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二二八的沉默母親──林江邁

拍劍東來還舊仇

我是一個一生都渴望擺脫心中那個像豬一樣活著的恥辱感的男人。

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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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母親知道,愛比恨更長遠,她會因此繼續走下去。」──高爾基

尋找二二八的沉默母親──林江邁

文|楊渡

百劫回歸

歷史不曾給林江邁留下太多位置。雖然歷史課本上,她總是被提及,賣香煙的婦人、二二八的導火線,但也只有這幾行字。她從何處來?她往那裡去?她最後落腳在什麽地方?沒有人知道。她彷彿戰亂大歷史扉頁中的一張薄紙,颶風一吹,就消失了。

而二二八事件已經六十年了。這一段歷史,有諸多可探討的角度,以往的論述,不乏從政權轉移、族群衝突、文化差異、殖民地遺留、語言適應、國軍素質、國共內戰延伸、紅色革命影響等等觀點,來詮釋二二八悲劇。然而,在大歷史的觀照下,作為個人生命史,又如何了解呢?

以往也有過不少研究與口述歷史,從受害者生命、受害者家屬遭遇、地方衝突事件等,進行研究。但這中間,似乎有一個空白的點,少了一個人物。那就是作為二二八導火線的那個只有留下一個名字的賣煙婦人──林江邁。

這個平凡的婦人,引起二二八的大悲劇,她後來如何了?她從此消失在二二八之後的歷史洪流之中,消失了嗎?在動蕩的年代,她怎麽過完此生?我們有沒有一種可能:先擺脫政治,先放下身份,回歸到「人」的本位,回歸到一個台灣女人,一個母親,一個祖母的角色,看看一個台灣女人的一生。我們有沒有可能:從林江邁的一生,重新看看二二八,以及之後的台灣社會?

二二八事件六十年了,我們是該回歸到「以人為本位,以人為依歸」的起點,重新凝視林江邁,一個人的生命史,把那個長久的空白補起來。因為她的生命史,是台灣底層人民的真實歷史。那可能才是真正的「台灣之心」。

龜山來的媳婦

林江邁,本名江邁,生於一九○七年,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嫁給了龜山的旺族林枝的第二個兒子林客清,成為林枝的第二個媳婦。林家在龜山一帶的山坡,擁有大片土地,自己種茶。但林枝並不以此為滿足,除了自己種,還向週邊的農民收購茶葉,在台北重慶北路一帶擁有一間茶行,作茶葉的進出口生意。日據時代,林枝還曾多次出國,赴東南亞各國做茶葉外銷。

這不是特例。二十世紀初,因為中國戰亂,有大量閩南、華南的人移民到東南亞開墾經商,他們習慣飲用中國茶,以消解印尼、爪哇熱帶氣候帶來的乾渴,所以台灣茶在日據時代即大量外銷東南亞。林江邁的家族如此,龜山、龍潭一帶的茶葉都是如此。

但這樣的旺族不是憑空得來的,而是靠整個家族的勤奮勞動。江邁嫁入林家,就像所有農村的家庭一樣,男人務農,分擔重勞動,婦女參與分工,分配所有農活之外的家務勞動。家族的人口眾多,就依照各房來分配工作,包括煮飯,洗衣,照顧孩子,送點心茶水到茶園,供農忙的工人飲用。這是典型的台灣習俗。妯娌煮飯要供應一家數十口人的家族,不是簡單輕鬆的工作。林江邁的女兒林明珠還記得小時候家裡吃飯,席開幾桌,由干農活的男人壯丁先吃,等到男人食用完畢,才輪得到女人、小孩食用。

而在農忙期間,因為大清早六、七點就得上工幹活,所以約早晨十時左右,以及下午三、四點左右,都得供應點心。這些點心包括了咸稀飯、小菜、米粉湯等,由家人用竹籃子挑著,到茶園旁邊的田埂上,再呼喚工人出來,圍坐田邊,一起食用。除此之外,中間還得添加茶水。這些工作,都得靠妯娌之間來分工完成。

這是一個典型的台灣農家。林江邁有過幾年的勞苦農家生活,雖然勞苦,但是平安。她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前四個都是兒子。長子不到一歲就早夭,後來又生下三個兒子。當她懷著第五個孩子的時候,丈夫林客清突然得到急症,驟然去逝,留下三個孩子,和一個遺腹子──林明珠。

她的公公林枝憐惜她年輕守寡,看她帶著四個孩子並不容易,特別關照。但此舉卻引起妯娌間的一些閒言閒語,說林江邁特別會討公公的歡喜。這本是大家族難免的矛盾。但林江邁生性剛烈,受不了家族裡的閒言閒語。公公於是派她到台北重慶北路的茶行去,一邊照料家族生意,一邊擔任煮飯打掃。

這時已是日據時代的後期。或許受到戰爭的影響,東南亞海運在空襲下無法暢通,茶葉生意日漸清淡。光復後,更因台灣經濟蕭條,失業人口增加,社會動蕩,外銷茶葉已無法運作,茶葉行終至於關了門。

天性倔強的林江邁不願意回到鄉下,過著被人說東道西的生活,於是在茶葉行關門後,也像所有台灣戰後的失業大軍一樣,在街頭賣起香煙。

賣煙的人們

日據時代,煙酒本是公賣,由政府壟斷。此時因戰後政策未明確,貧苦者相繼出來在路邊擺上攤子。他們去購買走私進口的美國香煙,或者整包賣,或者將之拆散成散煙,一支一支的賣,以此賺取微薄的小利,圖一個生存。

光復後創刊的「新新」雜誌,曾刊載過許多著名文化人的文章,但出版八期後,於一九四七年一月停刊。停刊的最後一期上,刊載著一篇名為「賣煙記」的文章,它是這樣寫著的:「

賣煙記

作者/踏影

日本時代沒有路旁的賣煙,煙、火柴的專賣是日本在台典型的制度,違反者法律嚴罰,所以沒有人敢冒法治國的這種專賣,自然路旁的賣煙算是想不到的一回事。 但光復了,於此路旁的責煙隨著出現了,如今光復滿年,他們亦滿路,他們的記錄亦正滿年了。他方,偉容堂皇的台灣省專賣局亦經過一年的經營歷史了。

同是一年的歲月,可是比較起來,實在兩方的利害和立場差得太多,而且樣式亦各方各色,這樣以致雙方演成了一種僵局。

先說專賣局的查緝他們便叫賣煙一面賣,另一面就提心弔膽戰戰兢兢地警戒,查緝員一來了,這一群小路攤拚命地走散了,然後等這陣查緝風吹過能夠安全,才照前老是樣大聲地賣煙喊起來。……

他們有好幾個小孩子、老人家,以至新出現的那幾多個可憐如秋菊的賣煙小姐。

警戒須要嚴重的時候,即派出同伴站在十字路口監視可怕的查緝員,這是他們的前哨兵;不但有前哨,他們的組織已經愈來愈龐大起來了,有的是部下,有的是頭目。賣煙頭人的來歷從前不外是個和他的現在的部下一般微小的賣煙,然後光復的日子給他大發了煙財,一直到現在他的幾萬元台幣已充分能夠擁著一群底下人啦!而且年來的賣煙恰巧地教了內行的種種技術給他們,外省來的中國煙米國(註:美國)煙,不但早已會辨別其真假,他們自己來說,快早就開始了更巧妙的一些方法啦!……

這種僵局的根源如此複雜而且深大,真是像那麽一陣查緝風絕不能根絕的,即緊要當局的整個施策來解決才行,不然洪水般失業的人群一定多走這條路,結果,對當局不應該有的摩擦和誤解也恐怕壞壞地攪擾出來啦!

失業,台灣現正釀久了這一大群生活苦聲,賣煙原來是由這裡產生出來的,所以路巷所見的他們簡直使人家難免不深切地想到那麽暗慘的民生現實啦!失學的小孩們,靠著賣煙,扶養著他們的一家貧苦的世界;賣煙以外,無論天未明的朝早;暗黑的夜半裡,一年足足三百六十五天走過了冬寒的雨天,炎熱的夏天,叫賣油車粿、燒肉粽、土豆仁……啊!儘是可憐可愛的人們喲。

第一屆省美術展裡,記得有一個作品,洋畫「賣煙」,描寫了兩個少年排著小小的煙攤,一個大概是為疲倦吧,白天底下,一向在貪著睡覺,他一個站著好像等客的樣子,可是他的臉上有了好像含點怒氣或好像嗟怨什麽的表情,如實地表現出灰色的憂鬱。啊!賣煙,你們的憂鬱確實是個民生主題啦!

林江邁,便是站在光復後的這一大群失業隊伍中間的一個。因為地利之便,她選擇在圓環、延平北路一帶的街頭擺攤子。這一帶是酒家、食堂集中之地。光復後有許多高官、接收大員在這裡出沒,接受招待。而酒家外有保鑣、地頭的混混,這也是古之常態。至於香煙攤子,更是供應酒家出沒者的必須品。

白白淨淨的寡婦

林江邁必須出外賣香煙,於是把較年長的兩個兒子留在老家上學,和公公林枝過生活,自己帶著兩個較小的孩子在台北。一九四七年,最小的兒子林文山十二歲,最小的女兒林明珠才十歲。由於當時重男輕女的觀念作祟,她並未上學,而是跟著媽媽在台北的街頭討生活,如此,才讓她目睹了二二八事件的現場。(後來曾有人進行二二八事件的口述訪談,訪問了林江邁的大兒子林匏螺。他為了保護妹妹林明珠,刻意說當時是自己在現場,以免人們知道她後來嫁給了外省人。此一誤解的訪談,成為爭論林明珠有沒有在現場的焦點。)

林江邁是一個旺族出身的婦人,她並不像一般失業者,穿得拉拉蹋蹋,反而特別整潔。她總是把頭髮往腦後梳一個小髻,讓看自己起來乾淨素顏,在腦後插一朵玉蘭花,或者小小的白茉莉,讓它的香味淡淡飄散。她並不是穿著傳統的台灣衫,而是簡單裁剪的旗袍,雖然不華麗,也不是精細的做工,但總是整整齊齊,清清爽爽。她常常向女兒林明珠說,我們不是要故意打扮,而是希望自己聞起來香香的,看起來整齊乾淨,別人會比較舒服。她也從不穿著拖鞋出門,她認為,人要出門,總是要給別人看,人即使再窮,穿得整齊,就不會被瞧不起。

晚年林江邁的長孫女林素卿常常去探望她。林素卿說,林江邁愛美愛整潔,家裡吃得非常簡單,她住在圓環一帶,太原路附近,一間租來的小小房間裡。當時台灣還沒有瓦斯爐,每一戶人家都得燒煤球,用小煤爐煮飯、燒水、也包括冬天的洗澡水。林江邁總是燉一鍋魯肉,她自己節儉,常常只用白飯拌著肉汁,就這樣湊和著過一餐。

但她會把錢存下來,去訂做簡單的長衫。那年代裡,沒有百貨公司,很少現成的衣服,女士服裝都是靠訂做的。她會去永樂釘買布料,再拿去請人做旗袍、洋裝、外套等。她總是說,我們家裡窮,別人不知道,但如果穿出門寒酸,會被人家瞧不起。她也會教女兒林明珠在臉上擦一點乳液,為了保養臉上的皮膚,不要變得乾燥,冬天會皸裂。

是這樣一個素素淨淨的婦人,站在戰後的街頭,帶著兩個孩子,在圓環一帶賣香煙。

南京西路天馬茶房一帶既然是酒家雲集,自不免有許多保鑣、地頭蛇,也有一些賣香煙的攤販。一個寡婦帶著小女兒在這裡賣香煙,格外引人注目,酒家的保鑣們同情她,倒是常常照顧。林明珠還記得當時她總是端一個鐵盒子,上面放著香煙,有整包的,也有拆開來的散煙。當時人還比較貧困,買不起整包煙,就零買一、兩支來抽。

二月二十七日的黃昏

今年七十幾歲的林明珠還記得,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那個無法遺忘的黃昏。母親那一年四十歲,在天馬茶房外的騎樓下擺攤子賣香煙,十歲的她端著煙盤子,站在騎樓邊,一個軍人模樣的人走來,拿起了她盤子上的散煙,畫亮火柴,就抽了起來。因為他沒有先付錢,旁邊的人覺得奇怪,都在看著。這時,這個軍人伸手到口袋裡,林明珠認為,他是要掏錢,但旁邊可能未看清楚的保鑣,就覺得他可能是要掏槍,像煙警來取締時一樣,就喊了起來,大叫「伊在做什麽?」

他們說的是台語,這軍人聽不懂,緊張起來,以為他們要對他不利,付了錢,轉身就跑了。

不料,過不久開來一輛車,車上跳下來六七個煙警,就來取締了。許多煙販看情況不對先跑了。林江邁帶著孩子,穿著旗袍也不方便跑,就被抓住了。煙警要沒收她的香煙和錢,她認為全家就靠這吃飯,沒收了怎麽活,便拉住香煙的木箱子不放,哀求煙警放了她。但煙警不依,雙方拉拉扯扯之間,煙警拿出手槍,用槍柄朝她的頭打下去,當場血流如注,鮮血滿臉。現場的群眾非常憤怒,認為這是欺負女人跟小孩,立即大聲喊「打啦!打啦」

這一喊打,所有群眾加入了。一個巨大的衝突,就這樣開始了。

當時是《中外日報》記者的周青,在接受我的訪談中,如此回憶:

「二月二十七日天將下雨的傍晚,路燈剛剛亮時,我在天馬茶房喝茶,突然外面人聲叫喊,好吵,我本能地跑出去,一出去看到現場有煙警要抓賣私煙的,當時賣私煙的人很多,專賣局六、七個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從卡車上跳下來抓人,煙販大多匆忙逃散,但有一位叫林江邁的婦人手腳較笨,只有她被煙警抓到。抓她的人叫傅學通,大概是福建人,這個人將林江邁的煙跟錢沒收。林江邁覺得我全家人靠這個吃飯啊!搶光了,全家要靠什麽吃飯,所以跪在地上求他。傅沒有把錢跟煙還給她,反而拿槍柄朝她的頭頂打,一打流血,血噴了出來,人就昏倒。

這時,圍觀的群眾就喊:「打!」,一聲打就這樣喊出來了,一呼百應,四面八方都喊打。

這煙警十分害怕,拔腿就跑,他朝淡水河永樂釘(迪化街)那邊跑。跑的過程當中,開了兩槍。

他以為打了兩槍,台灣人就會怕,其實台灣人照樣追打。事後講來,台灣人很講理,其他的煙警都不去追,只追你這個把人打昏了的。民眾緊緊地追他。我也參與追討傅學通。

他開了兩槍,有一槍恰恰打中陳文溪的身上,陳文溪就死在那裡,他當時是來串門找朋友,在騎樓下被打死。傅學通跑到淡水河第三水門旁的分局裡面,群眾包圍這分局,之後不到半小時,發現這名員警讓這分局轉移到警察總局,所以群眾就去包圍在中山堂隔壁的總局。不過一小時時間,群眾衝到警局裡面,局長陳松堅出來說這犯人已經到憲兵隊了。憲兵第四團當時在中山堂隔壁、新生報的對面,原日本憲兵隊舊址,憲兵團長張慕陶出面拒絕將人交出來,所以群眾包圍憲兵隊,在院外整夜高喊:「嚴懲兇手」、「將兇手交出來」,不時敲打憲兵隊鐵門。

隔天,因為群眾的包圍沒有結果,所以又集合起來,推了一輛三輪車,裡面放著借來的一個獅鼓。這獅鼓是向永樂釘三重埔上的「拳頭館」(即武術館)那裡借的。集合地點就是天馬茶房對面那條路口。集合是自發性的,以大鼓作為先導,有一幅先導的橫幅寫著:嚴懲兇手。沒有別的樂器,事後有人回憶說敲鑼敲鈸,會這樣說的人其實並不在現場。

九點出發,向北門走去,經過北門向左拐,要到行政長官公署請願。事後我們回憶,有人說隊伍要去佔領電台,有人說隊伍要去專賣店搶煙出來燒,講這種話的人,可見他也不在現場。事實上,因為隊伍包圍警察局沒有解決問題,包圍憲兵隊也沒有解決問題,所以隊伍的目標很清楚,就是長官公署。大約有二千到三千人,不是訛傳的幾萬人。

十一點半左右,隊伍在長官公署對面的一間雜貨店休息,不到十分鐘,正式向長官公署這邊行進,距離長官公署三、四十公尺,公署樓上的機關槍就打下來了,這時死了四、五個人,中槍的人是先跳起來才趴下去的。機關槍第二次掃射,又有三、四人中槍。受傷沒有死的人倒在地上哀嚎呻吟。

打槍之後,群眾四散,但不是就此作罷,大約分成三路。頭一路是轉過頭來集中到本釘,包圍專賣局,有人跑進去煙草公司裡面,包括煙、酒、錢等等都搬出來,集中在門口的路邊燒。

另外一股群眾比這一邊還大,從街道跑過來,遠遠看來像是人的潮流,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潮,衝過來,邊跑邊喊:打倒貪官污吏。從太平釘、建成釘都有人群吵吵鬧鬧地跑來,最主要是找穿中山裝的外省人,台灣人眼中所看的貪官污吏就是穿中山裝的外省人,唐山人。

還有一股人群人數較少,到新公園包圍廣播電台,這些人是比較有頭腦、知識較高的人。電台門口被台籍的職員擋住,說這電台不能隨便進去,群眾中有幾個人跟職員辯論,過程中發生推打的情形。在關鍵時候,電台台長林忠出現了,他在台籍電台職員的耳朵邊說了幾句,我們又鬧了一下,台長進去以後,這職員的態度完全變了,變得客氣了,笑咪咪地請我們進去。廣播室窄小,我們不能都進去,推派代表,我認識拿起麥克風廣播的人,是一位舊書店的老闆,他在廣播裡談起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的詳細經過,講話非常流利,內容十分激動。

電台一廣播,全台灣二二八的大暴動就這樣開始了。」 (相關全文請見《還原二二八》一書)

受傷後的治療

二月二十七日,林江邁被送到醫院簡單的治療後,回到家裡。生性膽小謹慎的她,帶著兩個孩子,瑟縮在小小的房間裡。十歲的林明珠知道,母親的香煙被沒收了,家裡會沒錢過生活。但她更擔心母親,血慢慢止住了,但被打的地方,依舊疼痛不已。直到二十八日晚上,整個衝突已經爆發起來了,公賣局才派人到她的住處,「日新釘二丁目九番地」,將她送到延平路二段一號的林外科醫院,打青黴素治療。

依照林江邁對調查人員所說的筆錄,她在林外科醫院住到三月五日才出院。當晚,確實是由煙警用手槍柄打傷的,但是什麽人打的,她已經不認得了。當時長官公署發給她醫藥費五十七元,但詢問她付了多少醫藥費,她說,是八百元。到最後長官公署是不是有代她支付,就不知道了。但她在筆錄中,明白說出因為被打傷,頭部會暈眩,所以無法出來賣香煙。她念茲在茲的,還是希望她被沒收的五十條香煙,可以發還,這樣她就可能繼續過生活。

林江邁在龜山老家的人知道她出了事,就派大兒子林匏螺和小叔來台北,希望接她回去。但當時台北已經一片混亂,宣告戒嚴,人車通行都要證件。他們從龜山出來,在台北橋就被攔下來了。後來他們一再表明自己是林江邁的家人,才終於放行。他們在林外科醫院找到林江邁。他們在醫院照顧她,出院後,回到小小的房間裡,整個外面翻天覆地的二二八社會衝突,街頭的戒嚴與槍殺,以及二十一師上岸後的大鎮壓,他們都只能從街坊鄰居聽到。

林江邁是什麽時候離開台北的,已經無法考證。調查人員所做的筆錄是三月十八日在日新釘她的住所訪問的,顯示她此時還在台北。這之後,她的家人怕台北在混亂中,決定接她回到龜山老家避風頭,先躲起來再說。

那時候年紀還太小,林明珠也不記得回老家多久。但整個二二八鎮壓後,社會平息下來,林江邁不願意在老家過生活,又回到台北。

回到老地方

她,孤兒寡婦的三個人,如何過生活呢?她依舊回到老地方,窩居在小小的日新釘小樓上,自己燒小煤爐,自己煮飯,自己過生活。她依舊賣香煙。但這一次不是在天馬茶房外面,而是移到了日新國小外,圍牆旁邊的樹蔭下。靠著圍牆,她在這裡擺開香煙的架子。對面是遠東戲院,平時有人進出看電影,總是有一點生意做。

她沉默的、安靜的過著她的小小日子。她從也不提起二二八事件當時的情況,也不說現場如何,甚至她的家人,她都不說。歷史,彷彿沉埋在她的心底。或者,她根本不希望大家知道她這個人。

有時候賣香煙的收入不夠,她會儘量去找其它工作。林素卿還記得祖母晚年時,還曾去做政府分配的打掃排水溝的工作。這是為了給無業的人補貼家用的工作。早晨天還未亮,就先起來,把排水溝裡的污泥垃圾清理乾淨。林江邁會換上破舊的老衣服去工作,等打掃好了,林江邁回家洗乾淨,換上素淨的長衫,再掮起香煙攤子,到日新國小的圍牆邊,安靜的坐下來。

中午時分,她都會匆匆忙忙回家吃飯。這是為了省錢。她會請人幫忙看一下,回來再開張。

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過去。兒子都在老家上學長大,由公公林枝照顧,事業和婚姻大事,都是由公公來操辦。林江邁沒有操太多心。只有小女兒林明珠和她在台北過生活,她有一點擔心。林明珠不是很會讀書,當時也大多認為女兒長大了,就是嫁人,花錢讀書是多餘的,小學二年級之後,便也沒有再上學。

為了掙錢,林明珠十四、五歲的年紀,就去了一家外省夫婦的家庭裡做幫傭。丈夫是一個公務員,妻子是一個學校老師,知識份子家庭,待人和和氣氣。只是語言不通,剛剛開始的時候,讓林明珠有點困擾。例如說,要買菜,太太交待的菜名,她常常搞錯。還有剛開始,她不會煮飯,太太交待要煮稀飯,她搞不清楚,煮成了一鍋半生不熟的飯,笑壞了這一對夫妻。但這個太太是老師,總是像教小孩一樣的教她。後來這對夫婦要轉到基隆去上班,還希望她跟著去。可是林明珠認為不要離媽媽太遠,就拒絕了。

她後來又找了其它幫傭的工作,但都做不長。直到有朋友介紹了煙酒公賣局的清洗瓶子的工作,她才算安定下來。一直做到結婚,丈夫要她專心照顧家庭,才離職。

把女兒嫁給外省人

林明珠漸漸長大了,林江邁也一日一日的變老了。她瘦小的身子,在日新國小的圍牆邊上,彷彿是一幅安靜的素描。日新國小的對面,是一個特警隊的宿舍。這些特警擔任的是政府高官的隨扈。身強力壯,動作俐落,有一些拳腳功夫之外,槍法一定要特別准。這中間有一個叫曾德順的,是一個山西來的小夥子。長得高高壯壯,因為身材比較高大,代替哥哥出來服兵役,不料就跟著軍隊來到了台灣,最後進入特警隊服務。當時,他正擔任陳誠的隨扈。

他有時候會下樓去對面的圍牆邊上,向林江邁買香煙,日久就認識了。他是一個有同情心的年輕人,看林江邁長得瘦弱,扛一個大大的香煙架子,彷彿很重。尤其是冬天的時候,陰雨綿綿,天氣濕冷,厚重外衣下,一個老婦人的身影,總是引起他的同情,便下樓去幫她扛香煙架子。

曾德順不知道她是誰,也無意去探聽。但日子久了,總是互相認識了。有一年過節,是台灣習俗的廟會,林江邁想起平日這些警官隊的人特別照顧她的生意,便請他們一起來家裡吃飯。她煮了一桌菜,林明珠在旁邊照料端菜招呼。這些特警隊的一些人都結婚了,只有曾德順還單身,他們便起鬨要他追林明珠。

但林江邁笑著沒說話。曾德順也害羞,不敢說什麽。這是他們第一次認識。曾德順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沒有出任務的時候,就繼續幫林江邁扛香煙架子,送她回家。這時的曾德順其實是有其它認識的女朋友的,而且她非常積極要和他結婚。但曾德順總是害怕拒絕了。他自認為結婚是人生一件大事,一定要非常慎重,不能隨隨便便就結了。

後來,漸漸和林明珠熟了,他覺得她個性開朗,溫柔顧家,才開始起意要結婚。而林江邁觀察這個外省警官,發現他正直善良,值得讓林明珠託付終生,於是向家裡提出來。

當時的氛圍,家族有許多人持反對的態度。有人說:「怎麽去嫁給外省人,嫁給一隻外省豬哦!」像林明珠的大哥林匏螺,就非常反對。但林江邁的公公林枝,這個作為龜山地主的族長,在打聽過曾德順的背景後,竟然說:陳誠這個人還不錯,人品正直,他用人的原則一定很嚴格,他身邊的人,也會是正派的人,所以可以嫁給他。

這大大出乎了家族的意外。因為當時還有許多人對陳誠推動土地改革,把地主的土地發放給佃農,導致他們家族的損失,非常不滿。但開明的林枝反而安慰他們說,這麽多土地,我們自己都照顧不來,給貧困的農民種,總是比較好。

在祖父的支持下,林明珠嫁給了曾德順。但林明珠的大哥林匏螺非常不諒解,曾德順送的喜餅,他都不願意送出去,甚至很久以後,還堆在家裡的牆角。他說,嫁給外省人,丟臉死了,誰敢出去送?

外省女婿

然而林江邁卻在這個外省女婿的身上,得到最多的照顧。一九四九年才跟政府撤退到台灣的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二二八。他是去戶籍事務所登記結婚手續的時候,才有人看著女方的戶籍資料,問他:「這個林江邁,不是二二八的那個賣煙婦人嗎?你哦,踩到地雷了。」

「啊?什麽是二二八賣煙的婦人?」曾德順問。這時,戶籍事務所的人向他解釋,他才明白過來。「但這有什麽關係?過去都過去了,她是一個這麽平常的人,而且很善良,有什麽關係。」曾德順心中想。

後來,他了解了二二八,也知道林江邁的過去,反而對她更同情。他非常孝順,林江邁身子虛弱,冬天容易手腳發冷,他就用豬肉加牛肉,去燉補,後來,還用狗肉加牛肉燉補。林江邁當然不吃狗肉,他就騙她說,這是豬肉。因為混在一起,她分不清楚,只知道吃後,身子發熱,就不再怕冷了。後來,冬天的時候,她總是會說:「阿順仔,天氣冷了,幫我燉一鍋肉來進補哦。」

曾德順也得到林明珠老祖父林枝的喜愛,他喜歡和他用半生不熟的國台語夾雜著,互相聊天。曾德順不會說閩南語,有時候也會鬧出笑話來。例如有一次,林江邁問他,你們警官隊的早餐吃稀飯,都配什麽。台灣習俗吃稀飯是配鹹菜,但曾德順不知道怎麽的,就回答說:「哦,我們吃稀飯配石頭。」

「石頭?」林江邁很驚訝。

「是啊,石頭。」曾德順說。

「怎麽會這樣?石頭不能吃啊!」林江邁

「就是圓圓的,白白的。這樣的……。」曾德順比給她看。林江邁才終於搞懂,是饅頭,不是石頭。她笑壞了,把這個笑話跟鄰居講。所有鄰居都笑翻了。他們後來總是跟她說:「邁啊,你那個吃石頭的女婿有來嗎?」

選擇孤寂的人生

兒女長大了,都成家立業了,林江邁可以享一享清福。兒子想接她去一起住,但她卻拒絕。林明珠和曾德順非常孝順,也在台北,要接她一起住,她也不願意。她寧可一個人,在當年發生二二八的圓環一帶,繼續賣她的香煙,默默的走著自己的人生路。

她的孫女林素卿國中畢業,上台北來唸高職的時候,常常去看她,偶而和她一起住住,幫她看顧香煙攤子,中午的時候,可以回家吃午飯,休息一下。林素卿還記得「梁山伯與祝英台」電影正在轟動的時候,遠東戲院外排著長長的人龍,她會幫祖母賣電影的「本事」。當時「本事」都是一張薄薄的紙,黑白印刷。但「梁山伯與祝英台」卻是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冊子,賣幾元一本。祖母在看著攤子,她拿到排隊的人龍中叫賣。

老祖母知道孫女生活不易,偶而會塞一點零用錢給她。但她自己卻過得非常節儉。而即使是如此,她還是很注重自己的形貌。林素卿深深記得,祖母總是用一面小小的圓鏡,在小閣樓式的房間裡,就著窗外微弱的天光,細細的梳著頭,把頭髮整整齊齊的往後梳,綁一個小髻,再插上小小的潔白的玉蘭花,或者茉莉花。她的身上,總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林素卿記得,即使晚年,她罹患肝癌,身體愈發瘦弱,她仍保持一個乾淨、淡素的容顏。直到最後,一九七○年八月十三日,她病逝在馬偕醫院,得年六十三歲。距離那個震撼台灣歷史,餘波盪漾的二二八事件,是二十三年。

林江邁生前絕口不提二二八事件,也不願意和家人說當時的情況。震撼的歷史,動蕩的現場,戰後貧困的台灣,只是她心底的秘密。而在當時的禁忌環境下,大家都儘量避口不談。

她沉默走完自己的人生,卻留下一個歷史的空白。

她彷彿一個謎團,一個被遺忘的扉頁。她彷彿更甘願被歷史遺忘,被人們遺忘。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回到那個出事的地方,繼續她的生活。也沒有人可以了解,她怎麽可以原諒二二八打她的煙警,以及背後所代表的「外省人」,把她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外省人,而且是警官。

林明珠的故事

至於那個在現場陪著林江邁的小女兒林明珠,後來如何了?

林明珠和曾德順曾有過幸福美好的生活。陳誠在建完石門水庫的時候,曾剩下一些建築材料,就拿到台北,在現在復興北路底一帶,建了一個眷村,當做警衛隊員的宿舍。當時建材只夠建一個水泥外殼,什麽窗戶、內部裝修完全缺乏。曾德順自己學習木工,做櫥櫃,做傢俱,學習做窗戶,裝設玻璃,一點一滴,慢慢建出自己的家。

林江邁過世後的次年,曾德順卻感染了當時的流行性腦膜炎。他發高熱,在醫院裡昏迷不醒。可怕的流行性腦膜炎奪去許多人的生命。林明珠記得當時的醫院,人一進去,就躺著出來了。醫生檢查曾德順,只是向她說:「可能是被鴿子糞滴到頭部,感染了。沒辦法了,要準備後事。」

林明珠多麽不甘心,她坐在病床邊,日也哭,夜也哭。她不斷向老天祈禱,你不能讓他這樣走,不能讓他這樣走。他是一個外省人,他無親無故,我只有跟著他。他走了,我怎麽活下去。我還有孩子要養啊,孩子還這麽小,你不能讓他走。

嚴家淦也來看過,他看得出來沒什麽希望了,就交待要照顧家屬。警官隊的人向她說:如果曾德順過去了,林明珠可以去那裡工作,總是可以安排的,不要擔心。但林明珠怎麽會甘心?

她天天跪在丈夫的病床前祈禱,心狂意亂,也不知道是向什麽神禱告了。她只是哭,有人來了,她才勉強站起來,不敢哭。但人一走,她繼續向老天哭訴。曾德順眼看是沒有救了,他雙眼翻白,像一個死人。林明珠看了害怕,卻不願意放棄。醫生看不下去,用一塊黑布蓋上曾德順的臉。就這樣,一個女人,一個雙眼翻白的丈夫,搏鬥了五天之後,曾德順竟然奇蹟似的,慢慢醒過來。

醒來幾天後,曾德順發現電視機的聲音,週遭的聲音,像大炸彈一樣,炸得耳朵快要爆炸了,完全無法聽見聲音。他搞不清楚為什麽,卻只覺得聲音慢慢變小,最後終至於完全聽不見了。那時候開始,他知道自己變成一個聾人了。

林明珠和曾德順不棄不離。曾德順為了照顧家庭,回去警官隊擔任文書工作。本來是神槍手的他,射擊一樣準確,只是無法再擔任警衛工作了。就這樣,他工作直到把孩子都帶大,直到退休。

現在,林明珠談起母親林江邁,童年時代的二二八記憶,以及後來嫁給外省人,並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她只是覺得,丈夫是一個可靠的人,忠實的人,一起生活的這些歲月,他們互相照顧一輩子,這樣就夠了。

這或許是林江邁把林明珠嫁給曾德順時,心中在想的吧。

尾聲

沒有人知道林江邁在想什麽,或者什麽也不想,只是想把生活,好好過下去。

她是二二八最直接的第一個受難者,但她卻在二二八之後,回到最初的現場附近,繼續她的生活。她把女兒嫁給外省人,並不得到家族的全部認可,幸好有開明的公公支持她。她是怎麽想的呢?

在她女性的心中,是不是有一個不同的認知,一個在政治、族群、省籍之上的另一種「人」的根本價值?這種女性的堅毅、沉默、韌性,是不是能夠超越二二八被賦予的那些符號,而有另一種意義呢?

二二八事件六十年之後,我們重新凝視她的面容,還會看見什麽?在政治之上,我們能不能看見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一個阿嬤,一個底層的平凡的母性之心?

或許,高爾基在小說《母親》裡的一句話可以詮釋:「沉默的母親知道,愛比恨更長遠,她會因此繼續走下去。」

(記錄片:《尋找二二八的沉默母親──林江邁》監製/楊渡,導演/王育麟。本文與記錄片於二○○六年同時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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