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之回收

馬家輝（香港）·狂城亂馬

學期終了，學校宿舍放置一個紙箱，讓遷出的學生把書留下，好書壞書，終之是不願帶走的書，或本來想帶走卻寧願讓師弟師妹分享的書，都可以。很快地，塞得滿滿，又要再換一個箱子。

好奇瞄瞄，教科書和參考書不論，其餘的，簡體繁體皆有，且有十本八本重複，都是經典級的勵志或文學，如《人性的弱點》，如《撒哈拉的沙漠》，如《秘密》，如《劉墉散文》，如《親愛的安德烈》等，當然亦有較時髦的《馬雲語錄》和《賈伯斯傳》之類，年輕人確需屬於他們的特殊養分，陪伴他們，指引他們，從一本淺顯的書著手，踏出第一步，也許終於有一天他們願意去讀更深刻的書，也許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碰書頁，但沒關係，回頭去看，他們都應對這些淺顯的書衷心感恩，若非曾有它們，青春的路途恐怕更茫然更不知所措。

為鼓勵學生閱讀，我慣於學期初捐書，把幾箱書散放在宿舍各樓層的書架，誰去借或即使借了不還亦無所謂。曾有一回，竟然發現書架上有幾本書頗眼熟，明明是自己喜歡的小說或散文，也明明不太會捨得捐出，忍不住抽出來翻看，看到扉頁，大吃一驚，非同小可，竟有書本作者的親筆簽名和題字，並有上款，寫明「家輝老弟，新作分享」之類贈言，包括朱天心的，包括唐諾的，包括張大春的，包括林行止的，包括董橋的，包括余華的，皆屬精品，以至於莫言的作品，是《生死疲勞》，贈言寫得極客氣，是讓人感動的「知己難求」，是七年前我們一起到德國旅行時所得。

這些書，怎麼會流落在我家門外？

回心一想，記起去年暑假快結束時，我從辦公室匆匆忙忙搬了七十箱書回家，隨手挑了三箱捐出，忙裡有錯，毛手一指，竟讓幫忙的菲佣把其中一箱我收藏唯恐不及的簽名書搬到學生樓層，而我一直沒細心檢查書架!

於是有了高興與哀愁：高興於失而復得，物歸原主，書本都在書架上，沒失沒掉，所以沒有對不起贈書的作家朋友。哀愁的是，恐怕這些書都沒被學生翻過碰過，自從上了架便一直留在架上，所以沒有被當做「意外財」撿走。有好貨在眼前，學生卻失諸交臂，何等遺憾，何等可惜。

但當然哀愁亦有可能根本不成其哀愁。或許確有學生看過，也發現扉頁簽名，但有善心，知道是寶物而不拿走，以示對作者和書本的尊重。唯有這樣自我安慰，而我，也願如此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