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生左,何生曾--曾國藩左宗棠恩怨1
06-28
一 曾國藩與左宗棠的首次見面,是在咸豐二年(1852)十二月二十一日傍晚。 曾國藩回湖南本是為母親辦喪事。沒想到恰逢太平軍橫掃兩湖,皇帝命他出任幫辦湖南團練大臣。曾國藩趕到長沙。 到了館舍,換過衣服,匆匆洗了把臉,曾國藩就坐下來,與前來迎接的湖南巡撫張亮基及其幕友左宗棠展開長談。 論身份,在座的三人中,左宗棠最為卑微。曾國藩是在籍侍郎,也就是前副部長。張亮基是一省之主。而左宗棠出身僅是一個小小的舉人,身份不過巡撫的幕友或者說師爺。然而談起話來,左宗棠卻成了主角兒。他不等張亮基開口,就詳細介紹起長沙的防務安排,指手畫腳,滔滔不絕,一副大權在握、捨我其誰的神態。一聲不吭的張亮基似乎倒成了他的跟班兒。曾國藩也只有俯耳傾聽的份兒,一時插不上話。 然而曾國藩卻並不覺得不舒服。相反,他越聽,越覺得這個左宗棠確實名不虛傳。此次會面之前,左宗棠之名對曾國藩來說已經如雷貫耳,太多朋友向他介紹過這位「湖南諸葛亮」是如何卓絕特出。交談之中,左宗棠之頭腦清晰,氣概慷慨,議論明達,言中款要,確實令曾國藩頗為嘆服。 其實,何止曾國藩一見傾心。在會見曾國藩之前,這個小小的鄉下舉人早已經名滿湖湘,令好幾位大人物「一見即驚」了。二十二年前的道光十年(1830),江蘇布政使賀長齡丁憂回湘,見到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農村青年左宗棠,即為其才氣所驚,「以國士相待」,與他盤旋多日,談詩論文,還親自在書架前爬上爬下,挑選自己的藏書借給他看。道光十七年(1837),回到老家的兩江總督陶澍見到二十多歲的舉人左宗棠,「一見目為奇才」,「竟夕傾談,相與訂交而別。」不久又和他訂下了兒女親家。道光二十九年(1849),雲貴總督林則徐回家途中,也因為聞聽左的大名,特意邀左到湘江邊一敘。林則徐「一見傾倒,詫為絕世奇才,宴談達曙乃別」。(以上引文俱見《左宗棠全集·年譜》) 令這些閱人無數的官場大僚不約而同地傾倒如此,左宗棠的才華橫溢可想而知。太平軍起之際,湖南巡撫張亮基派人三顧茅廬,把他請出了山,通省要務,概以任之。雖然身份僅為一名師爺,卻實際負擔起全省軍政要務,在湖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張亮基反倒成了一塊牌位:「制軍于軍謀一切,專委之我;又各州縣公事票啟,皆我一手批答。」(《左文襄公全集·書牘》) 曾國藩雖然是高居二品的京官,但想在地方上開闢一番事業,其實並不容易。因為他畢竟是在籍官員,而不是實任官員。官場是最現實、最勢利的,現官不如現管,如果湖南地方官員不大力配合他,無職無權的他其實寸步難行。因此,對這個小小舉人,曾國藩極為尊重,言必稱兄。不論大小事情,無不虛心請教。他相信,有這位明敏強毅的師爺幫忙,他在湖南辦理團練,一定會相當順利。 二 然而,左宗棠對曾國藩的印象,卻有一點複雜。 在見面以前,曾國藩這個名字,對他來講當然也是如雷貫耳。作為如今朝中官位最高、聲譽最好的湖南籍官員,曾國藩早已為湖南通省士林所景仰。左宗棠也聽許多朋友說過曾國藩學問如何精深,品格如何方正。一見面,左宗棠並沒有失望。人言曾國藩「向無大僚尊貴之習」,此言確實不虛。二品大員曾國藩沒有一點官架子。他看起來更像一介循循儒生,衣著簡樸,神態謙遜,一臉書生之氣。 而曾國藩言談中所表現出的強烈擔當意識,更讓左宗棠刮目相看。晚清天下滔滔,官員們以敷衍塞責、逃避責任為能。在這種黑暗污濁的大背景下,曾國藩以清新方正之姿進入左宗棠的視野,如同鮑魚之肆中吹入一股清風,不能不令左宗棠意外而且欣喜。因為曾氏的「正派」、「肯任事」,他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左宗棠在給朋友的信中談到對曾國藩的第一印象說:「曾滌生侍郎來此幫辦團防。其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稍欠開展。與仆甚相得,惜其來之遲也。」 這個第一印象應該說是相當不錯的。但是我們要注意其中的這樣一句話:「才具稍欠開展」。初次接談,左宗棠就得出了曾氏才略平平的結論。這句評價奠定他對曾國藩一生輕視態度的基礎。 在別人眼裡雄才大略的曾國藩,何以在左宗棠眼裡卻「才具稍欠開展」呢? 三 曾國藩確實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即驚」的人。乍一接觸,你不但會覺得他並無什麼出眾之處,甚至還會認為他有點笨頭笨腦。 如果測智商的話,曾國藩肯定不如左宗棠,甚至比普通人強不了多少。左宗棠十五歲就中了秀才,而曾國藩前後足足考了七次,二十三歲才中了個秀才。梁啟超說,「文正固非有超群絕倫之天才,在並時諸賢傑中稱最鈍拙。」在曾的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十分生動:曾國藩在家讀書,一篇文章重複朗讀了不知道多少遍沒有背下來。一個小偷本希望等他睡覺之後進屋偷竊。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背完。小偷大怒,跳出來說:「這種笨腦袋讀什麼書?」 另外,曾國藩是典型的粘液質性格,這種人的特點是反應緩慢,行動拘執。這種性格特點更加重了他的「笨拙」之氣。曾國藩自己也說:「余性魯鈍,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讀不能終一行。他人頃刻立辦者,余或沉吟數時不能了。友人陽湖周愷南騰虎,嘗謂余儒緩不及事。余亦深以舒緩自愧。」他的學生李鴻章也當面指出他的病在「儒緩」:「少荃論余之短處,總是儒緩。」他對李鴻章的這個判斷是首肯的,屢稱自己「駑緩多病,百無一成」。 因此,曾國藩眼中乏精悍之氣,面上無果決之容。許多人一見到曾國藩,都覺得有點失望。方宗誠見到晚年的曾國藩,覺得他不像一位總督和將領,而像一位土裡土氣的鄉村老教師:「寬大和平,不自矜伐,望之如一老教師耳。」而後來英國人戈登見到曾國藩時,也大感失望:「曾國藩卻是中等個子,身材肥胖,臉上皺紋密布,臉色陰沉,目光遲鈍,舉止行動表現出優柔寡斷的樣子——這與他過去的歷史是不相符合的;他的穿著陳舊,衣服打皺,上面還有斑斑的油跡。」 左宗棠是多血質,為人狂傲、處事明快而短於人情。而曾國藩為人蘊藉,長於人情而短於機變。他觀察思考得比一般人細,下判斷也比一般人要慢,在左宗棠滔滔不絕指劃天下之時,他只是默默傾聽,認真思考,並沒拿出什麼高明的見解。兩個人的性格和作風反差極大,因此左宗棠才得出了「才具稍欠開展」的第一印象。 四 曾、左二人的首次合作是十分順利的。 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曾國藩俯察天下大勢,判定清王朝正規軍隊已經徹底腐敗,要想平定太平天國,必須赤地立新,編練一支全新的武裝。所以到長沙不久,他就上了一道後來被認為是湘軍成立之標誌的奏摺:「今欲改弦更張,總宜以練兵為要務。臣擬現在訓練章程,宜參仿前明戚繼光、近人傅鼐成法。」 而人們很少注意到,就在曾國藩上這道著名的摺子前三天,湖南巡撫張亮基也上過一道內容相似的摺子,提出「委明干官紳,選募……鄉勇一二千名,即由紳士管帶,仿前明戚繼光束伍之法行之。所費不及客兵之半,遇有緩急,較客兵尤為可恃」。(張《張大司馬奏稿》卷一,《籌辦湖南堵剿事宜折》) 我們知道,所謂張亮基的摺子,其實就是左宗棠的摺子。這道摺子證明,創立湘軍的想法,其發明權不能由曾國藩獨佔,起碼是曾、左二人共享的。 除此之外,二人還在另一個問題上不謀而合,那就是要加強湖南防衛,應該從掃清湖南境內的土匪入手。這樣,如果太平軍再次進入湖南,才不會得到本省土匪的呼應。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曾、左計議已定,具體事務由曾國藩來操作,而左宗棠則在調人用兵和辦公經費多方協助。曾國藩初涉軍事領域,兩眼漆黑,幸虧左宗棠向他推薦了滿族軍官塔齊布作為幫手。塔氏為人忠勇,做事負責,後來成為湘軍名將,對曾國藩幫助極大。對於這些曾國藩十分感激。這段時間,曾、左往來信函極多,曾國藩探討軍務的信件乾脆不再寄給巡撫張亮基,而是直接寫給左宗棠,對左的稱呼也從客氣的「尊兄」變成了親切的「仁弟」,顯示出兩人關係的日益親密。 不過,這種良好關係建立在一種有點特別的交往形態上。按理,曾國藩科名既早,年齡又長,又是二品大員之身,當然應該是曾國藩發號施令,小小布衣舉人左宗棠只有畢恭畢敬、小心建言的份兒。然而事實卻是掉了個個兒。左宗棠在曾國藩面前毫不客氣,對曾國藩動輒指手畫腳,指示訓誡,毫不客氣。 左宗棠的高己卑人、當仁不讓之態在信中一覽無餘。這種做派在傳統官場絕無僅有。左師爺的傲慢,和他的才氣一樣有名,甚至比他的才氣更為有名。在巡撫面前,他以救星自居,面對曾國藩,他更毫不客氣。左宗棠是典型的多血質人格,辦事凌厲快捷,尤其善於在紛紜複雜的局面中迅速發現機會,定下策略。這種人和那種做事緩慢、反應遲鈍、過於謹慎的同事通常很難合得來。而曾國藩恰恰是這種人。再加上剛剛出山辦事之時,曾國藩遠非後來的「老奸巨猾」,而是一個「官場愣頭青」,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書生氣重,拘執生硬,令左宗棠看著著急,忍不住經常加以「指導」。好在曾國藩和張亮基一樣好脾氣,對左宗棠俯首聽命,從善如流,因此才造成了這段難得的「同心若金」。 可惜的是,這段蜜月為期過短。咸豐三年,張亮基調任署理湖北總督,左宗棠也隨之北上武漢。這兩個人一走,曾國藩在湖南馬上就寸步難行,處處碰壁。那些湖南官員早就痛恨曾氏越位侵權,此時團結起來,處處給曾國藩小鞋穿。曾國藩一怒之下出走衡陽,想脫離湖南官場,獨力創建湘軍。這個想法看起來解氣痛快,實際操作卻困難重重。剛剛來到衡陽曾國藩勢單力孤,形隻影單,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處境十分困難。恰在此時,張亮基調離湖北,左宗棠也再度歸鄉隱居。曾國藩聞訊大喜,立刻寫信請他來幫助自己。在長沙數月,他自覺與左宗棠惺惺相惜,已經建立起了深厚的戰鬥友誼。他們兩個都是以天下為己任之人,別人不理解他為什麼自討苦吃自練軍隊,左宗棠一定能理解。 因為深知左氏的性驕氣傲,所以他給左宗棠的這封信寫得異常客氣: 那意思是說,我請您做一個高級顧問,不敢讓您承擔那些瑣碎的俗務,只要居傍指點指點我就可以了。 曾國藩滿心以為,以他如此誠摯的邀請,左宗棠肯定會給他這個面子。沒想到左宗棠根本不感冒,他回給曾國藩一封極為冷淡的信,「文字似敬實疏,態度似謙實傲,與曾國藩之火熱心腸、尊奉情懷,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不僅如此,左宗棠在給朋友的信中談到此事時還語含譏諷: 「滌公正人,其將略未知何如。弟以剛拙之性,疏淺之識,萬無以贊高深。前書代致拳拳,有感而已。」(《左宗棠全集·書牘》) 很顯然,左宗棠不願做曾國藩的助手,主要原因是對曾國藩的「將略」評價頗低。在長沙期間的短暫合作,並沒有扭轉他對曾國藩才能的評價。況且當時曾氏以在籍侍郎練兵,非官非紳,地位尷尬,沒權沒錢,左宗棠和大部分人一樣,不看好他,不認為他是能大有作為的靠山。 收到了左氏的回信,曾國藩才發現自己原來在左宗棠心目中原來如此無足輕重。這令他頗覺傷心。不過相比後來左宗棠加給曾國藩的種種難堪和傷害,這次回絕實在算不上什麼。 五 如果說初次見面,左宗棠認為曾國藩缺乏才幹是因為對曾氏缺乏了解,那麼,合作數月後,左宗棠應該充分認識到曾國藩剛健有為、英明強幹的一面。然而他對曾國藩的評價卻仍然這樣低。這就不僅僅是他「恃才傲物」所能解釋的了。 確實,在曾、左關係中,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心理因素我們不能不提,那就是左宗棠的科舉情結。 左宗棠幼有神童之譽,讀書一目十行,舉一反三。他那頗有眼光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說,他的兩個哥哥將來只能做教書先生,他卻有萬里封侯的希望。 左宗棠終生最崇拜的人是諸葛亮,與朋友通信,動輒自署「今亮」(當今諸葛亮)、「老亮」。還在學生時期,他就每寫完一篇文章,都要先自己驚詫一番:怎麼寫得這麼好啊!難道真的是我寫的嗎?成年之後,他更是恃才傲物,愛吹牛,愛自誇,「喜為壯語驚眾」(清史稿)。平平常常的吹捧他聽來根本不過癮,最喜歡聽過頭的吹捧,把他比作神仙聖人他聽起來也不刺耳。 雖然如此自負,左宗棠卻有一個痛點觸不得,那就是科舉。他十五歲成為秀才,二十歲中舉,本以為接下來取進士,點翰林,出將入相,如探囊取物。不想舉人卻成為他一生功名的頂點。在這之後,六年之間三次會試,都名落孫山。這對一直一帆風順的他是一個極大打擊,一怒之下,他當眾發誓此生再不應考。 然而,在傳統時代,一個人中沒中進士,點沒點翰林,在人們眼中的地位是大不一樣的。沒有一個進士招牌,即使你通過其他途徑進入官場,也終生被人鄙夷。何況自傲如左宗棠根本不會去走捐官之類的歪門邪道。因此進士不第,實際上等於斷送了他的「孔明再世」之夢,腹中再多韜略詩書,也沒有任何用處。因為家貧,他早年入贅到妻子當中,這在傳統時代,對一個男人來說是極為尷尬的事。他本來以為自己能早早科名發達,擺脫這一屈辱的身份,不料天不遂人願,這種「倒插門」生活一連過了許多年。「自命不凡」、「口多大言」卻伴著「贅婿身份」、「連年落第」,左宗棠的性格因此集極度自卑與極度自尊於一體。 因此,對於那些高中科甲、飛黃騰達之人,左宗棠下意識中一直有一股莫名的敵意。在他後來的家書中,經常能看到他對科名中人的譏評之語,比如:「人生精力有限,盡用之科名之學,一旦大事當前,心神耗盡,膽氣薄弱,……八股做得愈入格,人材愈見得庸下。」換句話說,在他看來,科舉越成功的人,能力往往就越差。 而曾國藩似乎天生就是左宗棠的反襯。曾、左二人身上有太多相似之處:他們年齡只差一歲,一個四十一,一個四十。又同為湖南人,一為湘鄉,一為湘陰。家境也相當,都出身小地主家庭。只因科舉運氣不同,如今命運迥異。曾國藩中舉之後,科舉路上極為順利,中進士,點翰林,在翰林院中僅憑寫寫文章,弄弄筆頭,十年中間,七次升遷,到太平軍起之時,這兩個人,一個是朝中的副部級侍郎,一個卻是白衣的舉人,身份相懸,如同天地。左宗棠自認為是國中無二的人才,比曾國藩高明百倍至少十倍,卻進身無門,只好靠當師爺來過過權力癮。而曾國藩雖然才智平平,僅僅因為科名運氣好,辦什麼事都能直通九重。曾國藩的存在,簡直就是上天用來襯托左宗棠命運的坎坷。所以左宗棠看待曾國藩,下意識中有一種莫名的反感。他一直戴著有色眼鏡,千方百計放大曾國藩身上的缺點和毛病,來驗證自己的「上天不公論」和「科舉無用論」,為自己尋找一個心理平衡。想讓他左宗棠來做曾國藩的幕僚,這實在有點難。 六 咸豐四年三月,左宗棠重新出山,成為新任湖南巡撫駱秉章的高參。而此後不久,湘軍宣布練成,開駐長沙,準備進行長沙保衛戰。曾、左二人自然再次開始打交道。 咸豐四年四月初二日,曾國藩親率湘軍首次出師,進攻駐紮于靖港的太平軍。曾國藩對這一戰寄予極大希望,以為自己費盡心血打造出的這支勁旅肯定會旗開得勝,不料結果卻是大敗而歸。曾國藩沮喪羞憤之下,投水自盡,幸被部下救起。回船以後,曾國藩仍然尋找機會自殺,「其志仍在必死」。湖南官員聞此消息,無不幸災樂禍,唯左宗棠聞訊立即從長沙縋城而出,到湘江船上看望曾國藩。 雖然下意識地對曾國藩反感嫉妒,但左宗棠畢竟是一個奇男子、偉丈夫。雖然對曾國藩的才幹不以為然,但他很清楚,像曾國藩這樣有血性肯任事的高官大吏天下無二,這支新練成的湘軍已經是大清天下為數不多的希望,曾國藩的生命安危已經關乎天下大局。所以,在曾國藩最需要支持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曾、左兩人具體聊了些什麼,史書沒有詳細記載。我們見到的最直接的資料是光緒八年左宗棠所作的《銅官感舊圖序》。左宗棠在這篇回憶文章中追憶此事道:「其晨,余縋城出,省公舟中,氣息僅屬,所著單襦沾染泥沙,痕迹猶在。責公事尚可為,速死非義。公閉目不語,但索紙書所存炮械、火藥、丸彈、軍械之數,屬余代為點檢而已。」 就是說,左氏來到船上,看到剛被撈上來的曾國藩氣息奄奄,神情狼藉,衣服上還沾著河裡的泥沙。左宗棠責備曾國藩此舉糊塗,說勝負乃兵家常事,剛剛失敗一次就自尋短見,你怎麼對得起皇上的信任,怎麼對得起天下百姓? 曾國藩尷尬羞愧,只能閉目不語。等左宗棠說夠了,才睜開眼睛,讓人拿來紙,寫出所剩軍火的數量,請左宗棠幫他查點一下。 應該說,左宗棠的指責是有道理的。戰爭之中,只有笑到最後的才是勝利者,在此之前,任何情況都可能發生。初遇失敗就要自殺,這實在不是一個軍人應該具有的心理素質。左宗棠來看曾國藩,是情。責備曾國藩,是義。這樣看來,左氏此舉,誠可謂情義交至。 但是左宗棠的表現其實並不是這樣恰當而完美,他的回憶其實有所避諱。《葯裹慵談》中說,左宗棠在這次會面中,曾當面嘲笑曾國藩為「豬子」,也就是湖南話笨蛋之意。 原來左宗棠對處於極度痛苦之中的朋友,就是這樣「安慰」的。乍聽起來有點駭人聽聞,不過細想一下,倒也符合左宗棠的天生炮筒子脾氣。與以後左宗棠多次對曾國藩的無理謾罵相比,這一罵畢竟光明正大,目的是想罵醒曾國藩。只是遇事一根筋的曾國藩被罵之後,似乎一時並未猛醒,還是準備著要自殺。幸虧此時湘潭大捷消息傳來,另一路湘軍取得了大勝。這場勝利是太平軍興以來清軍取得的最大一次勝利,其光芒足以掩過此次失敗。這一消息立刻使曾國藩轉悲為喜,從床上跳了下來。 湘潭大捷確立了湘軍的聲望。曾國藩在湖南的境遇也立刻大大好轉,應駱秉章之請,重新搬回長沙辦公。曾國藩與左宗棠同處長沙,兩人過從甚密,「無一日不見,無一事不商。」左宗棠不但是駱秉章的高參,也成了曾國藩的高參。 然而性格上的衝突卻導致二人的合作再一次落入低谷。 湘潭大捷後,湘軍又連獲武昌、半壁山、田家鎮三處大捷。在官兵處處望風潰逃、不堪一擊之際,湘軍卻一枝獨秀,成了大清王朝的中流砥柱。曾國藩因此難免躊躇滿志,露出不可一世之態,以為太平軍可舉手而平。而一直冷眼旁觀的左宗棠卻認為,連勝之後的湘軍全軍上下都已經顯出驕態。將士皆驕,是軍事之大忌,也是由盛轉衰之際。所以他致書曾國藩,批評他存在輕敵思想,說湘軍此時「將士之氣漸驕,將帥之謀漸亂」(全集,書牘卷二,《與王璞山》),要求他提高警惕,以防大的閃失。 左宗棠的出發點當然十分好。但問題是他的書信風格一貫是滿紙批評,「書辭傲誕」,把曾國藩置於比白痴強不了多少的角色上加以劈頭蓋臉地訓斥。 此時的曾國藩已經今昔對比,不再是被湖南通省官員看不起的灰溜溜的「落水狗」,而成了大清王朝的救星。他修養再好,此刻也不免「頗露驕愎之氣」。況且壯年時的曾國藩脾氣其實也很暴烈,其內心深處的驕傲一點也不亞於左宗棠。兩人一生都以「剛強」聞名。左宗棠的剛是峻烈嚴厲、鋒芒畢露之剛,他曾自謂:「丈夫事業,非剛莫濟」。而曾國藩的剛雖然是外柔內剛,但強度絲毫也不遜於左氏。兩剛相遇,必有一傷。在長沙他對左宗棠雖然表面上一直笑臉相迎,但是越謙虛的人其實自尊心往往越強,在和左宗棠相處的過程中,他已經忍足了一肚子惡氣,現在左宗棠如此不禮貌,他再也不想忍氣吞聲、虛與委蛇了。 所以對左宗棠的幾次居高臨下式的指點,他一字未回。 剛開始,左宗棠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繼續去信指點曾國藩。及至四五封信都沒有接到迴音,他才明白,曾國藩生氣了。 左宗棠已經習慣了曾國藩的寬厚和包容,他似乎從沒有想到過,曾國藩也會生氣。因此,發現曾國藩真的不理他之後,也感覺有些後悔。不過在給朋友的信里,他仍然不承認自己有什麼錯誤:「弟數與書而不一答,蓋嫌其太直也。……諸君以狂直目我,冤哉冤哉。」 然而問題是,左宗棠的脾氣極差,眼光卻是極其高明的,不久,曾國藩的湘軍於咸豐四年年底果然大敗於江西湖口。太平軍燒毀湘軍水師戰船百餘艘,衝上曾國藩座船,殺死他的管駕、監印等官,盡獲其文牘。曾國藩倉皇逃跑,「呼救無從」,又一次試圖投水自盡。太平軍湖口之戰的勝利,一舉扭轉了西征的整個戰局。至此,曾國藩沿江東下的攻勢被瓦解,迅速佔領江西的計劃也被粉碎了。 因此一敗,曾國藩內心更推重左宗棠,而左宗棠更看不起曾國藩。不久,曾國藩移兵江西,步入危地,又與江西官員相處不睦,處境極為困難。左宗棠在與朋友的書信中,一直不忘津津有味地譏評曾國藩的表現。咸豐六年十一月十四日致胡林翼信中說:「滌公方略本不甚長,而事機亦實不順利。聞有西安將軍銜命來江之說,恐此後日益為難。見與江西大僚構釁已深,傾之者多,將來恐同歸於糟而已。」又說:「滌公(曾國藩)年來意興索然,於人材罕所羅致,所部傑出者頗少。」此外還有「鄉曲氣太重」、「才亦太缺」、「於兵事終鮮悟處」(皆致胡林翼信中語)等惡評。說到極處,左宗棠更認為曾氏用兵獃滯,「非辦賊之人」,以為曾氏之才不足以平定太平天國,要拯救大清王朝,還需要別人出手。 罵歸罵,左宗棠的大局觀卻一直非常清晰。他十分清楚如果曾國藩徹底失敗,天下大勢將更不可為,所以一邊刻薄入骨地譏評曾國藩,同時也不遺餘力地對湘軍加以救助。當石達開突入江西後,左宗棠擔心江西全局因此而潰,禍及湖南,他說:「吾為滌公(曾國藩)危,亦為吾鄉危」,因此向湖南巡撫駱秉章建議迅速支援江西:「以時局論,固無有急於援江西者。」在左宗棠的主持下,湖南派出劉長佑速帶援軍於咸豐六年初趕往江西,救曾國藩於危難之中。後來又陸續派劉騰鴻、曾國荃、周鳳山、王珍等軍東援江西,並在接濟軍餉方面給了曾國藩以慷慨幫助。兩人的關係因此又多雲轉晴,重修舊好。左宗棠的惡評當然或多或少會傳入曾國藩的耳朵,曾國藩卻沒有過任何反駁或者辯白。他把這些話默默地咽了下去,對左宗棠仍然一如既往地推重。咸豐六年,曾國藩老弟曾國荃在湖南募兵,寫信給哥哥討教用兵方法。曾國藩寫信給他,讓他多聽左宗棠的意見:「一聽駱中堂,左季兄之命,敕東則東,敕西則西。」可見他對左宗棠才幹的絕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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