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魂歸何處？

《林黛玉焚稿斷痴情》是《紅樓夢》後四十回書中最精彩動人之處，一邊是中了掉包計的呆寶玉欣喜若狂地等候迎娶林妹妹；一邊是已經了解真相的苦絳珠淚盡心碎的魂歸離恨天。在遠處若隱若現的迎新音樂聲中，瀟湘館裡，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後四十回的作者高鶚以喜襯悲，以動映靜，以其天才級的藝術描寫，把這出人間最凄美的愛情悲劇推向了最高潮，賺足了天下痴情男女的淚水。俗語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孤立地看，黛玉之死實在是完美無缺，可是，一旦聯繫前八十回，破綻立現，矛盾立出。林黛玉魂歸何處？實在是大有玄機。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時，看到了金陵十二釵的判詞，這些判詞已經暗示了十二釵的命運和結局，任何脫離這些判詞的續書和紅學自然都是違背作者原意的臆測。林黛玉和薛寶釵二人的判詞合在一起，只見正冊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圈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第一句講薛寶釵如同戰國時代燕國的樂羊子妻，停下機子不織布來勸勉丈夫求取功名，這完全符合當時社會道德標準，可嘆寶釵白忙活一場，枉勞無功，這位冷美人最終埋在了冰冷的雪堆里。第二句讚歎林黛玉像東晉才女謝道韞一樣有才華，表達了作者對林黛玉無比的憐愛之情。玉帶林中掛，倒著念則是掛林黛玉的諧音。結合畫中兩株枯木，此圖文告訴我們的信息就是林黛玉掛在林中，上吊而死。如果我們把掛字虛化，理解為挂念，牽掛之意，把玉帶喻為寶玉，這樣就可以理解為林黛玉為挂念賈寶玉鬱鬱而終。現在我們來看看高鶚續書中對黛玉之死的具體描寫，他是如何違背原著創作意圖的，其目的何在？

王熙鳳設掉包計，瞞過了因丟失通靈寶玉而處於半痴呆狀態的賈寶玉，賈寶玉輕信了鳳姐為他娶林妹妹的謊言，高興得手舞足滔，但是，林黛玉卻從傻大姐那兒得到了寶玉迎娶薛寶釵的實情，震驚得肝腸寸斷。得此噩耗的林黛玉見到傻笑的寶玉後，便誤認為賈寶玉已經徹底背叛了自己的愛情。於是才有了《林黛玉焚稿斷痴情》這出撕心裂肺的人間愛情悲劇。林黛玉臨終前，拼盡全身力氣喊出了：「寶玉，寶玉，你好……」好什麼呢？一個斷字，斬斷的自然是好可親，好可愛，好純真……留下的當然是好狠心，好無情，好虛偽……誰人能從中讀出挂念相思之情？因此虛化了的掛字絲毫無助彌補高鶚筆下黛玉之死的漏洞，黛玉魂斷瀟湘館同玉帶林中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里！

高鶚筆下的黛玉之死同前八十回的矛盾隨處可見，五十七回，紫鵑同黛玉悄悄說私房話：「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可見老太太是黛玉的靠山，是木石前盟的堅定支持者。老太太一直對林黛玉疼愛有加，直到八十回結束，也未見賈母對黛玉的關愛有任何改變的跡象，可是到了八十四回，賈母突然從一個慈祥的老太太變成了一個蠻橫的老法海，翻臉比翻書還快。她隨口就答應了王熙鳳金玉良緣的提議。寶黛二人早把他們的愛情視作了自己的生命，融入到了自己的血液里，闔府上下無人不曉，大家公認這是天造地合的一樁好姻緣。襲人知曉了賈母等人要娶薛寶釵的信息後，她從個人利益考慮自然是滿心歡喜，可她更擔心此事的嚴重後果，她向賈母，王夫人，鳳姐三人陳述了利害關係：「若是如今和他說要娶寶姑娘，竟把林姑娘撂開，除非他人事不知還可；若稍明白些，不但不能沖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話說明，那不是一害三個人了么。」連丫鬟都清楚此事的巨大風險，此時的賈母倒像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一點兒也不知輕重了。更有意思的是，王熙鳳出了個掉包計企圖化解這道難題，賈母坦然笑道：「這麼著也好，只是忒苦了寶丫頭了，倘或吵嚷出來，林丫頭又怎麼樣呢？」這是無知還是無情？賈母的笑聲真讓人涼透骨髓，這還是前八十回那個"心肝兒肉』不離口的外祖母嗎？

08年，網路上曾出現了癸酉本108回的《紅樓夢》，此本的真偽至今沒有定論，但此本對林黛玉之死的描寫可能最接近作者本意，高鶚續書中不少令人困惑不解的矛盾都從中得到了化解，特別是對前八十回伏筆的照應，更是讓人大開眼界，癸酉本黛玉之死的故事梗概如下：正當賈府準備為寶黛二人完婚之際，賈府突遭抄家，緊接著趙姨娘和賈環娘倆勾結強盜，把賈寶玉擄到獄神廟，生死不明，林黛玉獨自承擔起保衛賈府的重任，但是，柔弱的林黛玉根本挑不動這副重擔，結果誤中奸計，錯殺了忠心耿耿的小紅，惹得眾叛親離，眾強盜趁機攻進賈府，亂殺亂砍起來。此時的林黛玉面臨絕境：1.誤信讒言，錯殺小紅，為賈府百年基業毀在自己手裡而悲憤交加，感到無顏面見寶玉。2.強盜逼近，危在旦夕。3.吃了賈菖、賈菱暗下的虎狼葯，非常痛苦，生不如死。4.深怕遭到強人玷污。走投無路的林黛玉只得選擇「質本潔來還潔去」，在凄涼的月夜，林黛玉孤獨一人來到柳葉渚，懷著對賈寶玉無盡的牽掛，上吊自殺。黛玉死後，屍體無人收斂，化為一堆白骨。半年多之後，賈寶玉來到柳葉渚哭祭安葬林黛玉。如此結局，順承了賈母對黛玉疼愛的情感，圓滿解釋了寶黛婚姻不可抗拒的失敗原因，這也是對玉帶林中掛的完美照應，另外，柳葉渚藕官謊稱替林黛玉燒紙的伏筆，黛玉葬花詞中：「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的哀嘆，在此均得到了合理的回應。應該說明的是，這些並不能證明癸酉本的真偽。癸酉本語言粗陋，有些情節讓人難以接受，想一想黛玉葬花時悲天憫人的憐愛情，再看一看黛玉錯殺小紅時凶神惡煞時的冷酷像，讓人大有時空錯亂之感。癸酉本最大亮點是對金陵十二釵人物結局的安排，讓人耳目一新，值得人們認真研究。

《紅樓夢》作者的本意是描寫「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末世景象，這個朝代的最終結局是「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高鶚可能是害怕文字獄的迫害，也可能是有意洗掉原著中的政治色彩，在後四十回里，高鶚極力渲染寶黛愛情的悲劇氣氛，無形之中把《紅樓夢》轉移到愛情悲劇這一主題之上。高鶚最後還為崩潰的賈府增添了一條沐皇恩延世澤的光明尾巴，高鶚這一改動，小說的主題導向截然不同，林黛玉被萬惡的社會逼上絕路，自掛東南枝而死，人們憎惡詛咒的是製造這個末世的罪魁禍首，這是任何一個朝代統治階級所不能容許的，林黛玉為愛情淚盡心碎而亡，人們只能指著三二個棒打鴛鴦的老法海譴責一番，這自然無傷統治階級維穩大局，但是，大廈將傾，高鶚小小一隻筆桿豈能支撐得住？那條平空添上的光明尾巴，咋看咋彆扭，它不但絲毫掩飾不住末世崩潰的慘象，反而徒落笑柄！《紅樓夢》作者不時強調此書不干涉時世，實則事事涉及時世，看來莫談國事，只是另一個現實版的掩耳盜鈴。細細想來，林黛玉究竟魂歸何處，其中也許真藏有不為人知的玄機呢！

曹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