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留美作家在上海│章緣與她的「越界書寫」
越界作者最大的挑戰,是找到自己發聲的位置,也是故事切入的角度。我想寫的不是新聞性、議題性,甚至不是區域性、族群性的故事,而是能經得起時間考驗比較永恆的東西。這就需要一個沉澱的時間,需要在一個地方住得夠久,不再被表面的特異性所迷惑,能歸納出一些共通性,然後再去寫。最後,台北、紐約或上海,也不過就是一個舞台,在其上行走的是共通的人性,是這個悲欣交集的人生…… 生於台灣,旅美多年,現在上海寫作的章緣,將自己的寫作定位為「越界書寫」。如她所說,越界書寫「跨越了約定俗成的身份或題材的區隔,或是在故事裡跨越各種有形無形的界線」,帶來了新的視角,最終又經過沉澱,回歸「這個悲欣交集的人生」之共通面,「芸芸眾生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等種種煎熬」。《小說月報》2015年12期選載了她的中篇《九十九封信》,小說從越界者的視角提供了哪些殊異新鮮的發現,是否又激發起閱讀者的共鳴,期待您隨時在微信頁面評論,分享閱讀心得。更多新刊精彩,敬請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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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緣,本名張惠媛,生於台南,台大中文系學士,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所碩士,曾旅美多年。著有長篇小說《疫》《舊愛》,短篇小說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越界》《雙人探戈》,隨筆《當張愛玲的鄰居》等。曾獲海內外多種文學獎項。現居上海。
越界書寫:台灣留美作家在上海
文/章緣
我所理解的越界書寫,跨越了約定俗成的身份或題材的區隔,例如台灣人寫上海人的故事,或是在故事裡跨越各種有形無形的界線。它是一種邊緣性的書寫,屬於少數人,但在世界人口大幅遷移流動和混居的今日,它也在反映越來越多人的生活經驗。它常會帶著新鮮多元的視角,因為越界的人攜帶著原有地域文化的積累,進入了新的地域文化,產生了融合和突變,其中有矛盾有衝突,也會有新發現。
一
文化、地理或族群疆域上的跨越易動,對一個寫作者的影響是什麼呢?1990年我從台灣去了紐約,2004年到了北京,2005年又到了上海。當我越過太平洋、台灣海峽和黃河,我也跨過文化、語言、政治經濟等等的界線。這幾個地方的差異性都非常大,也給了我的寫作不同的考驗。
過去台灣文壇都稱我為旅美作家,但對大陸文壇,我是百分之百的台灣作家。前幾天,紐約的趙淑敏教授寫信告訴我,她在論文里把我歸在紐約作家中。我回到台灣,跟台灣的文友在一起時,我的上海特色卻又鮮明起來。我想也許我可以被稱為「越界作家」。
越界可以發生在許多層面:地域性的、文化性的、身份族群的等等。讓我們先給越界書寫下個定義吧。我所理解的越界書寫,跨越了約定俗成的身份或題材的區隔,例如台灣人寫上海人的故事,或是在故事裡跨越各種有形無形的界線。它是一種邊緣性的書寫,屬於少數人,但在世界人口大幅遷移流動和混居的今日,它也在反映越來越多人的生活經驗。它常會帶著新鮮多元的視角,因為越界的人攜帶著原有地域文化的積累,進入了新的地域文化,產生了融合和突變,其中有矛盾有衝突,也會有新發現。
先說個小故事。2011年夏天,我從上海回到台北,住在中山北路一家旅館,接待小姐跟我說:你可以去歷史博物館看畢加索畫展,還有我們台灣的故宮也很值得去。我覺得很好笑。向她買了一張五塊錢的郵票,我在錢包里拿了五個硬幣,她一看就說:不好意思,你給了我五十元,其實我們台幣是很好認的。然後她開始一個個教我認新台幣。原來,人民幣一塊錢的大小就跟新台幣十塊錢一樣,是我自己在越界的時候錯亂了。
在台灣住了三個星期,我回到上海,去美髮店洗頭。我跟小姐說請你用一下潤絲精。小姐問:什麼精?大陸用語不是這個,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來。Conditioner,我竟然說了英文。小姐愣住了。我只好說就是那種洗過頭擦在頭髮上讓頭髮比較柔順的東西。哦,護髮素。
這些都是生活里很小的事情,但見微知著。從這些地方你可以看到一個人在越界時,他是冒著危險的。一方面,他會變得無知,無知於新環境新文化,一方面他會遺忘,遺忘原來屬於他的東西,然後,他會錯亂。最後他發現,自己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不能說哪裡真正屬於他,他屬於哪裡,他不是原來的他,他是一個新的人:越界人。
二
越界人看事情的角度,是比較多層次多元的,他歷經不同的文化洗禮,知道世界不是只有一個。因為不斷在轉換環境,在每個地方都不那麼自在舒服,自然會保持一顆警醒敏銳的心。這對寫作者很重要。1990年,我從台灣去了紐約讀書,幾乎就在同時,我開始認真地寫起小說。從一開始,我的小說關注的就是現實人生,不是什麼抽象的大敘述大議題。我總是要自己看到聽到體會到,然後才會尋找表達它的方法,我無法為一個抽象的命題去編想故事。張愛玲也是這類的作者,她生在亂世的上海,寫的都是兒女情長和家長里短,亂世不過是舞台背景,她關注的還是舞台上這些人如何穿衣吃飯過日子。她曾說「文人只須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後,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他寫所能夠寫的,無所謂應當。」我相信如果這個作者依他的性情寫出來的作品,能跟時代的變化、人心的明暗有種微妙的聯結,便讓這作品有了一種接近永恆的光華。
在紐約,我積累著生活經驗,鍛煉著自己的眼力,同時,我也在受著折磨,連身份證都沒有,跟這個世界的聯繫被切斷了。這一年,我特別在咀嚼「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覺得很多東西都可以被拿走,例如工作職位人際關係,你跑到別的地方,一切就重頭開始,但是你的筆,是你的就是你的,它可以是你的嗜好,但它更像是落井後垂下來的一條救命繩。書寫是異鄉人的救贖。
我把在異鄉那種有口難言的語言隔閡,那種是否要忘了自己才能融入的困惑,用美人魚童話的原型寫了一篇小說《美人魚穿鞋》。小說寫一個到美國留學的女孩,去參加一個劇團的派對前,在一家叫美人魚的鞋店裡,看上一雙很漂亮的靴子。她穿上了新買的靴子去派對,走著走著發現這靴子有點小,但也沒辦法,在派對里她又苦於無法跟人流暢溝通,有口難言,後來她產生一種幻覺,一張口就是流利的英文,再也說不出中文。再後來她昏睡過去,醒來時光著兩隻腳,原來她把兩隻靴子脫下來丟掉了。
我拿到學位後開始工作,上班的時間很有彈性,我學會了中文打字,寫下的第一篇作品是一個一千字的短篇,講一個從台灣到紐約的女人,把一件曾見證她青春和愛情的舊外套扔掉了,被一個流浪漢撿到,在路邊跟一些破鞋子破傘一起賣。她看到自己的舊衣被人家拿來賣時,又後悔了,想把它買回去。這篇小說叫《舊衣》,獲得中央日報小小說的首獎。
有了這個獎的鼓勵,我把一篇沒寫完的舊稿拿出來繼續寫,它是關於一個陪著先生到紐約讀書的太太,如何找到自己身心的自主權。這篇一萬字的小說,題目是《更衣室的女人》,它獲得聯合文學短篇小說首獎,也成了我最被讀者熟悉的一篇作品。很多人都告訴我,他們特別喜歡這篇小說,後來,它也被哈佛大學的王德威教授選進了《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從這篇小說之後,我的創造力開始大量迸發,就這樣走進了台灣文壇,開始了一個業餘作家的生涯。
時間久了,美國生活的封閉性讓我開始有題材枯竭的感覺。我們住在郊區,出入開車,跟人的接觸很少,而小說必須在人裡面產生。作為移民,還是覺得跟美國的文化有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必須維持一種金雞獨立的姿勢,要很小心不要失去平衡,精神上比較緊張。
2004年,我們搬到北京。北京很美,從我們住在美國十幾年的眼睛看去,它的美很中國。那公園盛開的紫藤花,滿京城的楊柳青青,動輒幾百年幾千年的文化古迹,讓壓抑多年的對東方之美的渴望復甦了。我們一方面享受著久違的東方之美,一方面也經歷了各種文化震撼,在同異比較中更加認識自己和所來的地方。
中國人比較不講隱私,一上來就問工資單位年齡,然後也把自己的事全說給你聽。我記得有一回經過一個地方,有兩個老人在路邊納涼,我看了那個老婆婆一眼,她看起來很虛弱,這時候旁邊那個老人就立刻跟我說,這個老婆婆有病,什麼病,然後又怎麼了。我想我到了一個寫作者的天堂了,家家戶戶都像裝上了玻璃門,一覽無餘,不像美國人跟人之間那樣保持著難以跨越的距離。
但是等我要下筆時,才發現我對中國了解有限,這些歷史對人心的影響是什麼呢?這不是我這樣一個成長背景相對單純平順的人所能了解,我所看到閃亮亮的不是玻璃門,是鏡子牆!牆上映現的其實是我自己的影子,也就是我這個台灣留美客從自身經驗里比較出來的中國。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我領悟到,原來越界書寫不是寫對方的故事,是寫自己越界的故事。只有勇敢書寫自己的故事,才有可能映照出對方的身影。
有一天我在報上讀到一條新聞,一個男子為了替女朋友換張十塊錢假鈔,摔斷了兩條腿,我深為震動,寫成了《擦肩而過》,講一個台灣留美太太在北京,對四周貧富差距現象的感受,以及那種想要去理解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困惑。
三
在北京住了一年,我們搬到上海。上海有很多台灣人,尤其是台商眷屬,還有不少是海歸或外企,我自己也屬於這個族群。寫小說時,我關注的不是他們怎麼在商場上較量的台商故事,而是他們在上海的生活。生活是什麼?生活是你在一個地方食衣住行,跟這個地方產生關係的種種內涵。在小說《敢問馬大嫂》里,我寫了一個緊張兮兮的台灣太太,老覺得有人在監視她,她的上海話老師,她請的阿姨,小區的保安,或是替她做按摩的師傅。小說的結尾,這位太太發現,別人不見得想知道她的政治立場,他們更有興趣的是知道她有多少錢。
這篇小說是從學上海話里得到的靈感,馬大嫂就是「買汰燒」,也就是家庭主婦。學上海話對我寫上海的故事有很大的幫助,能說上海話,讓我可以聽街上車上的上海人在說什麼,在作品裡適度運用上海方言,也會讓故事更有上海味道。
越界到中國,我的背景里有台灣有美國,透過這兩個視角看到的中國,也就不同於大陸人自己看到的中國,它也不會是一個台灣作家看到的中國。關於寫作小說,在上海的這幾年裡,我有如下的體會:
越界書寫會遇到發語權的問題,發語權跟題材選擇有關,常被認為有地域文化的限制。我們看過很多作者在試圖講「別人」的故事時,遭到了質疑。一個白人作者,能講黑人的故事嗎?一個台灣漢族能講原住民的故事嗎?我寫作台商故事,被認為是很有發語權的,但如果我試圖講民工的故事,或上海人的故事,就要很小心了,因為讀者會用更高的標準去檢驗你的作品。另外一個挑戰是,你在作品裡呈現了某個族群不完美的形象,因為你不屬於那個族群,便很容易受到攻擊,認為你的呈現失真、有偏見、是一種污衊等。我處在這樣一個微妙的位置,該如何面對這些問題?我覺得這事急不來。我相信在上海住得越久,關於上海林林總總就會更內化成為我的一部分,而不只是驚鴻一瞥的表象或符號,那麼我寫作出來關於上海的人或事,就應該有它的真滋味。那滋味可能不同於上海作者,因為是經由一個外來者的眼光,但也因此更有了被敘述的價值。上海人常說「海納百川」,上海有這麼多台灣人,上海的故事裡怎能沒有台灣人的視角呢?另外,我得注意不同族群的語言差異和文化標籤,因為這些地方其實最能表現出當地的特色,也最容易出錯。
有些台灣作者從閱讀里去找靈感,從回憶或歷史去找題材,而我的生活本身就有故事。我的第六本書《越界》,主要是寫台灣人在上海的故事,第七本書《雙人探戈》就不局限在這個點,而是寫跳舞寫乒乓,這兩件事恰恰正是上海最普遍的常民活動。我想在跳舞和乒乓的故事裡說什麼呢?我想說的是青春愛戀的消逝、集體與個人的抗爭、人與人的無法溝通及仇恨,以及自我的救贖。即將出版的長篇《舊愛》,則是一個跨越紐約、台北和上海三城的愛情故事,這樣的書寫對一個越界作者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
一個越界作者最大的挑戰,是找到自己發聲的位置,也是故事切入的角度。我想寫的不是新聞性、議題性,甚至不是區域性、族群性的故事,而是能經得起時間考驗比較永恆的東西。這就需要一個沉澱的時間,需要在一個地方住得夠久,不再被表面的特異性所迷惑,能歸納出一些共通性,然後再去寫。最後,台北、紐約或上海,也不過就是一個舞台,在其上行走的是共通的人性,是這個悲欣交集的人生。
本文為作者2011年在台南成功大學台文系所作演講,摘自 《文學報》
章緣小說集《越界》
天眼偶開
——小說集《不倫》自序
文/章緣
為什麼寫呢?在這喧囂的世界裡,誰在讀純文學小說?誰還在用心閱讀,如進入迷宮的孩子,努力追隨線索,一步步扺達出口,或如來到奇幻屋,被逗笑被震懾,無論美好或醜陋,什麼都允許它發生。如此安於在為你準備的小說世界裡,不是匆匆經過,或是過門不入,這樣的人,還有沒有?
我不知道。
但為什麼不寫呢?我總是為自己而寫。有朋友幾次央求我寫他的故事,殊不知他的故事如果提供了小說的框架,那血肉還是我的,提供了血肉,那情感還是我的,即使能異常完整從裡到外,讓它活過來的那口氣,也還是我的。借聽聞的人事物為酒杯,澆寫作者的塊壘,當字成句,句與句成段,意念自由浮現,故事有了雛型,突來的轉折和領悟,那天光雲影,那驚濤駭浪,是否非如此不可,我不知道,只是順著它去,一起發現深埋心底的是什麼,與他人接通的又是什麼。我能堅持並一直在努力的,不過是誠實面對。
整理過去三年寫下的短篇小說,只有寥寥八篇,背景有我長居的大陸、故鄉台灣,還有第二故鄉美國。無論主場景在哪裡,人物都具有多種文化背景和歷史記憶,這也是越界族群的特色,而這一回,他們有的是行為出格,自行其事,有的是情感越過世俗疆界,流向心所屬的地方。人都想正常,但不樂意平常。那些有違常理背離常軌的事,讓你之所以為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客觀來說,我的小說既不是神奇的迷宮也非奇幻屋,就是一幢平常的小樓,突然窗玻璃被哐當擊碎,底下的過客驚詫抬首,不知道什麼會從碎玻璃之間顯露出來。
小說能承載的,往往比作者自己知道的還要多。「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寫作者有時只是天眼偶開,看到芸芸眾生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等種種煎熬,而自己不過是眾生之一。
中篇小說《九十九封信》,作者章緣,原發《小說界》,《小說月報》2015年第12期選載,小說亦收入章緣小說集《不倫》
中篇小說
較量__荊永鳴
(選自《人民文學》2015年第10期)
姐姐快跑__(壯族)凡一平
(選自《廣西文學》2015年第10期)
雲端之上__曹軍慶
(選自《長江文藝》2015年第11期)
九十九封信__章 緣
(選自《小說界》2015年第5期)
春天裡__王可心
(選自《北京文學》2015年第11期)
短篇小說
棋語 · 靠__儲福金
(選自《作家》2015年第10期)
愛情這東西__李治邦
(選自《芳草》2015年第5期)
信__雷 默
(選自《收穫》2015年第5期)
我要去四川__張 敦
(選自《青年文學》2015年第10期)
少蓮__陳再見
(選自《綠洲》2015年第5期)
開放敘事
藍色的敦煌__葉 舟
(選自《天涯》2015年第6期)
寫作是一種供養(創作談)__葉 舟
《小說月報》2015年總目錄
《小說月報》2015年第12期,2015年12月1日出刊,總第4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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