣,那麼就能做到心思專一了。心思不專一,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這樣,人雖然在讀四書五經,但也只能算是游思雜念,心無所屬的原因,何況自己的想法本來就不是正道。中午時路過岱雲那裡,其間,聽到竇蘭泉議論我在為祖父祝壽的事,他說:「如果祝壽是聽從父親的命令的話,還算有一定道理,如果不是父親的命令,而是自己自行祝壽的話,那就流於俗氣了。」他的評論正確而中肯,因此我決定不祝壽。後來又路過何子貞處,淡起詩作來,夸夸其談,荒誕不經。回來後,吃完飯,天就黑了,一天四處閒遊,荒廢學業,後悔萬分,這都是自己心思不專—,沒有毅力的原故。

5

[原典]

夜與沅弟論為人之道有四知,天道有三惡。三惡之目曰天道惡巧,天道惡盈,天道惡貳。貳者,多猜忌也,不忠誠也,無恆心也;四知之目,即《論語》末章之「知命、知禮、知言」,而吾更加以「知仁」。仁者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道也、立者足以自立也,達者四達不悖,遠近信之,人心歸之。《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禮》云:「推而放諸四海而准,達之謂也。」我欲足以自立,則不可使人無以自立;我欲四達不悖,則不可使人一步不行,此立人達人之義也。孔子所云「己所不欲,忽施諸人」,孟子所云「取人為善,與人為善」,皆恕也、仁也。知此,則識大量大,不知此則識小量小,故吾於三知之外,更加「知仁」,願與沅弟共勉之。沅弟,亦深領此言。謂欲培植家運,須從此七者致力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晚上和沅弟聊天,為人之道有四知,天道有三惡。這三惡是惡巧、惡盈,惡貳。其中惡貳的意思就是不專一,無恆心,不忠誠的意思,四知取自《論語》最後一章的「知命、知禮、知言」,在這三者基礎上我又加上一條「知仁」。仁者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就是恕道。立就是自立,而達就是通達,讓四下的人都能相信你,讓他們願意歸於你的門下,聽從你的指揮,《詩經》上說:「從西到東,從南到北,沒有人不佩服的」,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而《禮》中有「把自己的信條、理念推廣到其他地方,如果依然正確,這就可以稱作達」。我自己打算自立,就應該讓別人也有自立之法.我自己如果想做到通達不悖,就不能讓別人四處碰壁,這就是立人達人的真正含義。孔子說:「己聽不欲,勿施諸人」,孟子說:「取人為善,與人為善」,都是說的恕道、仁道。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可以做到胸襟廣大,見識高遠,否則就只能小肚塢腸,見識短淺。因此,我在《論語》中的三知之外,另加上「知仁」,希望能與沅弟共勉:沅弟聽了我的這番話,也深有感悟,說我們要想家道永昌,必須從上面說的七個方面去努力。

6

[原典]

自吾識字,百歷泊茲,二十有八載,則無一知。曩之所忻,閱時而鄙。故者既拋,新者旋徙。德業之不常,曰為物牽。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馬走。

[註疏]

原典大意是:自從我開始識字以來,經歷的事越來越多,算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八年了,但獲得知識卻少而又少。過去感受很深的地方,在閱讀時卻體會不出什麼東西了。以前學過的東西都丟了、忘了,新學的東西卻又淺嘗輒止。之所以在道德修養上不能持之以恆,就是因為各種俗務纏身的緣故。你可能沒聽說過這樣的譴責。一粒米一粒米不斷增加下去,多了就可以滿斗,說的就是持之以恆的道理。

7

[原典]

夜習字二紙,洗澡一次。觀何廉盼書扇頭小字,倜儻權奇,自成風格。余年已五十,而作書無一定之風格,屢有遷變,殊為可愧。古文一事,寸心頗有一定之風格,而作之太少,不足以自證自慰。至於居家之道,治軍之法,與人酬應之方,亦皆無一定之風格。《傳》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又曰:「君子成德之稱。」餘一無所咸,其不足為君子也。明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晚上練習書法,看到何廉跡寫的扇頭小字,倜儻瀟洒,變化多端,自成風格。我自己年已五十,然而在書法上卻仍然無一定風格,屢有變遷,實在是讓人汗顏。在寫詩作賦上,自己覺得還是有了一定風格,但寫的又太少,不能聊以自慰。至於治家之道,帶兵之法,與人應酬之方,也都是沒有一定風格。《傳》中有:「所謂君子,是在某一方面取得一定名望的人。」還有:「所謂君子,指在個人修養、個人品德方面有所成就的人。」我在這些方面都一無所成,不能成為君子是再明確不過了。

8

[原典]

六弟、九弟今年仍讀書省城,羅羅山兄處附課甚好。既在此附課,則不必送詩文與他處看,以明有所專主也。凡事皆貴專。求師不專,則受益也不入;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則大不可。羅山兄甚為劉霞仙、歐曉岑所推服,有楊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則其可為師表明矣,惜吾不得常與居游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六弟、九弟今年在省城讀書,在羅山兄處上課,這樣很好。不過,既然在他那裡學習詩文,那麼寫好的詩就不要請別人幫著評閱了,這樣學到的才是一個人的東西。不論做什麼事都要專一,拜師求學不專一,那麼學到的東西就不深人;與朋友交往不專一,情感就會分散,不會有過命之交,當然,自己心有所專屬,然後兼學別人的東西,以增長見識,未嘗不可,假如心無所專,見異思遷,今天看著這個好就學這個,明天看著那個好就學那個,就是大錯特錯了。羅山兄是劉霞仙、歐曉岑二者所佩服的學者,另外有一個叫楊任光的提起羅山兄的大名,也能說出其中一二來,由此可見,羅山兄足可以為人師表,希望六弟、兒弟能好好就學於羅山兄。只是可惜我沒有機會與羅山兄一道叨磋學藝。

9

[原典]

前月寄信,想已接到:余蒙祖宗遺澤、祖父教訓,幸得科名,內顧無所憂,外遇無不如意,一無所觖矣。所望者再得諸弟強立,同心一力,何患令名之不顯?何患家運之不興?欲別立課程,多講規條,使諸弟遵而行之,又恐諸弟習見而生厭心;欲默默而不言,又非長兄督責之道。是以往年常示諸弟以課程,近來則只教以有恆二字。所望於諸弟者,但將諸弟每月功課寫明告我,則我心大慰矣。乃諸弟每次寫信,從不將自己之業寫明,乃好言家事及京中諸事。此時家中重慶,外事又有我料理,諸弟一概不管可也。以後寫信,但將每月作詩幾首,作文幾首,看書幾卷,詳細告我,則我歡喜無量。

[註疏]

原典大意是:上個月我寄的信,想必已經收到了吧。我承蒙祖輩的恩澤,在祖父的教誨之下,有幸獲得了功名,家庭之內沒有什麼可憂慮的,在外也一直非常順利,一無所缺。現在希望的就是諸位弟兄們自強自立,團結向上,共同取得好的名望,這樣一來,我們的家道自然也就興旺了?我本來打算多給你們開設一些課程,多定立一些規矩,讓各位兄弟們遵守的,但又恐怕人多了讓你們生厭,因此一直沒有這麼做,而不這樣做,又恐怕有違兄長督導之責任。往年我總是教導諸位兄弟如何學習如何做功課,而近來我不再提這些,而是教導你們在學習上要注意「有恆」二字,就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希望弟弟們在以後來信中把每月所學功課告訴我,我就大放寬心了。但以前弟弟們來信,從來不具體談自己的學業,而是喜歡談些家族內部的瑣事及京中之事。家裡有事自有其他人照管,外面的事又由我來料理,各位弟弟應當拋開這些雜務,專心讀書,今後給我寫信,但寫明每月做詩幾首,做文章幾篇,看書幾卷,詳細告訴我,我就高興了。

10

[原典]

來書謂意趣不在此,則興會索然。此卻大不可,凡人做一事,便須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恆,終身一無所成。我生平坐犯無恆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少。當翰林時,應留心詩字,則好涉獵它書,以紛其志。讀性理書時,則雜以詩文各集,以歧其趨。在六部時,又不甚實力講求公事。在外帶兵,又不能竭力專治軍事,或讀書寫字以亂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無一成,即水軍一事,亦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弟當以力鑒戒。現在帶勇,即埋頭儘力以求帶勇之法,早夜孳孳,日所思,夜所夢,舍帶勇以外則一概不管。不可又想讀書,又想中舉,又想做州縣,紛紛擾擾,千頭萬緒,將來又蹈我之覆轍,百無一成,悔之晚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來信說你的興趣愛好不在這上面,所以做起來感到很沒意思。這樣就太不對了,人要做一事,就要把全副精力都放在這上面。從始至終,連續不斷,不要見異思遷,做著這樣事想著那樣事,這山望著那山高。人做事如果沒有恆心,必將一事無成。我這一生就是因為沒有恆心吃了不少虧。做翰林時,本應好好做詩寫賦,卻喜歡看其他方面的書,結果耽誤了正事。讀理學性學方面的書時,又喜歡看詩、賦方面的文集,把自己該學的東西沖淡了。在六部任官時,又沒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公務當中去。在外領兵打仗,又沒有全心全意地考慮如何帶兵,要麼讀書寫字,要麼做其他事情,心思沒有全用在軍事上。正因為這樣,自己到了年老還一事無成。拿水軍作為一個例子來講就很有代表性,就像挖地三尺但沒有挖到泉水一樣,再努力下去本來是可以挖到水的,但由於半途而廢,功敗垂成,弟弟當以我為戒,不可再犯。現在你帶兵,就應當埋頭鑽研帶兵之法,白天晚上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都應當與帶兵有關,其他諸事一概不管。不要既想做學問,又想考功名,又想當州官縣官,踏人仕途,整天紛紛擾擾,千頭萬緒,將來又重蹈我的覆轍,百無一成,悔之晚矣。

暇心篇

聖人於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著力若不著力,此中消息最難體驗。

試觀古今來能勝大任者,雖身極勞,心極忙,此心必常有休暇之致。

暇則靜,靜則明自主;休則通,通則靈機常活。

1

[原典]

爾與澄叔二月二十八日之信頃已接到。爾七律十五首圓適深穩,步趨義山,而勁氣倔強處頗似山谷。爾於情韻、趣味二者皆由天分中得之,凡詩文趣味約有二種:一曰詼詭之趣,一曰閑適之趣。詼詭之趣,惟庄、柳之文,蘇、黃之詩。韓公詩文,皆極詼詭,此外實不多見。閑適之趣,文惟柳子厚遊記近之,詩則韋、孟、白傅均極閑適。而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陸之七絕,以為人生具此高淡襟懷,雖南面王不以易其樂也。爾胸懷頗雅淡,試將此三人之詩研究一番,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

[註疏]

原典大意是:你和澄叔二月二十八日的信已經收到。你寫的七言律詩十五首圓適深穩,有些像義山,而剛勁有力之處又有些像山谷。你在韻味、情趣方面的造詣都來自於天賦。做詩寫文章有兩種趣味:一種是詼詭之趣,一種是閑適之趣。詼詭之趣體現比較好的是莊子、柳宗元的文章和蘇軾、黃庭堅的詩。韓愈的詩作、文章都很詼詭,其他人在這方面表現較好的我還沒有注意到。閑適之趣體現較好的,如果論寫文章,那麼柳宗元的遊記不錯;如果論寫詩,那麼韋、孟、白傅等人的作品不錯。我最喜歡的是陶淵明的五言古詩、杜甫的五言律詩、陸遊的七絕,他們三人的這些作品都表現出一種極為寬廣的胸懷,如果你有了這種胸懷,即便讓你去做皇帝,你也不去。你的胸懷比較淡雅,因此,如果有時間,你不妨研究一下這三個人的詩作,只是不要一味地去追求和摹仿他們,因為這樣的話就會物極必反,會走向孤僻的歧路上去。

2

[原典]

因憂日內以金陵、寧國危險之狀,憂灼過度。又以江西諸事掣肘,悶損不堪。皆由平日於養氣上欠工夫,故不能不動心。欲求養氣,不外「自反而縮,行慊於心」兩句;欲求行慊於心,不外「清、慎、勤」三字、因將此三字多綴數語,為之疏解。「清」字曰名利兩淡,寡慾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欽;「慎」字曰戰戰兢兢,死而後已,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勤」字曰手眼俱到,心力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繼日。此十二語者,吾當守之終身。遇大憂患、大拂逆之時,庶幾免於尤悔耳。

[註疏]

原典大意是:這幾天來,南京、寧國的軍事形勢非常危險,我整天為此憂心忡忡。江西省那邊又有不少事情受到別人牽制,沒法放開手腳、自由活動,因而,心中鬱悶異常。這些都是由於平時在修養上欠工夫導致的。而要想做好修養工夫,不外乎「自反而縮,行慊於心」這兩句;要想做到行慊於心,就要在「清、慎、勤」三字上下功夫。「清」就是名利雙淡、清心寡欲,一絲不苟,鬼伏神欽;「慎」字就是戰戰兢兢,死而後已,行有不得,反求之於己;「勤」字就是要手到眼到,全心全意,困知勉行,夜以繼日。在這三方面下功夫,就是我今後修行要注意的重點。不論發生什麼重大的憂禍,不論發生什麼不如意之事,只要時刻提醒自己按照這幾個方面去做,就一定可以免於後悔。

3

[原典]

閱王面農所注張子《正蒙》,於盡性知命之旨,略有所會。蓋盡其所可知者,於己,性也;聽其不可知者,於天,命也。《易·繫辭》「尺蠖之屈」八句,盡性也;「過此以"往」四句,知命也。農夫之服田力穡,勤者有秋,隋惰者歉收,性也;為稼湯世,終歸礁爛,命民。愛人、治人、禮人,性也;愛之而不親,治之而不治,禮之而不答,命也。聖人之不可及處,在盡性以至於命。盡性猶下學之事,至於命則上達矣。當盡性之時,功力已至十分,而效驗或有應有不應,聖人於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著力若不著力,此中消息最難體驗。若於性分當盡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學,則以淡如泊如為宗,庶幾其近道乎!

[註疏]

原典大意是:閱讀工夫之所註解的張載的《正蒙》篇,對於盡性知命的主旨有所體會了,對於自己所能知道的事,要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這就是盡性;對於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聽天由命,這就是知命。《易·繫辭》里「尺蠖之屈」後面八句,講得就是盡性;「過此以往」後面四句,講得就是知命:農夫耕田種莊稼,勤快的人收穫豐實,懶惰的人收成就欠缺,這是人力所能及,因此這是盡性;在商湯時代種莊稼,無論怎樣努力,都不會有好的收成,這就是命。熱愛別人、教育別人、禮貌地對待別人,這是個人之力所能及,是盡性;熱愛別人而別人對自己卻不怎麼親近,教育別人,而別人卻不走正道,禮貌地對待別人而別人卻不這樣對待自己,這就不是自己個人的事,這就是天命。聖人同其他人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們不僅盡性而且可以知天命。盡性還屬於下學之事,而知天命就屬於上達之事了,在盡性的時候,有十分力就出十分力,至於是否會有效,效果如何,聖人是不怎麼關心的,他們對於這個已經能淡然處之。好像知道好像不知道,好像儘力了又好像沒儘力,這其中的微妙區別是最難體驗的。對於盡性之事,自己用百倍努力去做,對於聽天由命之事,以淡泊態度處之,這樣做就基本上可以算合乎大道了。

4

[原典]

稍暇則溫《周易》,而心不與理洽;掩卷時,又憂書自書,我自我。然猶稍勝於悠忽過去也。試觀古今來能勝大任者,雖身極勞,心極忙,此心必常有休暇之致。故萬匯雜投,應之綽有餘裕。蓋暇則靜,靜則明自生;休則通,通則靈機常活。明與靈,吾心所恃以酬萬事也。大抵治兵與治心,事雖異而理則同。少縱即逝,常操乃存。危微之機,所關甚巨。將之以敬,貞之以誠,一有未至,則罅瑕立見,而流弊遂不可勝言,自非常惺惺不可也、天下事,坏於玩怠者固多,坏於張皇者實亦不少。鎮靜二字,實任重致遠、酬酢萬變之本。幾須沉,乃能觀變;神必凝,方可應事。若紛紛擾擾,不惟自損,且負國負民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稍有空閑時間,就開始溫習《周易》,但心所想的跟書中所講的有些不一致;閉上書本,不禁憂心仲忡,書還是書,我還是我。雖然如此,但比剛才沒讀時的感覺還是要好一些。試觀古往今來能擔當大任之人,即使身體非常勞累,要考慮的事也非常之多,但仍然在內心保留有一份休閑的情趣,所謂苦中求樂。因此,儘管事情幹頭萬緒,但他們應付起來卻綽綽有餘。為什麼呢?有了閑適之心自然會安靜、平和,安靜平和了,做事自然通達無誤,聰明和靈巧,是我應付各種事端的法寶。大概說來,治兵與修身養性,事情雖然不同,但其中的道理卻是一樣的。奇思妙想,稍縱即逝,只有經常運用才能真正發揮它們的作用。在危險剛剛開始的時候,關係最為巨大,此時採取措施,勝過以後採取措施百倍。小心慎微地做事,還要繼之以坦誠布公的心態,其中哪一方面做的不夠,都會錯誤百出,而以後的流弊和惡劣影響就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因此平時一定要時時提醒自己,防微杜漸。天下事因為玩忽職守、懈怠而壞的固然不少,坏於驚慌失措、猶豫不決的事也為數不少。鎮靜二個字,實在是任重致遠,應付萬端的根本。「幾」必須隱藏起來,才能觀察各種變化的原因;精力必須集中,這樣才可以應付事端。如果整天讓自己的心思紛紛擾擾,不但有損於自己的身心,也辜負國家和老百姓的重託。

5

[原典]

余向來雖處順境,寸心每多沉悶鬱抑,在軍中尤甚。此次專求怡悅,不復稍存郁損之懷。「晉」初爻所謂「裕無咎」者也。望吾弟亦從裕字上打疊此心,安安穩穩。研幾工夫最要緊;,顏子之有不善,未嘗不知,是研幾也。周子曰:幾善惡。中庸曰:潛雖伏矣,亦孔之昭,劉念台曰:卜動念以知幾。皆謂此也。失此不察,則心放而難收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雖然我一直處於順境之中,但內心裡卻有很多鬱悶之事,在軍中領兵打仗更是如此。這我要專門尋求快樂,不再存有一點憂鬱之心。「晉」初爻所說的「裕無咎」就是這個意思,心情舒暢,尋求生活的樂趣不是什麼讓人愧疚的事。希望我弟也從「裕」字上下功夫,安安穩穩,認真做好研幾的功夫,就是注意事情發展的苗頭,小錯誤及時糾正,以免將來犯大錯。顏子所說的自己所有的不足之處自己都知道,這就是通過研幾做到的。周子說:注意小的善惡。《中庸》說:小的東西(善惡)雖然藏而不露,但如果仔細研究,也能洞察一切。劉念台說:通過猜測他的想法就可以知道他將要做什麼。這些說法說的都是同一個道理。如果這一點不注意,那麼心一旦放開就再也難收回來了。

盡心篇

忠不必有過人之才智,盡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過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

凡仁心之發,必一鼓作氣,盡吾力之所能為。

天下事患不思耳,何患不可為。

1

[原典]

開國之際,若漢唐之初,異才、畸士,豐功、偉烈,飆舉雲興,蓋全系夫天運,而人事不得與其間。至中葉以後,君子欲有所建樹,以濟世而康屯,則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以人事與天爭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亂世多尚巧偽,惟忠者可以革其習;末俗多趨偷惰,惟勤者可以遏其流。忠不必有過人之才智,盡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過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余觀近世賢哲,得力於此二字者,頗不乏人,余亦忝附諸賢之後,謬竊虛聲,而於忠勤二字,自愧十不逮一,吾家子姓,倘將來有出任艱巨者,當勵忠勤以補吾之闕憾。忠之積於平日者,則自不妄語始;勤之積於平日者,則自不晏起始。

[註疏]

原典大意是:開創國家的時候,像漢唐之初,異才、怪才,豐功、偉績,風起雲湧,這些全靠天運,人的力量在其中微乎其微。到了一代的中期之後,仁人君子要想有所建樹,接濟世人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那麼天事佔一半,人事佔一半。人的力量和天相比,最重要的是做到「忠勤」、二字。混亂的世道,投機取巧,假言欺騙的人很多,只有忠誠的人才能抵制這種歪風邪氣;下層習俗多懶惰成性,只有勤快的人才能將其遏制。忠誠不一定非要有非凡的智慧,只要是盡了自己的全力就行了;勤快也不一定非要有過人的精神,只要盡了自己的全力就行了。對自己最尊敬的人,要把自己心底的話全都說出,這樣就算盡忠,而忠到了智慧也就有了;對大的災難和困難,要不辭辛苫,全力以赴,這樣就算做到勤了,而勤到勇敢也就隨之而出了。我看近世以來的賢哲之人,得益於這兩個字的,不乏其人,我也厚著臉皮有幸附名於諸賢之後,算是盜世欺名,在忠勤二字上所下的功夫,自愧做了不到十分之一。我們家族的後代子孫,如果有成名可以擔大任的,就該在忠勤二字上下功夫以彌補我的缺憾。從平日的積累來看,要做到忠,就是要不隨便發言;要想做到勤,就不要追求安逸。

2

[原典]

陳容有言曰:「仁義豈有常?蹈之則為君子,違之則為小人。」大哉言乎!仁者物我無間之謂也。一有自私之心,則小人矣。義者無所為而為之謂也。一有自利之心,則小人矣、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則為君子;夕而私利,則為小人。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則為君子;轉念私利,則為小人。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所爭只在幾微。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如是,顛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則流入小人而不自覺矣。所謂小人者,識見小耳,度量小耳,井底之蛙,所窺幾何,而自以為絕倫之學;遼東之豕,所異幾何,而自以為蓋世之勛。推之以孑孑為義,以硜硜為信,以齪齪為廉,此皆識淺而易以自足者也。君臣之知,須積誠以相感,而動疑主恩之過薄;朋友之交,貴積漸以相孚,而動怨知己之罕覯,其或兄弟不相容,夫婦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褊而易以滋疑者也。君子則不然,廣其識,則天下之大,棄若敝屣;堯舜之業,視若浮雲。宏其度,則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烏有所謂自私自利者哉?不此之求,而詡詡然號於眾曰:「吾君子也!」當其自詡君子深信不疑之時,識者已嗤其為小人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陳容說過這樣的話:「仁義是永恆的嗎?按照仁義去做了就是君子,違背了仁義就是小人。」這話說的對極了!所謂仁就是物我無間。一旦有了自私之心就成了小人:所謂義就是不汁名利地去做某事,一旦有了為自己謀利的想法就是小人了。同一天,上午的時候還很公正,是君子;下午有了私利,就成了小人了。同—件事,剛開始的時候做的比較公正,就是君子;後來有了私念就是小人了。只有聖人沒有念頭去做狂人,而狂人卻時時刻刻想著去做聖人,他們所爭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君子時時刻刻都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仁義,平常之日如此,顛沛流離之日也如此,一旦不如此,就會流為小人而不自知。所謂小人,見識小,度量小而已,井底之蛙,看到的天空大不到哪裡去,而自己卻以為有了不起的學問;遼東一平民,同別人沒什麼兩樣,卻自以為有蓋世之勛。由此推而廣之,以固執作為信用,以拘謹作為廉潔,這些都是見識短淺容易自滿的小人。君主對臣子如有知遇之恩,那麼臣子奉應當獻忠誠以作回報,卻動不動就懷疑君主對自己到底好不好;朋友之交,貴在逐漸積累感情而增強相互間的信任,卻動不動就產生誤會;其他兄弟之間不和,夫妻間相互猜忌,父子間搞陰謀詭計的,這都是度量狹小容易產生懷疑的表現。君子卻不這樣,見識廣,即使以天下之大,放棄它也像放棄一隻舊鞋子一樣,毫不可惜;堯舜的功業視若浮雲。度量大,則做事不順利就會從自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怨天尤人。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會強迫別人去做。哪有所謂自私自利的想法呢?如果不在這方面上下功夫,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自詡為「君子」,自己在沾沾自喜之時,眾人已經在嘲笑他是個小人了。

3

[原典]

終身涉危蹈險,如履薄冰,卻能自全其身,自守其道,盡己之性而知天命。天下事患不思耳,何患不可為;天下才患不求耳,何患世無人。弟必扶病強撐,決不告饒。楚疆危,弟願生死以之,當以大擔量,必放心放手,然後推位讓賢,有一分不安,決不推諉也。人莫患於不智,又莫患於不愚,智與愚合,而力量乃大。一入仕途,總是碰境,古人所謂待罪也。

[註疏]

原典大意是:一生經歷千難萬險,如履薄冰,卻能自全其身,門守其道,算是自己盡廠最大努力,餘下的就是聽天由命了。天下事怕只怕不去思考,不必擔心做不到;天下的人才怕只怕不去尋求,不必擔心國無良才。我一定帶病堅持到最後一步,決不後退。湖北境內如果出現危急局面,我願意拼盡老命前去保衛。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部安排好了,我才會退位讓賢,有一點安排不好,做的不夠,我就決不推諉。做人最大的害處在於不聰明,也在於不糊塗,該聰明的時候聰明,該裝糊塗的裝糊塗。兩者相結合,力量才大,才會無堅不摧。一旦踏人仕途,就會到處碰壁,這是肯定的,古人把這個形象地稱作「待罪」。

4

[原典]

奉命承乏兩江,菲才薄植,本不足以有為又值精力疲憊之後,大局潰壞之秋,深懼隕越,詒知己羞。所刻刻自惕者,不敢惡規諫之言,不敢懷偷安之念,不敢妒忌賢能,不敢排斥異己,庶幾藉此微誠,少補迂拙。特是從軍日久,資望彌深,虛名彌盛,舊交則散如落落之星,新知或視如岩岩之石,用是譽言日多,正言日寡,每一念及,悚怵無地。敢求我兄弟惠直言,並賜危論。如聞弟有用人不詳慎,居心不光明之處,尤當隨時指示,無俾覆轍相尋,詒辱蘭譜。至感至禱。

[註疏]

原典大意是:奉皇帝的命令擔任兩江總督之職,但我才能淺薄,根基不厚,本來就沒法做出什麼成就,加上我已經處於精力疲憊的時候,而國家大局也已潰壞,因此,自己很擔心自己的所作所為會讓自己的生平好友蒙羞。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對規勸自己的人,不要惡語相加;對賢能的人,不要嫉妒;對同自己意見相左的人,也不隨意排斥;不敢有一絲一毫偷安的心態,希望通過自己的這些努力,可以彌補自己的笨拙。但是自己從軍打仗的時間越來越長,資歷越來越深,聲望越來越盛,老朋友已經系散落的星星—樣了,不容易見面;而新朋友對待我則敬畏有加,認為高不可攀。因此,我聽到的讚頌之詞越來越多,而真正推心置腹的話越來越少,想到這一點,我就惶惶不安。因此,希望幾位兄弟們能夠對我直言相勸,多多批評指正。如果知道我在用人方面有不慎重的地方,在用心方面有不光明正人的地方,都要隨時告訴我,不要讓我重蹈覆轍,讓好友蒙羞,我在這裡先表示感謝了。

5

[原典]

才力不逮,不必引以為歉,凡才力得之天稟者不足喜,得之人事者乃可據。厲志以廣之,苦學以踐之,才力無不日長者。水之漸也,盈科而進;木之漸也,積時而高。才力之增,亦在乎漸而已矣。

[註疏]

原典大意是:自己能力不夠,不必為此感到歉疚。如果自己的能力是來自天賦,那就沒有什麼可喜的;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去取得的,才是值得驕傲的。不論做什麼都要樹立遠大的志向,然後努力去為此奮鬥,能力就會在這個過程中得到鍛煉、得到提高。水位的升高是—步步來的,樹木的長大也是一步步來的;能力的增強,就是要靠竭盡全力,慢慢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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