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千年的塵埃之十七：衛子夫篇

小時候讀灰姑娘的故事，每次讀到美麗的灰姑娘被英俊的王子娶進了王宮以後，故事往往就會到此戛然而止，讓人回味無窮，卻又意猶未竟，這，大概就是童話故事的高明之處，不讓童話被歲月蒙塵，不讓美麗的愛情，曛染了世俗的醜陋。現實世界雖然也有王子和灰姑娘，比如中國西漢王朝的漢武帝劉徹，以及他的皇后衛子夫，那何嘗不是一場王子與灰姑娘奇遇記，可是因為生活不懂得收筆，不懂得在幸福的剎那，來一個詠嘆號，將那光輝定格成燦爛的永恆，所以大概才會有了後來，後來那樣一些悲喜交集，血染宮闕的悲劇。《史記?外戚世家》里是這樣記載衛子夫與劉徹的初遇的：衛子夫，原是平陽公主家的謳者，武帝劉徹與阿嬌成婚數年，並無子嗣。他的姐姐平陽公主於是為他廣羅了許多的美女，養在家中，適逢有一次漢武帝在霸上祭掃歸來，來到平陽侯府，平陽公主於是將這些美女裝飾打扮起來，供漢武帝選擇。但漢武帝看後，覺得都不滿意。在武帝與平陽公主一起飲酒的時候，又讓歌女起舞助興，誰知道漢武帝一眼就看中了貌美如花、風華絕代的歌女衛子夫。隨後，漢武帝起坐更衣，平陽公主就讓衛子夫進來服侍，結果，劉徹居然就在更衣室里臨幸了衛子夫。什麼跟什麼嘛，這也太苟且了，簡直少兒不宜！呵呵，這是玩笑話。。。。老實說一開始出現在歷史舞台上的衛子夫，顯然是單薄的，柔媚的，語笑嫣然，烏絲輕揚，衣裙飄飛，一如《大明宮詞》里的小太平，渾身散發著一股陽光明媚的清新。然而她的清新，顯然是處心積慮的，儘管她的處心積慮，我從不認為那是一種貶義，畢竟世人都知道，那皇帝的後宮才是世界上最殘酷的地方，兵不血刃，殺人於無形……在那紅牆綠瓦之下，隱藏了多少人的血和淚，在那花團錦簇之中，埋葬了多少冤魂白骨！入宮，對於衛子夫這位灰姑娘來講，很難說裡面具體有多少感情成份，但她的確誠惶誠恐，戰戰兢兢，誰能說得出這會是命運嵌定的愛情呢？還是註定的人間慘劇？何況衛子夫進宮後還被冷落了那麼長一段日子。命運的山重水複，再相見，已是深秋！仗著那曾經一度春風的哀怨，欲擒故縱的機巧，楚楚可憐的嬌俏，誰曾想，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似出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落在武帝眼中，竟然成了一種難以抗拒的凄艷，婉約而又浮靡。見慣了金屋主人頤指氣使的野蠻脾氣，始知有一種幽雅貞靜的美態，叫做謙卑，乍然重逢這麼一位長發飄飄千嬌百媚的出塵美女，少年天子劉小豬那份蠢蠢欲動的男子氣概顯然是相當受用的，雖然他當時已經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他之所以如此受用，其實也全拜阿嬌尋常里飛揚跋扈的作風所賜。一個鐵骨錚錚的年輕皇帝卻在自尊方面長期得不到舒展，一旦被他遇上了一位這麼善解人意並且還風情萬種的美麗佳人，那麼，他又怎能不將她納入到自己的同盟戰區？這個道理也同樣可以套在劉徹的主政作風上去。景帝去世，劉徹初登帝位，然而，朝中一切幾乎還是一如從前，什麼都得悉尊竇老太后懿旨行事，普天之下，彷彿唯其獨尊，唯竇老太后才是這未央宮堂前堂後不二主人。偏偏這竇老太后十分迷信黃老之學，崇尚清靜無為的治國理念，這與建功心切的少年天子十分抵觸；因而表面上武帝對這位祖母的政治主張言聽計從，內心卻是一直十分的抗拒，由此，也就不難解釋，為何建元六年，竇老太后一死，曾經被老太后罷免的儒家勢力能夠飛快的再度崛起，反彈的力量往往是無窮驚人的。而衛子夫一生最重要的轉折點，便得從這個時期的政治鬥爭說起。劉徹真正放手執掌朝政，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鞏固中央集權，削弱龐大的外戚勢力，這其中，除了田蚡，竇嬰，灌夫等人之外，當然同時也包括他那個象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的姑媽一族的龐大勢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近親的緣故，漢武帝與阿嬌成親十幾年，偏偏一直並無子嗣，之前礙於祖母在世，不管是朝堂之上，亦或是這皇室後宮，諸多事宜，漢武帝劉徹並不敢公開做得十分出格，祖母去世之後，奈何這位一慣囂張跋扈的長公主姑媽仍然不知收斂，挾皇后勢力，對後宮諸多嬪妃施加打擊，兩方勢力最直接的那次火拚，緣於衛子夫又一次成功的懷孕。能夠在成千上萬的後宮佳麗中脫穎而出，長期霸持聖恩，並且面對的還是漢武帝劉徹這樣一位見色思遷的年輕皇帝，衛子夫作為後宮女性中的姣姣者，無疑她是最成功的。當然了，她的成功，在另一個女人的眼裡，顯然無異於人世間最鋒利的剜心匕首。自從衛子夫由一位藉藉無名的後宮妃嬪躍升為夫人以後，為了打擊這位皇帝眼中的紅人，長公主劉嫖又一次運用她那弱智的頭腦導演了一出絕對弱智的綁架案，他們差人綁了正在平陽公主府上效力的衛子夫同母異父的胞弟衛青，企圖殺他以泄憤，孰料她的詭計被衛青的好友公孫敖所破，此事最終鬧到了漢武帝劉徹那裡，當然這裡面還牽扯到一件矛頭據說直指武帝本人的巫蠱案件，武帝對陳皇后一門算是徹底寒了心。長門裡從此多了一個孤苦冷清的棄婦，而上林苑衛子夫卻因禍得福篤定專寵，其弟衛青調任建章宮監，連搭救他的公孫敖也得到武帝加封。關健是這一次調崗，不僅成全了衛氏一門滿門光耀，同時還成全了一次絕對驚人的民族歷史大轉折，因為由此去，竟然帶出了兩位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戰神級別的民族英雄，常勝將軍------衛青，霍去病，二者在後來的史學界被人統稱「帝國雙璧」。尤其是衛青，這位從奴隸到大將軍的威威英雄，恰是他成功開啟了有漢以來，對匈作戰的史詩篇章，七戰七捷，無一敗績，打得曾經狼行虎顧的匈奴王國元氣大傷，倉逃萬里。到了元朔元年，衛子夫在生過三個女兒之後，終於成功的為漢武帝誕下長子劉據。由於武帝劉徹二十九歲才獲得這麼一個兒子，格外興奮，不僅封了衛子夫為皇后，並且大張旗鼓的作了一篇《皇太子賦》，召告天下。所謂母憑子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權傾朝野，一時之間，風光無倆，據說當時有首民謠里這樣唱「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可見，衛氏一門在當時曾經是何等的風光。客觀的講，衛皇后得寵充其量只能算是衛氏滿門榮耀的一個契機，對於武帝所賜予的浩蕩皇恩，衛氏外戚的貢獻也算是對得起這份無尚光榮的，所謂「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霍去病語），且不去說霍去病和衛青這兩甥舅在戰場上，為西漢王室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所立下的赫赫戰功，單單是衛青功成名遂之後依然光明磊落的千古風範，就值得後世多少文臣武將們高山仰止，心悅誠服。當然了，衛子夫本人對於帝後這份殊榮，又何嘗不是種因得因，種果得果，實至名歸。平心而論，衛子夫那些年的宮庭歲月，走得並不輕鬆。由於出身卑微，端莊賢淑、溫柔敦厚的她即使得寵皇上，在她的身上依然找不到半點阿嬌的驕橫，她處處小心翼翼，謙卑自律，安份守己，不僅對娘家那些將門子弟管束嚴格，連教出的兒子太子劉據也是謙卑有禮，寬厚仁慈。每次外出，武帝劉徹都很放心的把家事交給衛子夫，把政事交給太子劉據。今人常常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偉大的女人，如果武帝劉徹也算是成功的話，那麼在他那一番經天緯地的皇圖霸業後面，一直站著這個叫衛子夫的草根女人，其實也唯獨她，是把武帝當成丈夫來愛的，不結黨，不謀私，丈夫的戰事，就是她們衛家人的戰事，丈夫的國事就是她衛家門的國事。無論是做為母儀天下的後宮之主，還是眾皇親貴胄的妃嬪外戚，衛氏一族，獨步古今，堪稱楷模。從茫茫人海剎那交錯的初遇，到數十年的攜手同行，若不是後來的慘裂變故，衛子夫，西漢王朝這位貧民皇后很可能就真的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童話灰姑娘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一個江山穩固兒孫孝悌的安平歲月，走完她那繁華壯麗的傳奇一生。現實畢竟不是童話，可悲可嘆的是，即便是敦厚如她，其結局依然不曾擺脫大多數王妃共有的命運：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深宮歲月催人老，容顏再秀美，也終究黯淡。生完幾個孩子的衛子夫很快被新來的美女比下去，除了正式場合，武帝很少再光顧衛皇后這裡。一個不再受帝王眷顧的王后，其地位還真不如一把秋扇。衛子夫是了解丈夫的，眼看著丈夫姬妾環繞，終日流連花叢，自己還得守一襲母儀風範，在表面上強顏歡笑，她除了認命，默默忍耐，能說什麼呢？任是才情無雙，也敵不過日復一日的深宮寂寥，所幸還有兒子，為了兒子未來的江山社稷，她依然還得把這靜水流深的皇宮歲月堅守下去。只是，她已再無依靠，一代將門，衛青，霍去病竟然雙雙英年早逝，戰功赫赫的衛青死時不到五十歲，霍去病死時更是才二十四歲。兩位武戰將軍去世以後，衛子夫失去可以依靠的娘家人，她的厄運開始了。說起來，歷史上的武帝劉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最令人仰慕的鐵血霸主（到昨天還在跟朋友爭執，呵！），每每想起他，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句令人熱血沸騰振聾發聵的話——「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真正的男人，尤其是真正的大漢雄主，理當如此，文可安邦，武可戍國，而那些動輒獻女人，獻土地，獻肥禮者，簡直就是大漢民族千古罪人。從這一點來說，漢武帝不可不說是中國歷代封建王朝中最具雄才大略、最傑出的君主之一。但遺憾的是，用現代醫學名詞來說，他卻的的確確是一個具有嚴重人格缺陷的這麼一個男人，以至於他的一生，真可謂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一面是開疆拓土，文治武功，一面是殺人如麻，六親不認。武帝晚年好用酷吏，太子因為生性溫和偏偏總不能見容於這些酷吏，武帝跟前那些紅人們因為害怕仁慈寬厚的太子未來登基於自己不利，於是，處處挑拔武帝與太子關係，衛皇后年老失寵，又不能在父子間常作調停。到了晚年，偏偏武帝又不折不扣的墮入迷信，生性猜疑，恰恰是這個荒唐不稽的心理疾病，導致了他的晚年，干出了那麼一連串驚世駭俗的暴虐之事。關於那件巫蠱事件，史書上是這樣記載的，征和元年的秋天，巫蠱之禍憑空而起，起因是劉徹可能年老體弱，大白天看見刺客出現的幻象，又做了個被數千木人圍攻的惡夢，遂興起大獄，派司隸校尉江充追查，這江充與郅都、張湯一樣，都是著名的酷吏，因一心想要顛覆太子劉據，所以他們開始處心積慮的打擊太子，據說為了找到所謂的巫蠱證據，甚至一度將太子居住的宮室挖得如同菜地，堂堂太子府，竟然連擺放一張坐榻的平地都沒有，最終逼迫衛皇后母子走投無路，鋌而走險，終究釀下了那場不可挽回的血腥悲劇。姑不論怎樣，在我看來，這件慘劇根源始作俑者在漢武帝劉徹，若不是他的荒淫與殘暴，若不是他的迷信多疑，噬血並且六親不認，一位三十幾年的皇后，一個老實敦厚的太子，何至於如此慘淡結局。有時候常在想，夫妻是什麼，唐朝女道士李治寫過這樣一首極為經典的小詩：「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夫妻之間的感情也許是人世間最微妙的感情，它可以是相濡以沫的生死與共，亦可以形同陌路甚至不共戴天，所謂伴君如伴虎，做帝王家的夫妻，更是微妙如許。紅塵歲月，芳華剎那，一轉眼聖眷衰竭，所有恩愛全部歸塵，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歷史上皇后衛子夫的結局，只有一筆，那就是，巫蠱事件中，她因為不能自明選擇了自殺。古往今來，高貴的血統，也有其高貴的悲哀，最慘是她那溫和老實的兒子劉據，逃亡以後，與她一樣還是終究命喪黃泉。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所謂願賭服輸，有一點還是挺讓我佩服，衛子夫到死都沒去乞求丈夫，去乞求伴了幾十年的那個男人，這一點她比陳阿嬌絕決得多！君若無心我便休，女人本當如此！其實，回過頭看看衛子夫所走過的路，何嘗不是千百年來，許多薄命紅顏所走過的路，不過精彩、繁華，寂寞的苦守一個人，曾對他百依百順，溫柔體貼，一心做他賢淑的妻，到頭來人老珠黃，最終不是被他拋棄，便是被他毀滅，想一想，人生，多麼恐怖！2010.02.10完結於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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