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的青春歲月
我們曾經的青春歲月——知青下鄉40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
《知青之歌》作者任毅
知青兄弟姐妹們、朋友們:
我是任毅,南京市第五中學六六屆高三畢業生,1968年12月26日插隊如今南京的江浦縣,插隊期間,編寫了《我的家鄉》歌曲,也就是後來傳遍全國的「知青之歌」。
老三屆是中國歷史上特有的專用名詞,若干年後的詞典中,撰寫這一名詞解釋時,是要有大學問的,這當中既要有濃重的感情色彩,也要有深沉的史錄手筆。因為歷史造就了老三屆,老三屆也造就了歷史。在這二者之間,老三屆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如今他們已鬢髮如霜。
如今當歲月流逝,青春流逝,曾經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時代忘恩負義地從我們身邊大踏步地過去,而變幻著另一幅笑臉,去追逐新的一代時,老三屆的內心是悲涼和痛苦的。感情和命運交織在一起,這當中懷舊的老歌和晚會,悲歡離合一杯酒的聚合,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和發泄,對於老三屆來講,是遠遠不夠的。老三屆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恩賜,只需要一點點的關懷和理解。因為他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永恆的一成不變的東西,一切困難也都是暫時的,這也就是老三屆永遠不向命運屈服的根本之源,也就是老三屆精神所在,儘管這當中交織著血和淚,卻是得天獨厚的。
用一句話形容老三屆:那就是有的人可能一生下來就老了,有的人老了,卻還保持著青春。
我們老三屆畢竟經過一次,活得悲壯,活得瀟洒,活得痛苦,活得迷茫,任何時候我們都可以驕傲地向我們後代講:「我們曾經是老三屆」。生命中有老三屆這杯酒墊底,這世界上什麼樣的酒我們都可以對付。
為什麼寫「知青之歌」?
1966年,當我剛剛從南京第五中學高中畢業,大家都忙於六月份的高考,可是5月份那場禍國殃民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時間大家都茫然和不知所措,內心的青春熱血和外來的政治刺激瘋狂地湧入了我們的大腦,我們成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的天之驕子。我們爭先恐後地擠進這靈魂的屠場,我們自覺地自我閹割,並努力地去閹割別人。我們犯過錯誤,我們也被錯誤所害,我們過早地捲入政治,又被政治無情拋棄,這就是我們老三屆最大的悲哀所在。我們生活在理想主義時代,當上山下鄉來時,我們的理想瞬間破滅,我們根本無法選擇自已的命運,等待我們的是艱辛苦難和破滅。許許多多的同學抱頭痛哭,但都於事無補。那面獵獵飄揚的上山下鄉的大旗下,寫著無知無奈。
今天看來,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談不上是悲劇,只是具有悲劇之影的一場鬧劇。這一代人幾乎只有鬧劇而沒有悲劇,只是這鬧劇太殘酷了,用梁曉聲先生2008年9月18日接受南京《現代快報》採訪時那句話:知青是被時代拋棄的一代,太精彩也太經典了。
當年的知青運動把我們這些千百萬毫無社會經驗的老三屆學生,一腳踢到農村小農經濟的汪洋大海中,讓我們為最起碼的生計而苦苦掙扎,讓我們到最艱苦的環境中去體會課本中所學的達爾文的「物競天擇」、「留良汰劣」的自生自滅的自然規律。
艱苦的農村生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的空虛,那時候我們常常感到,我們的心彷彿被一隻粗糙的大手反覆揉搓,直感到鑽心的疼痛。剛下農村時的一點點美好善良的願望,都被農村嚴酷的現實擊得粉碎。所謂的「農村」、「農民」、「貧下中農」根本不歡迎我們,說我們是分配下來的,不要不行,是來分他們的糧草的。「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可是「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這兩句話都是他老人家講的,不敢講哪句話正確,哪句話不正確,也不敢講這兩句話是否前後矛盾。然而,就是這兩句話時時刻刻困擾著我天真的靈魂,我們根本無法選擇歷史,選擇人生,我苦悶過、彷徨過、思考過,而我的抗爭和覺醒只是一瞬間的事,是許許多多量變發生了質變的原委。因此在那時我寫「知青之歌」也就不奇怪了,這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我相信那個時代,我不寫這首歌,也有其他知識青年去寫,只是這歷史的必然落在我的肩上,讓我在這靈魂的屠場里重鑄靈魂。這支歌在短短的半年中,竟然傳遍了中國大地,成為建國以來末經報刊發表,電台廣播傳播最廣的一支歌,連當時的莫斯科廣播電台也播放了,這在近年發行的CCTV「百年中國」中,有了詳細的註解。
事發上海
1970年春節期間,上海普陀區回滬過春節的知青,在里弄里哼唱《知青之歌》,又很快地傳到該區的中學,中學的領導將這情況向區、市委彙報,市委又立即向中央彙報。姚文元專門做了「要抓緊意識形態領域裡的階級鬥爭,要查清作者情況,要對黑歌進行批判」的批示。張春橋對這個問題抓得也很緊,上海市革委會有專門的小組在抓這項鬥爭。2月12日,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派人來到南京五中,要了解我的全部情況,提供上海所需要的有關材料。上海、南京兩地公檢法於2月13日去了我當時插隊的江浦縣進行聯合調查,同一天,南京五中又把這些情況向《新華日報》、《新南京日報》進行了彙報,當時南京市委書記方敏指示責成南京市文教局連夜召開會議,組織專門的班子立即行動。2月19日夜23點,以「創作反動歌曲、破壞知青上山下鄉、干擾破壞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和戰略部署」將我逮捕。從此後鋪天蓋地的大批判開始了,我在全市被公開批判數十場。5月25日,南京市公檢法、軍管會向南京市委寫了「判處現行反革命任毅死刑立即執行」的報告。6月6日,市委研究同意市公檢法、軍管會的意見,報省委審批,7月11日批複判處任毅有期處刑十年。為什麼有這樣大的落差呢?十年是那個時代現行反革命判刑的「起步價」。為什麼刀下留人呢?後來我通過不同的途徑,了解到事情的原委,是當時江蘇省革委會主任許世友將軍救了我。在2002年,許世友的秘書李文卿上將寫的《近看許世友(1967-1985)》給了詳細的說法:「黑臉也罷,紅臉也罷,草菅人命的事,他絕對不會幹的。曾經有個南京下鄉學生寫了首知青之歌,一度流傳全國,到處傳唱,驚動了四人幫,江青、張春橋硬說是煽動知青對無產階級專政和社會主義制度的不滿,定性為反動歌曲,下令追查,南京市公檢法很快抓到了作者,竟然判處死刑,當案件報省革委會領導審批,許司令看了非常仔細,看後講:一個學生娃子,十八九歲,又沒有什麼前科,怎麼能說殺就殺?當即批示:該人年輕,個人歷史簡單清白,沒有死罪。大筆一揮,救人一命。這位知青後來被改判十年徒刑,文革後被平反釋放。」
1987年,在許世友將軍逝世兩周年時,我專程到了河南新縣,拜謁了將軍之墓,給他點上中華煙,灑上五糧液酒,深深地鞠了三躬。
在暗無天日的監獄裡我度過了九年,九年這是一個怎麼樣的概念,我的青春、我的大好時光在這裡消耗貽盡,但是我堅信一點:我可以坐一時的牢,但決不可能坐一輩子的牢。當真太沒有公理了。因為這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悲哀,而是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民族的悲哀。
所謂「青春無悔」
歷史可以是粗線條,四十年彈指一揮間,人生卻是細線條,四十年,人生能有幾個四十年?
「青春無悔」的高呼,有時可能是真情的流露,但大多數人應該是一種不得已,外在的掩飾,帶有自我安慰的意味,卻又顯得十分勉強。那漫長的時間裡,沒有書讀,沒有史學,沒有教育,沒有文化,沒有人格的尊嚴,被驅趕到農村,回頭望去,那茫然,那壓抑,那對絕望的狂熱,最終成為階級鬥爭的工具,靈魂屠場的操刀手,不能不悔!即使是被認為改造自然、改造山河的壯舉,不過是破壞生態、破壞環境的勞什子,就像那天然濕地的北大荒,這能不悔!!!這樣講並不過份,因為老三屆身上有太多的歷史陰影,心靈上有太多的負擔,而面對如今來勢迅猛的經濟大潮帶來的冷遇、困惑和艱難,所難書的另一種於當初上山下鄉的無奈,我就是相信那 「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再也不要相信什麼救世主,一切靠自己,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為什麼又寫書?
在十年前,也就是知青上山下鄉30周年,我萌發了寫書的想法,當時的心中也是很矛盾的,因為經歷多種磨難的人,在描述自己的痛苦的同時,也必須要直面自己,老三屆的精神缺陷,那是很殘酷的,也是很無情的,我好比揭開一個人的傷口,又朝上面灑了一把鹽。
時代變了,我應該以一個冷靜而客觀的心態來審視自己走過的路,痛苦對人敘述。但沒有對自己的解剖,沒有對那個時代作完整的描述,這痛苦只能是表層的。尤其對我們這個民族,精神的梳理、靈魂的重鑄,如果沒有直面歷史的勇氣,如果沒有對自己精神懺悔的內容,那麼又找歷史的陳敘,對往事的回憶,常常會走入另一個極端,甚至把已被歷史證明是謬誤的東西,依然奉為難忘的回憶向後人敘述。
所謂「知青情結」
愛恨交加所產生的就是情結,對於接納了我們老三屆的農村,大多數人都是愛恨交加的,農村是客體,老三屆是載體,就我來講也是這樣。我常常駐足於地圖前,凝視著我曾插隊的那個小點,莫名其妙地呆上許久,思緒也會晃晃悠悠地回到那裡,儘管在那裡曾經禁錮我的生活,埋葬了我的青春,留下了許許多多苦澀的回憶,但我還是時常想起它。
這個世界很怪,這人也很怪,當年我們老三屆大返城的時候,幾乎100﹪選擇了離去,然而那認識我的卻是被我扔棄之身後連看也不願再看一眼的農村和鄉親們,如今四十年過去了,當年的老三屆們,無論是否飛黃騰達,腰纏萬貫,是否過得自甘清貧,默默無聞,但每一個老三屆都平等地長存於我們的大山和田野的記憶中。為什麼呢?因為只有那裡有我們永遠的18歲,永遠的青春;我曾經多次隨國內外的客人回到那裡,竟然日前才發現當年的我,從來就沒有走過這塊土地,在座的也會和我一樣。若干年後,當我們從這個世界消逝,化作了一捧黃土、一縷青煙時,我們依然會活在這大山深處、偏僻山村,歷史會讓位我們的。
對於知青運動
知青運動已經久遠了,對於這久遠的歷史,有人說是「青春無悔的奉獻」,有人說「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還有人說「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磋砣歲月」。寫過評論只有走過那段歷史、走過那一段人生的老三屆心中,因為從泥里水裡爬起來的是我們,當代人不修當代史,這是定論,這歷史只能留給我們的下一代去寫吧!
如今走過那一段歷史和人生的老三屆們已經老了,相當大的一部分人已經下崗了,退出了歷史的舞台,一種歷史的滄桑感很自然地湧上我的心頭。我們留不住今天,如同我們留不住昨天一樣,艱辛的,美好的,對於我們老三屆來講都已經遠遠地過去了。唯有心靈的豐碑永存!
對於個人
我對於我過去的所作所為,絲毫不感到後悔,人活在這世界上,應該留下一點東西,從這點上讓我留下了,留在「百年中國」里,留在《南京五十年大事》里,留在鳳凰衛視「魯豫有約」里。羽泉在南京舉辦了音樂會,那首《南京知識青年之歌》全場轟動,萬人起立鼓掌。所謂大丈夫有進言、立言、立功、立傳,我做到了。
寬恕別人,一切朝後看,保持一個平靜的心態,國家欠我們的,只是國家遺忘了老三屆,的確虧了我們這一代人。這後患是無窮的。很多人已經看到了,我們的人生只是從圓的起點回到了終點。還有比那時下放農村難嗎?至於對知青國家賠償的問題提議,我想每一個負責任的政府都會考慮的,也許等不到那時候。個人所受的苦總比我們民族、我們國家所經受的苦要少得多,比起那許許多多冤死的難友,比起那死去的功高蓋世的將帥們,又算得了什麼呢?活著比什麼都好,如不是許世友將軍刀下留人,我怎能站在這裡?剋制自己的慾望,知足常樂,老三屆的人漸近老態,心態也漸近平和,這是歷史、生理的使然。什麼人說過,我不記得,但我相信:忘記自己的年齡就是最好的青春。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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