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崔健:一把裝進鞘里的刀(中國青年報 2007-10-31)
印象 |
崔健:一把裝進鞘里的刀 |
2007-10-31 |
夏榆 |
我覺得崔健的存在是有意味的事情,而崔健現象則顯得意味深長。 這幾年看來看去,我看崔健很像一把裝進鞘里的刀,這把刀被懸掛在一個不被人記起的地方。 崔健如同躺在鞘里的刀,除了收斂住鋒芒和光澤,也開始鏽蝕,他的力量漸失。 把崔健跟廣大的人群隔開,把崔健的搖滾音樂從生活中取消,這是多年來很多人努力的一個目標。現在這個目標實現了,普通的非音樂化的年輕人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崔健,對他的音樂和他經由音樂表達的思想日益隔膜甚至形成深闊的代溝。而崔健自己也在被隔離和遺忘中忘卻了自己本來的樣子。 現在的崔健更像一個閑適的名士,一個音樂名流,出入各種時尚PARTY、流行聚會,他的活動和表演空間被限制在幽暗的酒吧、富人俱樂部和小資娛樂場。 曾經崔健震撼過如我這般的普通人。他借用音樂的形式表達他尖銳的思想,搖滾音樂是使他的思想表達更徹底更決絕的一種利器。我記得當年聽到一個評論家說:「崔健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傑出的歌者,也是最傑出的詩人。」為這句話,我對這位評論家懷有長時間的好感。 不能跟更廣大浩瀚的人群接觸,我認為是崔健作為一個搖滾音樂家的遺憾。在他能夠跟人群接近的時候,我們看見過歡騰的盛況。那時崔健體驗著音樂家跟他的聽者在一起的幸福,如同政治家跟他的選民在一起的幸福。那樣的場景出現在1960年代約翰·列儂的歌唱中,出現在1970年代鮑勃·迪倫的音樂里,也出現在1980年代崔健在中國巡演的征途中。與搖滾音樂先驅者不同的是,崔健跟他的聽者在一起的時間是短暫的,他只是短暫地體驗了作為一個歌者的幸福。 搖滾音樂本質上是人的激情和活力的表達,它的意義不止是音樂的,也是文化的。 1969年8月在紐約的伍德斯托克搖滾音樂節上,有40萬人參與其中,這樣的場景在歐美青年文化中成為日常的景觀。有人說,那些具有標誌性的藝術家的變遷其實也映照了時代的變遷。 現在因為經常在各種場合見到崔健,我的感覺趨於平淡。即使在他演出的時候,除了看到他紛繁而眩目的音樂技藝實驗,思想的力量日益減弱,崔健的音樂語言從時代的心臟退出,變成個人官能的表達。就像他在歌里唱道: 光禿禿的刀子它放著光輝/照得那個老頭子露出恨悔 他緊皺著眉,他還撅著嘴/不知是憤怒還是受罪。 現在的情形很使我憶念當年初見崔健時的情景。 1996年的晚冬,我在北京工體附近一家酒吧見到崔健的時候,我記得我渾身因激動而顫慄。 那時候我聽見過崔健的搖滾樂回蕩在中國城鄉的車站、碼頭、廣場和工地。崔健狂暴的樂音和他深切的吟唱經常出現在混亂而喧囂的街道,在洶湧的成群的民工和勞碌的商販以及貧窮的學生中間廣為流傳。我見到崔健的時候是他長久離開舞台和人群的時候,作為一個音樂人,他被禁止在公共場所演出。劇場、音樂廳、電台和電視中都不能出現他的音樂。 我認識過一個在礦區長大的歌手,他和我一樣迷戀崔健的音樂,但最後死於礦井窯頂坍塌。我的兄弟被砸斷下半截身體,臨終的時候身上覆蓋著一塊紅布。而他生前最熱愛的是崔健的《一塊紅布》。 看見崔健的時候,我安靜地坐在離他數米遠的地方,我滿懷敬意。 崔健在酒吧的一個角落裡慢慢呷著酒,他的手邊放著一紮又一紮黑色的泛著泡沫的啤酒。 有幾個男人和他在一起,他們安靜地說話。我沒敢打擾他,只是懷著內心的敬意默默地注視他。 我替我的死於礦難的兄弟在內心裡問候他,向他致意。 那天,在酒吧要打烊的時候,崔健走上酒吧的樂台,他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他的小號。 我看見崔健手持他的小號跟一個吉他手玩兒,他吹動小號,尖利而高亢的號音伴著電聲吉他彈奏出的樂音在酒吧里恣意迴響,我看見在那時酒吧的客人漸漸散去。 崔健坐過的那個位置空落,他喝過酒的痕迹被侍應生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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