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詞到南宋詞(一)
宋代在中國文化史中是一個特別具備美學品質的朝代,也是人類歷史裡面比較少有的一個朝代,它不那麼強調戰爭和武力,而是積極去建立文化。所以當我們以過去比較傳統、保守的歷史觀來看待宋代的時候,常常會把它定在所謂的積弱不振這個位置上。其實今天我們應該重新思考調整,人類能夠避免戰爭,這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在整個歷史發展當中能否避免戰爭,能夠使人類處在和平狀態,使得文化可以進步,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正因為這樣,宋代具有的文化觀,在現代也就具備了非常特殊的意義。
當我們看北宋詞或南宋詞的時候,它有一個很奇特的對於生活的享受或是欣賞的品味。我們先談談三位跨越在南宋和北宋之間的詞家,他們是秦觀、周邦彥和李清照。
秦觀有幾個很重要的句子,「霧失樓台,月迷津渡」那麼他到底在講什麼呢?我們都經歷過霧,可是他用了一個字「失」,這個「失」有點像「迷失」,好像感覺到霧在樓台飄蕩,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可是沒有找到之前,它有一點失落的感覺,他把霧作為主語,好像霧失落在這樣一個樓台,在等待什麼,尋找什麼,渴望什麼。其實就是他自己在渴望,可是他把主語換掉了。所以我們在這樣可以看到,如果不是一個承平的年代,如果不是一個在文化上有對於人性更高啟發的年代,大概不太容易出現「霧失樓台」這樣的句子。如果一個人處在生命的緊張或者恐慌中,處在對功利的焦慮或者期待中,他會看不見霧,看不見月,看不見霧在樓台上的瀰漫,也看不見月在津渡上徘徊的感覺。
所以我想詩其實沒有那麼不得了,詩應該是產生在生活里的某一個情境中,這個情境可能在二十四小時當中會有一分鐘、兩分鐘,會在剎那之間出現。當然,如果二十四小時都出現這個東西,大概也很麻煩,你就會覺得從詩回不到現實了,可是我覺得詩其實絕對不是二十四小時的,他常常在剎那間會有靈光一閃,也許你在街頭,也許你在公交車上,你在剎那之間回有一個感覺出來,這個感覺出來以後使你再回到現實的時候,會有一個寬裕的東西。
北宋和南宋的詞,我覺得最大的不同,關鍵在秦觀、在周邦彥、在李清照。李清照對蘇東坡有很重的批評,她說蘇東坡這個傢伙填詞連音韻都不管,常常不協律。不協律是說詞本身有音樂性,你要填詞,就要把這個字放到音當中,如果它是平聲就應該是平聲字,如果是入聲就應該是入聲字,可是蘇東坡有時候不管。於是我們今天就牽涉到一個矛盾的問題,周邦彥和李清照都是非常精通音律的人,尤其是周邦彥,他本身是一個音樂家,他不僅填詞填到音樂性極度準確,而且可以自度新腔,所以他會認為以前的蘇軾,甚至更早的像歐陽修或者晏幾道,他們的音樂性不夠準確。
我們知道詞有兩部分組成:文學和音樂,從音樂來看一首詞,還是從文學來看一首詞,會產生不同的評價,今天我們基本上已經沒有能力從音樂上去看詞了,姜夔的《長亭怨慢》,大概在廣東的語言當中他們還可以唱這個,還保留了一點音樂性,其它的大概都沒有保留了,而閱讀的感覺和聽歌曲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今天看周邦彥的作品時,會感覺到這個人為什麼會有這麼高的地位,甚至後人在編的詞的總集中,把周邦彥比為杜甫,認為周邦彥是北宋詞的一個極大成者,在清的詞錄當中說「兩宋以來一人而已」。理由何在?因為我們在閱讀他的時候,會感覺到好像不會那麼重要,讓人不服氣,我們覺得最好的當然是蘇軾,怎麼可能是周邦彥?這是因為我們不了解音樂性,也就是說這個兩宋以來一人而已,是指周邦彥詞在音樂性上的準確,它是從音樂的角度來講。我們現在講文學史,是在講文字的美學,其實有一點避開了音樂的美學,可是我們不要忘記詩和詞的音樂性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從文學性上來講,贏的一定是蘇軾。李清照批評蘇軾說「不協音律」,可是所謂的不協音律,是因為蘇東坡根本沒有想到他以音樂來傳世,他想到的是以文學來傳世,所以他創作的東西是閱讀性的,或者我們反覆來講,蘇軾使得詞的文學脫離了音樂的束縛。其實這是兩個不同的角度,看你怎麼看待詞這件事情。
周邦彥和李清照非常執著於詞必須回到詞本身,李清照甚至認為如果詞寫得像詩是不對的,因為詞本身有詞的規格,詞就是要跟音樂有一個複雜的配置關係。李清照大概是最早對有關詞的理論提出很多觀點的,我覺得以古代那個社會,一個女性可以洋洋洒洒把前面幾位重要的男性詞家全部批判了,這很不容易,李清照是個性上非常獨立的女性,她有自己獨立的觀點和判斷力,可我要說的是,我對她的觀點有一部分贊成是在音樂性上,如果在文學性上我並不贊成,因為我很欣賞蘇軾能夠把詞從文學性裡面釋放出來,他能夠脫掉音樂性的牽扯。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