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會被封為「暴力派詩人」的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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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每個家庭都需要這樣的分工,一個掌握物質,一個掌握精神。何況文人不擅長賺錢實在再正常不過,我們的職責是洗禮人類的靈魂,而非與小市民們討價還價。
——高燃《暢快書》,刊登於《今天》2015年第二期夏季號 總第109期
▎暢快書(上)
1
我從結婚以後開始住這個衚衕,算算已經二十多年了。更早的時候我住在X衚衕,眾所周知,那裏早都拆光了,拆的那陣子我總在遠處一邊抽煙一邊凝神地看著,看著自己的家被慢慢夷為平地,然後由工隊建成地鐵。我到現在都還能精確地告訴你地鐵站裏哪塊磚到哪塊磚是我家臥室,哪塊磚到哪塊磚是我家廚房。尤其當我看到成千上萬的人湧進地鐵的時候,我格外地想拉住他們,告訴他們這個沒有人會在意的事實。
我是一個鰥夫,老婆已去世多年。作為一個鰥夫,我生活得波瀾不驚。我的兒子在外地讀大學,一年多沒回過家了,電話也很少打,由於他將他母親的死全部歸結在我身上,拒絕給我電話號碼,所以我無法聯繫上他,靠近他的唯一方式,就是偷看鎖在他抽屜裏的幾本日記,當然,都是他念大學之前寫的。他應當是不知道我有備用鑰匙的,或者知道了,但也無所謂。總之,我每次想他,都會翻開看看。
我的兒子叫李錦虎,他對這個名字不甚滿意,所有的日記本都簽名李逸,是他自己取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我的遺傳,他也有點妄想症的傾向,在他初中時期的日記裏經常出現他母親的身影,而那時她已經死去了十多年。在他的日記裏,她是個美麗賢淑的女人。他杜撰出許多情節,描述她對丈夫和兒子有多麼呵護備至,又花了很多筆墨來烘托我的兇殘。顯然,我從前對她實施的暴力給他留下了太深的烙印。語文老師在下面批註:這是真的?你爸爸真的這麼壞?旁邊他回覆道,真的,我們希望他死了才好。─每次看到這幾個字,我都心如刀絞,眼淚就啪嗒啪嗒落在本子上,暈濕了他歪歪扭扭的鋼筆字跡。
一個傍晚,我想念兒子,又把他的日記翻了一遍,合上本子後,我站在門口,望著雜院發呆。這時老張兩口子出現了,後面跟著一個年輕人,大約是新的租戶。我推開門,跟他們寒暄了一會兒。
最近怎麼樣?
還那樣。
小虎多久沒回來了?
上周剛回來一次。我撒謊。
挺好的吧?
挺好的,又長高了。
好多年沒見到他了,有女朋友了嗎?
沒呢,不著急。
也是,他還小。那我們回頭跟你聊,先帶小夥子看看房子。說著他們就開門進了屋,沒多久就傳來討價還價的聲音。我嘴裡默默念叨著,聊什麼聊,我跟你們沒什麼可聊的。
老張原本是我的鄰居,就住對門。我對他們家子沒什麼好感,實際上,我對所有人都沒有好感。老張是個司機,平日裏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怕老婆模樣。他的老婆是個肥胖的女人,從前我常常幻想自己是老張,把這個胖女人關在房間裏痛毆一頓,我會把皮鞭揮舞在她每一塊臃腫的皮膚上,用最惡毒最下流的話侮辱她,即使她什麼也沒做錯。不過,當然了,平時我們見面還是會寒暄一下,小宋,出去啊。小宋,今天真冷啊。小宋,買菜啊。我心裡卻在想著,打死你個胖娘們兒小宋。
老張一家在我老婆死去前一年就搬走了,我記得頭一天晚上我把我老婆打得太狠,導致她在床上呻吟了一天一宿。我去廚房給她熬粥的時候,搬家公司的人正在院子裏進進出出,小宋在一邊用尖銳的嗓子叫嚷著,小心點,碰壞了你可賠不起。我煮好粥,端回房間,我老婆還在呻吟,我把鍋子往桌上一摔,用最低的音量呵斥道,喝吧!你個死娘們。她側身喝著粥,發出一串呼嚕呼嚕的聲音,我趴在門口偷聽外面的動靜,不時警告她再呼嚕就要挨揍。
需要挨揍的人真是太多了,拆遷隊該揍,坐地鐵的該揍,老張該揍,胖娘們兒該揍,我老婆該揍,搬家公司也該揍。我真想把他們捆起來,吊著,一個一個地揍。一想到這畫面我就興奮不已。
我老婆呼嚕呼嚕喝著她該死的粥,問我,還沒搬完啊?我說,嗯。她問,怎麼搬了那麼久?多少個人啊?我是不是應該去跟小宋道個別?我去看看他們什麼東西不拿走要過來吧?說著還試圖起身瞧個究竟。我揮起右手,做出要揍她的架勢,她只好悻悻地躺了回去。這娘們兒就是欠揍,跟她兒子筆下的形象相差懸殊,我想你應該已經發現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老張搬走,我再也不用擔心雜院隔音不好的問題,那晚我意亂情迷,性慾大發,把我老婆瘋狂操了一頓。奇怪的是,我腦袋裏竟然全是胖娘們兒小宋赤身裸體的模樣。她越是胖越是醜,我就越感到莫名的刺激。
在射精的同時,我瘋狂地抽了我老婆兩個大嘴巴,因為她的淫叫太難聽了,我討厭不懂得掩飾性快感的女人。抽完她以後,我終於感到這一天的不順心都被洗滌乾淨了,胸口湧滿了稱王稱霸的快意。
2
實際上我和我老婆的悲劇從我們新婚那夜起就已經註定了,在此我不得不承認與她結婚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出於無奈─我找不到一個真正令我動心的女人,為了給父母一個交代,我的擇偶條件就拓寬為不那麼討厭的女人,在這個範圍內,我選擇了她。我不知道她是秉著什麼原則選擇的我。
新婚夜,我面對這個要共赴後半生的女人,吐露了掩藏多年的心裡話,希望得到她的認同。我記得當時我們面對面躺在床上,比預想還要繁瑣的婚禮程序把我們折騰得精疲力盡。我對她說,你知道嗎,我是一個詩人。她看著我,眼神中沒有任何情緒變化。我接著說,我的身體裏流著和海子、茨維塔耶娃一樣的血。話音一落,她大笑了起來,問,刺蝟什麼?那當然不是驕傲或如獲至寶的笑,而是刺骨(這是我當時腦中浮現出的第一個形容詞)的嘲笑。儘管後來她解釋說根本不知道我說的人是誰,她的笑只是想掩飾這一點以及對我表示友好,但當時我被深深地刺傷了。她該死的笑聲把我的記憶拉回了中學,彼時我的語文老師聽到我說長大後要做一名詩人時也是同樣的反應。於是很不幸的,我的新婚妻子承受了雙份的罪責,我坐起身,狠狠給了她幾巴掌。
這個愚蠢的女人被我打得鬼哭狼嚎,前一晚才燙好的頭髮披散著,一髻一髻打著結,像一根剛拖完地的拖把。有一瞬間我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了一個訊息:她以為我在跟她玩鬧。但很快,隨著我的力度的增加,她就意識到我是來真的了。我越發瘋狂地拳腳相加,目的不是打她,而是讓她知道自己該打。
在過去二十幾年的生命中,我一直自封為文人,一向彬彬有禮,從未做過任何暴力之事。但這次意外的嘗試卻開發了自己潛藏的能量,同時為我提供了與吟詩不相上下的快樂。我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極其冷靜地想著,也許有朝一日我會被封為「暴力派詩人」的先驅,留名於史冊上。名人的過錯從來都會被隱匿在成就背後,後人會謳歌我的詩作,感慨我旺盛的創造力,而忽略我對妻子的殘暴。
婚禮次日,下午,我們兩個相繼醒來,臉上都是淤青和抓痕。陽光照耀在狼藉的房間裏,我意識到,新的生活開始了。
我環視了一圈房間,最終迎合了她仇恨的目光,問道,你瞭解我嗎,就跟我結婚?
她眯著一隻被打腫的眼睛反問,不就是詩人嗎?
婚後我們靠倒賣衣服為生,你現在看到那些繁華的商業街,早二十年都留下過我們的身影。生意上的事都由我老婆打理,不得不說,她在這方面是一把好手。三歲孩子都看得出來的偽劣產品,她楞是能給推銷出去。而我,則是坐享其成的那個。但我相信每個家庭都需要這樣的分工,一個掌握物質,一個掌握精神。何況文人不擅長賺錢實在再正常不過,我們的職責是洗禮人類的靈魂,而非與小市民們討價還價。
總的來說我老婆是個任勞任怨的人,唯獨一個致命缺點是無法與我有精神溝通。這就好比娶了一個啞妻,渴望和她用聲音交流一次。為此我做了許多努力,比如讓她讀書看報,其結果你應該可以猜得到。簡單說來就是,以暴力終結。我是個失敗的丈夫,打不通我們婚姻的任督二脈。
有一次她因為沒有在規定時間內看完《老人與海》,被我抽了兩個大嘴巴。我把《老人與海》摔在她的臉上,用最難聽的話罵她,接著我們就撕扯了起來。她的全力反抗更令我鬥志昂揚,我抽出皮帶,瘋狂地抽打在她的皮膚上,清脆的聲響沁人心脾。第一次,我因為暴力而產生了性的快感,那話兒早已高高翹起。很快,她的哀嚎就變成了呻吟。
這個女人就是這麼沒有尊嚴,但想想看,對她來說,尊嚴的確是奢侈品。何況一個家庭並不需要兩個有尊嚴的人,她這樣反而正合我意。
事後,她鑽在我的懷裏,暢快淋漓地哭了一場。第一次,我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愛欲。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後背,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能沒有知識,如果你的全部生活就是吃飯睡覺繁衍後代,那和畜生有什麼區別。她嚶嚶地回答,是,是,我和畜生沒區別。但我希望你們有區別。是,是,有區別,有區別。
從來都是直呼她大名的我,第一次喚了她的小名,小霞。我說,別哭了,小霞。她摟緊我,身體瑟瑟發抖。我們就這樣抱著,昏昏欲睡,在我幾乎要睡著的一刻,她忽然抬起頭對我說,強,我懷孕了。
我的心咚得一沉,睡意全消。
真的假的?
真的。
不可能。
真的。
真的?
真的。
開玩笑!
真的。
我不信!
真的是真的。
3
小霞日益隆起的腹部令我深深恐懼,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還沒有創造愛情,是否有資格創造生命?當孩子呱呱落地的一刻我想明白了,答案很顯然,沒有資格,因此這孩子的誕生於我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親戚鄰居們輪流抱著我的兒子,他還沒有正式的名字,在陌生的臂彎裏安然熟睡,樣子和剛出生的牛犢馬駒狗仔蟲卵沒什麼區別,輕而易舉就可以被消滅。大家喜悅地看著他,七嘴八舌,一個說鼻子像我,一個說嘴巴像他媽,一個說耳朵像我,一個說眼睛像他媽。後來我一氣之下奪回孩子,把他們通通趕了出去。孩子哇哇大哭了起來,我指著他的臉,用更高分貝的音量對小霞說,他不像我!也不像你!他不是我們的孩子!他壓根就不該出生!
小霞幾乎哀求著說,要吵要打,我們回家再說行嗎?別在醫院丟人,行嗎?
她把孩子抱過去哄著。我指著他們娘倆說,你真不是個東西。
小霞撫摸著孩子的額頭,回答道,對,我不是個東西。
你是個畜生。
對,我是畜生。
受妻子分娩的影響,我們的生意一直死氣沉沉。在小霞坐月子的時候,我時常連攤也懶得出,貨怎麼背出去就怎麼背回來,有時回來時一身酒氣,抱怨她,你到底還要休息多久?
你小點聲,我過幾天就下地。
你知道我是誰,我是幹什麼的嗎?
詩人,寫詩的。
你知道就好,你記住我可不是給你賣褲頭賣奶罩的!
沒幾天,小霞下了地,重新開始了起早貪黑的小販生活。別人看見她背著個孩子都問,怎麼才歇了這麼幾天呀?怎麼背著孩子出來呀?這時小霞就會把頭轉向我,我咬著牙根小聲說,看我幹什麼,你想出我洋相?小霞就把我歪扭的衣領擺正,說道,我不放心我們家強唄。
一天中午,我去攤位上送飯,遠遠地就看到她正肆無忌憚地給孩子餵奶,往來的路人盯著那黝黑的奶頭看得津津有味。我條件反射地退後了兩步,接著受到大腦的控制,大步流星地衝上去,一把將孩子撥開,拉上了她的衣服。
你這是擺攤還是要飯呢?我氣得渾身發抖。你這個娘們兒怎麼一點也不知道羞恥呢?奶頭露給人看開心是吧?脫光了豈不更美?說著我開始扒她的衣服,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阻擋著我,滿臉的痛苦。
哭?你還有臉哭?我這張臉都被你丟光了你還知道哭?
小霞忽然裂開嘴,大叫了起來。
啊——
這場光天化日之下的戰爭使我身敗名裂,「李強跟他老婆鬧得滿城風雨!」「真不配做個男人!」之類的對話不時傳進我的耳朵裏。小霞因為沾了性別的光,得到了一致的同情,我卻成了十足的惡棍。
我是惡棍嗎?我不配做個男人嗎?
我沒有跟任何人解釋,因為我知道那沒用。男人再多的說辭也敵不過女人的一滴眼淚。
我認輸。
一晚,我對小霞說,小霞,咱們還是離婚吧,離了得了,這麼過也沒意思,你說呢?你說話啊,哭什麼,有什麼可哭的?孩子歸你,房子歸你,還不滿意?
這樣的僵局一直持續著,直到有一天,我聽到她跟鄰居小宋的聊天。在一片嘰嘰喳喳的笑聲中我聽到她說,你們都不知道,其實我們家強是個特別溫柔的男人,我懷孕那陣兒,他每天都給我熬粥,臨睡前還給我按摩,捏捏腿啦,揉揉肩啦。上一次?上一次那不是情況特殊嘛,確實是我的錯,你說我餵奶也不避避嫌,就那麼直挺挺地對著大馬路,要你這麼幹,你們家老張肯定也生氣呀。
當晚,臨睡前,小霞不顧我的拒絕,硬是給我按摩了肩背。按著按著,一雙手就變成了兩塊柔軟的肉——不知什麼時候她把衣服脫了。
我閉著眼,享受著,卻依舊惡語相對。有意思嗎?
她在我耳邊耳語著,有沒有意思你還不知道?
沒意思。我揉搓著她碩大的奶子,說道,太沒意思了。
事後,我望著頭頂的白熾燈泡,聽著她清洗身體的嘩嘩聲。
你說,我是不是沒臉沒皮呀?
我轉過頭看她,她正用濕毛巾擦大腿。
沒臉沒皮怎麼啦,反正只跟你一個人這樣。你說呢?——你倒是說話呀。
4
衚衕雜院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隱私,尤其是男女之事,一家在做,全院皆知。冬天多少好一些,夏天,每到入夜時分,院外還漂浮著市井之聲,院內就充斥著高亢的呻吟,兩者交織在一起,著實隱晦又突兀。
作為一個在雜院長大的人,我有太多這樣的回憶。這些回憶時常令我恍惚以為自己是在窯子裏度過的童年。
性是什麼?如果你在二十年前問我,我會說,就是院子裏的呻吟聲和來歷不明的香氣。
不知為什麼,有了孩子之後,我和小霞的性慾都變得離奇的旺盛。後來我終於找到了原因─怕孩子聽見看見,越怕就越想躍躍欲試。每晚我們糾纏在一起,沉溺其中,像兩隻發情的野獸。於是我們就成為呻吟和香氣的製造者,白天遇到女鄰居,她們總會紅著臉低著頭走過去,年紀大一點的,眼神中有一絲渴望,我都看得出來。遇到這樣的女人,我總想把她們按住,拍拍她們的大屁股,聽她們的求饒。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的生活就此定局。古往今來的詩人們,尤其是那些最傑出的,不是自殺,就是被磨破稜角,泯然眾人。而我,顯然正奔赴在後者的道路上。這女人,這孩子,這個家庭,像一個個泥沼,正一點點消耗著我,將我拉進死水一潭的市井生活。
幸福就是有口氣喘,有口飯吃。小霞躺在我的懷裏,沉得像個鉛球,一手撥弄著我的鬍鬚,一邊跟我說她的幸福論。我厭惡地把她推開。如果她的幸福論成立,那我的幸福就是看著她這樣的人不幸。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曾朵朵的出現。(待續)
作者:高燃,1989年生於大連。2003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暢快書》(短篇),《癸女》(長篇連載)。
題圖:Modern Rhapsody,Salvador Dali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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