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傳統詞學與王國維詞論的現代反思
對傳統詞學與王國維詞論的現代反思——葉嘉瑩今天我要講的題目,其實我想是太大了,我們只能夠長話短說,我要講的題目是《對傳統詞學與王國維詞論在西方理論之關照中的反思》。一般人常常以為詩詞詩詞,都是抒情的、寫景的、押韻的一種美文,說詩詞有什麼分別呢?我覺得詩與詞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詩是言志的,是詩人自己的顯意識的活動,顯意識的表達,所以像杜甫說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他的內容,要寫什麼樣的情意,在題目裡邊就說得很清楚了。所以詩是言志的,志是這個作者、這個詩人他的顯意識的一種活動。詞這種文學體式,在早期說起來,其實對詩的傳統,應該是一種背離。因為詞在最早的時候,當然我們說,那本來是隋唐以來流行的燕樂的樂曲的歌曲,是按照當時燕樂歌曲的曲調來填寫的歌詞。最早本來是在市井之間流傳的,那個音樂應該是很好聽的,根據音樂史上的記載,說是隋唐以來流行的所謂燕樂,是結合了魏晉以來的中原所有的清樂,還有隋唐以來的從外邊輸入的所謂胡樂,還有當時宗教之間流行的所謂法曲,所以是結合了多種性質的音樂而形成的一種新的樂曲。我們叫它作燕樂。那麼所謂詞,就都是配合這些個燕樂來歌唱的歌詞,最早的時候,本來沒有在士大夫之間流行,而是在市井之間流傳的。那麼市井之間,不管你是做什麼行業的,只要是你想要有所表達,你都可以按照這個流行的曲調做一首歌詞。所以你看現在的敦煌曲子裡邊所收錄的,有寫打仗的、有寫兵法的、有寫做買賣的、有寫醫藥的,當然也有徵夫思婦男女的相思怨別之詞,是多方面的。多方面的原因正因為它是市井之間流傳的,任何一個,只要你想要內心有所表達,都可以用這種歌曲來表達。可是,這個樂曲後來就逐漸地流入到士大夫的手中了。當然最早唐朝開始,就有劉禹錫、白居易的什麼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之類的,有這樣的歌曲流行了。那個時候呢,詩人來協作流行的樂曲的歌詞,他們也是像寫詩一樣,只不過是按照樂曲的形式,還是像做詩一樣,所以,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寫這樣的歌詞。可是,後來到了《花間集》的節集編輯的時候,當時歐陽炯就為《花間集》寫了一篇序言,序言就敘述他編選《花間集》這本集子的一個目的。裡邊他有幾句說得很清楚,他說,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他說我所編輯的,是詩人所寫的曲子詞,這個集子裡邊的歌詞是專門給那些文人才士在歌宴酒席之間,聽那些歌女們演唱的歌曲。所以這些文人才士,就可以遞葉葉花箋,文抽麗錦,他們就可以傳遞一頁一頁美麗的箋紙,遞葉葉之花箋,上邊寫下來的文字是文抽麗錦,好像抽開來展示出來的一批美麗的錦緞,有這樣美麗的歌詞,所以他說就可以使這些文人才士,用他們的葉葉花箋文抽麗錦,然後就交給那些個歌唱的歌女,歌唱的歌女就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她們就舉起來她們那種細長的、纖細的、美麗的玉手,用她們的手指來按這個香檀的拍板。從前我小的時候,讀這個《花間集》,讀到這裡我就在想什麼是拍按香檀呢,我小的時候是在北平,那個時候叫北平,現在是北京了,在北京長大的,我也看見過北京什麼京韻大鼓,弄兩板子這麼一敲一敲這麼打。所以我以為拍按香檀呢香檀木的拍板就是這樣打。可是,前幾年,有一次,我到福建去遊歷,我到福建去遊歷的時候呢,就有機會聽到那邊的南音的演唱,我就發現,我當初的理解可能是錯誤了。因為他說的是拍按香檀,這個香檀的拍板是按,而不是這樣拍打的。怎麼樣按呢?我就在福州看到演唱南音的那些個女子都穿的是中國舊傳統的衣服,她們的那種風度跟現在的熱門音樂的在台上跳來跳去地演唱,(是)完全不同的,非常文靜、嫻雅,很端莊地站在台上,手裡邊拿著很多板子、拍板,她是一隻手這樣拿著,一隻手這樣拿著,等到了某一個拍板的時候,用手這麼一摁,輕輕地這樣一摁,所以舉纖纖之玉指,就拍按香檀,是演唱這樣的美麗的歌曲。你試想,年輕的文人才子,這美麗的歌妓酒女,在這樣的場合會演唱什麼樣的歌曲呢?她們能夠演唱杜甫的,說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能夠演唱這樣的歌曲嗎?不能,不能,所以演唱什麼?所以演唱的都是寫美女和愛情的歌曲。《花間集》裡邊,我們不能說每一首都是寫美女和愛情,可是大半,十分之九都是寫美女與愛情的歌詞,這樣的歌詞,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之中說起來是一種背離、是一種脫離,因為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之中,都認為詩是言志的、文是載道的。而現在竟然有這樣的一種文學的創作,脫離了言志與載道的傳統,而只是寫美女和愛情,所以在最早開始,我說傳統的詞學,傳統的詞學怎麼樣開始的?傳統的詞學,是從困惑之中開始的,因為他們習慣了言志與載道的傳統,他們不知道對這種寫美女與愛情的歌詞要採取什麼樣的尺度、眼光來衡量它。說有一次,王安石跟他的弟弟王安國,他們一些人聚會在一起,王安石就說,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說是一個人做到宰相的地位還寫小詞,這個可以嗎?還有記載著另外的故事,黃庭堅,詩人,他也寫小詞,他的一個朋友,一個僧人法雲秀就跟他說,詩多作無害,艷歌小詞可罷之。黃庭堅先生,你詩多做一點這沒有壞處,你可以多多地寫詩,至於艷歌小詞,所以宋人把詞是看做艷歌,是香艷的歌曲,而且都是很短小的小令,艷歌小詞可罷之,你不要再寫了。黃庭堅就自己替自己辯護了,說,空中語耳,我寫的艷歌小詞並不是代表我在行為上有什麼放浪的行為,是空中語。所以那不是事實,不是我的志意,不是我的感情,是空中語,就是給一個歌女寫一個美麗歌詞嗎,所以空中語耳。所以當時對於詞的看法,本來是如此的。可是這樣的歌詞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價值?什麼樣的歌詞就是比較好的歌詞?什麼樣的歌詞就是比較壞的歌詞?怎麼樣衡量它的高低?怎麼樣給它一個意義跟價值,所以就成為當時人的困惑。那麼宋人就慢慢地有一點的覺悟,宋朝有一個人叫做李之儀,他寫過一篇文章,是《跋吳思道小詞》,他說這個詞是很短的,但是詞最難作,詞是非常難作的,總要有,有餘不盡的這樣的意思,才是好的作品。所以張惠言就在他的《詞選》,張惠言編的《詞選》,他特別推尊了溫庭筠跟韋莊,他說溫庭筠的《菩薩蠻》十幾首《菩薩蠻》,他說是篇法。他說溫庭筠這十幾首《菩薩蠻》的篇法彷彿《長門賦》,彷彿是司馬相如的《長門賦》,而用節節逆敘,他說每一篇每一篇這個章法像《長門賦》,《長門賦》是什麼?是一個怨婦,《長門賦》當然是說是陳皇后,當時漢朝的漢武帝的那個金屋藏著的阿嬌,後來失寵之後所以就是在長門孤獨寂寞地居住。說是司馬相如寫了《長門賦》,表現的是什麼?是一個被棄的、被拋棄的、被冷落的、失落了愛情的一個思婦、怨婦這樣的感情。而張惠言說,說是溫庭筠的這十幾首《菩薩蠻》篇法就彷彿《長門賦》,可是呢,他說他不是按照《長門賦》的這個章法從前到後寫的,他是節節逆敘,是從後向前寫的,誰相信張惠言這樣的話了,溫庭筠的那十幾首《菩薩蠻》都是寫的美女跟愛情,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是弄妝梳洗遲,玉樓明月長相憶,那柳絲裊娜春無力,說門外草凄凄,我送君就聞馬嘶,都是寫的美女,都是寫的相思、怨別的歌詞,怎麼會有《長門賦》的章法,而且怎麼還會節節地倒退地敘述上去。那張惠言,除了講了他的整篇的章法以外,張惠言還個別地提出來,剛才我們所念的溫庭筠詞的第一首詞。說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所以張惠言除了說了整個的章法以外,他又說了,他說照花四句,就是《離騷》初服之意,照花哪四句,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是雙雙金鷓鴣,就是這四句,這四句寫什麼?寫一個美女嘛,美女早晨起床,然後化妝,弄妝梳洗遲嘛,弄妝完了就把花戴在頭上,戴在頭上以後就照花,而且是前後鏡的照花,照花前後鏡。然後你看花光人面,在兩個前後的鏡子之中,交相輝映。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然後女子就穿上衣服,什麼樣的衣服?是新帖的綉羅襦,上面繡的是雙雙金鷓鴣。他說這就是《離騷》初服的意思,溫庭筠的小詞裡邊有像張惠言所說的這樣的意思嗎?當然未必有,所以,很多人就批評張惠言,說張惠言這種解詞的方法,真是牽強附會。所以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裡邊就說了,說固哉,皋文之為詞也。真是太頑固了,皋文就是張惠言的號了,說張皋文講詞真是太頑固了,說像溫庭筠的《菩薩蠻》,像歐陽修的《蝶戀花》,像蘇東坡的《卜運算元》,有何命意?有什麼深刻的意思?就皆被皋文深文羅織,就都被這個張皋文,皋文就是張惠言的號了,就都被張皋文深文,就是深文謅納,向文字裡邊去深求,說言外有這樣意思有那樣意思,深文謅納,好像編一個大網,把它們都網路進來了。說這個也有比喻那個也有比喻,這個也有寄託,那個也有寄託。所以王國維是不贊成張惠言用這樣的方法來講詞,可是你反而,反回來再看看,那王國維自己說什麼呢?王國維說南唐中主的《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也是寫一個思婦、閨中的思婦,寫這樣的感情的一首詞。可是王國維說什麼?王國維說菡萏香銷翠葉殘,這兩句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他反對張惠言用《離騷》來解釋溫庭筠的詞,可是眾芳蕪穢美人遲暮是哪裡的話,也是《離騷》上的話。人家張惠言用《離騷》的句子來講溫庭筠的詞,你說這是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那麼你自己,王國維你為什麼也用《離騷》的句子來講南唐中主的這樣的詞呢?而且王國維不但講了,王國維還說,他說這兩句,菡萏香銷這兩句,大有,非常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就是歷代的人了,古今歷代的人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他們只知道欣賞他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出徹玉笙寒,他說故知解人正不易得,所以他說我知道真正懂詞的人哪,是不容易找到的。可見他以為他那兩句看出來,《離騷》的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他才是真正懂詞的人,別人只欣賞這個詞的表面的情意,表面情意寫什麼呢?思婦之詞嘛。王國維他有兩種說詞的方法,一種就是像他說南唐中主的詞,他很肯定地說我這樣說才是真正掌握了這個詞的重要的部分,這就是王國維說的,不是說你表現的情事是寫的什麼細雨夢回,寫的遙遠的邊塞,不是,是詞以境界為最上,就是詞裡邊所傳達出來的一種感情的境界、一種意境。而不是感情的事實,不是說感情的事實你所寫的是什麼,是感情的境界你所寫的是什麼。王國維還有一段很有名的評詞的話,他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第一個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的人憔悴,這是第二個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第三個境界。難道當年的這些個寫詞的人,柳永寫的衣帶漸寬終不悔,晏殊寫的昨夜西風凋碧樹,都是寫成大事業大學問的境界嗎?當然不是,都寫的是什麼?都是相思怨別的歌詞,可是王國維說有三種境界。不過,王國維你要注意到,他評說南唐中主的那個《攤破浣溪沙》的詞跟他評說晏殊、柳永、辛棄疾的這三句詞,所謂三種境界的詞,他的口氣不一樣,大家要注意,這是兩種不同的情況了。他說南唐中主的詞,他肯定說有這樣的境界,你不懂這個境界,你就是不懂這個詞,現在他又用這三個人的詞來講成大事業、大學問三種境界。他自己說了,能夠寫這樣境界,這是偉大的詩人,可是用這樣的解說講這幾首詞,他說恐晏、歐諸公所不許,恐怕原作者就不同意,我們原作者寫的不是。晏殊說我寫的昨夜西風凋碧樹,也是相思怨別的小詞,哪裡有什麼成大事業大學問的第一種境界呢?而更可注意的一點,王國維不是在大事業大學問的境界這一段詞話裡邊說,說晏殊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一種境界嗎?可是,他過了幾天,他又讀這首詞,王國維就有了新的想法了。他說《詩經》裡邊說,《詩經 小雅》的《節南山》,說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說我瞻望四方,覺得四方這麼狹隘,我沒有一個馳騁的一個空間,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他說這是詩人之憂生也。前面他說那是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一種境界,現在他說這就是詩人之憂生,他兩個說法都不一樣。他為什麼這樣說?他這樣說有沒有道理?中國的傳統的詞話,常常是但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他就說這個有《離騷》的寄託,那個是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然後他又說這個就是詩人之憂生,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解釋?所以我的題目是對於傳統詞學與王國維的詞論在西方理論之觀照中的反思。西方的文學理論,很多的時候恰好可以給我們中國的傳統的詞學一個理論的、邏輯的、思辨的說明,我們先從詮釋學來說,根據西方詮釋學,說你任何的一種詮釋你都不能夠追尋到作者的原意,而都是受你這個詮釋者做詮釋的人,受了你的思想、你的背景、你的閱讀的經歷,受了你個人的種種的限制。所以你所得的,是以你這個詮釋人,以你的背景、思想、閱讀的經驗,你做出來的詮釋,不是作者的原意。也就是說,像這個盲人摸象,大家都去摸,摸到耳朵的時候像一個扇子,摸到大腿的時候像一根柱子,都是盲人摸象。每個人所得的都是你自己個人的一己的感受之所得,你不能夠找到這個原意,所以就是說你從你自己出發,你從你自己出發,你要追尋他的原意,可是回來是回到你自己,你是樣的詮釋者,你得到什麼樣的詮釋。所以,這個是一個詮釋的循環,詮釋是西方的一門學問,語言學也是西方的一門學問。我們所說的語言都是我們學習經驗之中得來的,都是他前人說過不知道幾千萬遍的語言,我們才說的嘛。所以,這個語言就帶著很多的信息,每一個語言就帶了很多很多的一種信息。所以你從一個信息,你就可以聯想到它的背景的很多很多的信息。每一個語言的符號有各種不同的情況,比如說,我說這個是茶杯,這個是摺扇,這種符號是已經約定俗成的,大家都這樣用。我說摺扇,大家腦子裡就會出現一個摺扇,我說茶杯,大家腦子裡就出現了一個茶杯。這種符號是認知的符號,Coginion就是你(的)認知,是理性的,認知的一個符號。符號還有另外一種符號,另外一種符號不是理性的認知,不是約定俗成的符號,是感官的符號。舉例來說,小山重疊金明滅,山,我們想的是青山綠水,遠山、山巒、山峰,是大自然的山,這是約定俗成的。山就是山,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嘛,山就是山。可是當溫庭筠在他的詞裡面說小山重疊金明滅的時候,那個小山不是約定俗成的山。他不是指的外在的青山綠水之山,那小山是什麼?所以大家都在猜想。有人說指的是眉毛,是山眉,一雙愁黛遠山眉嘛,山就是眉毛。有人說不是,說那山就是山枕,古人的枕頭啊,是硬的枕頭,硬的,這樣像山一樣。說,山枕畔幾點淚痕新,就是山枕。有人說不是,說那是山屏,是摺疊的屏風像一個山。所以就有各種不同傳說,你可以隨便猜嘛。你說我覺得小山是什麼,你可以有聯想的自由,但是你要有一個聯想的基礎是什麼,一個最重要的基礎,就是你對於原來的那個詩人所使用的語言要熟悉。你要熟悉他的語言,你對於原來那個詩人他的文化背景要熟悉,你對於原來的作者他的閱讀,他腦子裡邊那個閱讀的經歷要熟悉。所以你怎麼樣聯想,小山是什麼?我剛才所說的這些個聯想還不是完全沒有依據的,因為一雙愁黛遠山眉,把小山想成眉毛,是《花間集》裡邊詞人用過的話,說山枕畔幾點淚痕新,也是《花間集》裡邊的詞人說過那個小山是山枕。但是,你還要有一個判斷,因為什麼呢?因為小山重疊,如果是眉毛,你的眉毛重疊嗎?上邊一條,下邊還有一條,你沒有這樣重疊。如果山枕是枕頭的話,古人那個硬枕頭,也不像現在我們的枕頭可以重疊,你也不能重疊。所以小山重疊金明滅應該是山屏,小山是山屏,他不說山屏,他說小山重疊金明滅,就是說他避免他沒有用那個認知的、理性的、約定俗成的,大家理性上都知道的那個名詞,他用的是感官的印象的符號來寫的。這個符號如果是在一個國家民族之中,被他們使用得很長久了以後,這個符號就帶著他們國家、民族的文化的傳統,就變成了一個文化的符碼。好,現在我們就可以用這些個理論給張惠言對於溫庭筠詞的解釋,給它一個說明。因為在中國傳統之中,比如說溫庭筠說懶起畫蛾眉,他表面上當然就寫一個女子的畫眉,懶起畫蛾眉,可是「蛾眉」兩個字,在我們中國的《離騷》裡面有一個傳統,屈原說的眾女之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所謂蛾眉是一個文化的傳統,蛾眉在中國的文化傳統裡邊,代表的是品德學問美好的君子,所以,溫庭筠所寫的很可能也就是歌宴酒席之間的美女,就是懶起畫蛾眉的美女,可是因為他是受了傳統的教育,他所用的語言,他的語言符號裡邊帶著傳統的很多的文化的信息,而是這些個文化的信息就引起來說詞的人的豐富的聯想。好,這是我們說的是張惠言。張惠言的這種解說,他是用文化符碼的聯想來解說的。那麼王國維呢?王國維說菡萏香銷翠葉殘,這兩句,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意思,你找不到,找不到一個菡萏香銷的文化的傳統,蛾眉你找到,畫蛾眉你找到,懶起畫蛾眉你都可以找到文化的傳統,可是菡萏呢?中國的詩人文人用菡萏的不是很多,他沒有在我們中國的文學傳統之中形成這樣一個文化的語碼。所以菡萏,不是我們的一個文化的語碼。那麼王國維憑什麼說,說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就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的感慨。這我們可以用西方的另外的一個理論來對它加以詮釋。這個語言的符號,除了它已經是被使用了很就,形成了一個文化的符碼以外,還有一些在語言符號裡面包括的非常微妙的作用和變化,它沒有形成一個固定的符碼,但是它帶了豐富的這種作用,微妙的作用在裡邊。那個在符號學裡邊也給它一個名稱,叫做顯微結構。如果說張惠言的聯想,是從Cultural Code(文化符碼)得到的聯想,那麼王國維的聯想是從Microstruture(顯微結構)得到的聯想。我也可以給他一個解說,我們先說,菡萏就是荷花,你要注意到,菡萏雖然是荷花,但是你如果不用菡萏而用荷花。比如說菡萏香銷翠葉殘,你說荷花凋零荷葉殘,這意思一樣啊,荷花凋零荷葉殘嘛,但是感覺不同。這裡邊所用的名詞、所用的形容詞都是珍貴的、都是美好的、都是芬芳的。裡邊只有兩個動詞,一個就是「銷」,一個就是「殘」。所以把一大堆珍貴美好的名詞跟形容詞都集中在一起,而用「銷」跟「殘」把它都消了,這是什麼?眾芳蕪穢。所有的珍貴的美好都消失了,都殘破了,它是從那個Microstructure(顯微結構)。那個裡邊給了王國維這樣的聯想,這是說在西方的詮釋學、符號學、語言學裡邊可以解釋就是有這樣可能的這樣的聯想。我們又要再說了,這是一類詞,王國維說的菡萏香消翠葉殘,他說這個是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如果你不懂,你只看到表面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寫思婦的感情,解人正不易得,可是他還說了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呢。然後他又說此等語非大詩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這裡邊你要注意到一個是你寫出來的詩詞的句子,能夠給讀者這樣豐富的聯想的,這是最好的作者。《紅樓夢》為什麼了不起?就是《紅樓夢》你這麼看有這麼道理,那麼看有那麼道理。每個人都能夠說出一套《紅樓夢》的道理來,所以它了不起,因為它含義、它的意義是豐富的,所以凡是在創作之中,能夠給人很豐富的這種閱讀的想像的接受的這樣的空間的,這是偉大的作品。不是偉大的作品寫不出這樣的句子來,此等語非大詩人所不能道。可是他用這個成大事業大學問解釋不一定是晏殊、歐陽修原來的詞意,他自己也知道,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不許也。可以嗎?你可以解釋出來,不是作者的本意,而且你明明知道它不是作者的本意,你憑什麼可以解說?這是西方的文學理論,西方的文學理論經過很多不同時期的演變,先是偏重在作者,也是作者的考證,作品的考證,寫作的背景考證。從作者轉移到作品有這個新批評New Criticism,新批評,注重到作品本身,本身裡邊的形象、本身裡邊的聲音、作品本身的結構,所以從作者到作品。然後後來又從作品就轉移到讀者,所以有Reader s Response,就是讀者的反映,有接受美學Aesthetic of Reception就是接受美學。接受美學就說了,你接受的時候,你甚至於可以說出來跟作者不同的解釋,是背離,你是背離了作者的原意。你帶有你讀者自己的創造性叫做創造性的背離。所以王國維的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他明明知道那不是作者的原意,可是他也這樣解釋了,在王國維那個時代,西方的文學批評還沒有這個接受美學,也沒有創造性的背離這個名詞。可是王國維已經看到了這一點,而這一點是合乎西方的文論所說的創造性的背離。總而言之,我的意思就是說詞這種東西,詞這種文學體式,它不像詩,可以很明白地指出它的原意,而是包含了多種可能性的,非常精緻非常微妙的一種作用。所以,古來的這個詞學家們可以從這個詞裡邊看到非常豐富的多重的含義。所以,有這麼多種的可能,而大別起來有兩類,一類是張惠言的一類,是從文化的語碼而詮釋的。一方面像王國維,是用顯微結構的多種可能性來做出的詮釋。《百家講壇》對傳統詞學與王國維詞論的現代反思葉嘉瑩講稿-對傳統詞學與王國維詞論的現代反思從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之得失談葉嘉瑩評點王國維的悲觀人生 葉嘉瑩評點王國維的悲觀人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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